沉云欢面对死亡, 就像是面对吃饭喝水那样稀松平常,也早已见惯了分别,只是这次的平静却让她沉默了许久, 师岚野那一滴眼泪蔓延在舌上的苦涩仍没有褪去, 她发着愣, 不知在想什么。
师岚野亦敛眸不语,神色之中呈现出一种不问世事的冷淡,细致地给她擦着手指缝里的血迹。
也不知过了多久, 奚玉生的尸体已经被玉兰花完全埋住, 沉云欢也落了满头花瓣, 脸颊和双手已然干干净净,恢复了白皙光洁。
她沉寂许久, 忽然开口:“我有点累。”
其实也很痛, 身上的伤还没有医治,仅用灵力暂时填补, 褪去的妖纹虽然已经消失,但今夜她借用的妖力实在太多, 进阶之后必有一场劫难, 这炼化还不知有多痛苦。
想到这里,她瞬间连坐的力气都没有了, 往后一倒, 一句话不说, 就这么闭上双眼晕了过去。
师岚野像是早就准备了多时, 顺手将她接住, 拢在怀里抱了起来。
沉云欢此人向来好面子,即便是这议事殿前的人都已经死光,她仍是不愿意在任何喘气的生物面前露怯。她身上的伤势极其重, 被捅穿的右肩胛匆匆用灵力填补,这会儿晕死过去之后灵气消散,又开始喷涌鲜血,更不消说身上其他伤处了。
师岚野将她抱在怀中,鼻子里被血腥的味道充斥,只觉得她虚弱得连气息都稀薄,骨头也软了,浑身都软绵绵的,完全瘫倒在他身上。饶是如此,也没听沉云欢喊一声痛,就这么硬扛着直到昏迷。
他将沉云欢抄起来,让她的脑袋枕上自己的肩头,其后用另一只手拿上不敬刀,起身之后踩着满地花瓣,缓步离开了皇宫。
厄灾所降临的这一夜已经过去,东方亮起日光,又是新的一日。凡人较之六界其他灵种虽然显得弱小,却有着生生不息的顽强力量,京城纵然被摧毁得满目疮痍,可仍还有不少人幸存,不日又会借以他们勤劳的双手,建造出焕然一新的京城。
随着神法一步步进阶,沉云欢的炼化越来越痛苦,她早已做好了烈火灼身的准备,却不料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如约而至,反倒是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境之中,她坐在一座破旧的小庙之中,面前是烧得极旺的火盆,跳动的火光中隐约能看见地上的脏乱和老旧供台上那尊已经被蛛丝灰尘掩埋的神像。
“欢欢。”身边有稚嫩的声音唤她:“你几岁了?”
“我五岁。”她从紧紧抱着的毯子里伸出一只手,亮出五根手指头晃了晃,似乎对自己的年龄很是骄傲。
转眼就看见那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少年,身着明黄色织金衣袍,头戴小金冠,雪嫩的脸颊上还沾着米粒,那精致的眉眼,一看就是幼年的奚玉生。他听到回答之后露出震惊的表情:“你看起来像是三岁。”
“你懂什么,我娘说我这是从小就长得显年轻。”她颐指气使道:“你刚才有没有向神明许愿我的病快些好?”
“许了。”小玉生乖乖点头,问:“你从哪里来?”
虽然年纪很小,但她很有防备意识,含糊回答:“从我来的地方来。”
小玉生:“那你要往哪里去?”
她道:“往我想去的地方去。”
小玉生又问:“你生了什么病呢?”
她道:“生了我不想生的病。”
便是被这样随意糊弄,小玉生也没有半点生气,反而是伸手给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说:“欢欢,你可以不可以讲我能听懂的话?”
“你听不懂,那是因为你笨。”她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回答有问题,转而不再跟小玉生说话,而是捡起一块石头,在墙上画着什么。
小玉生凑了过去,辨认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那是什么,于是不耻下问:“欢欢,你在画什么?”
“云。”她说。
“你为什么要在墙上画云?”
“云就是我,我就是云。”她不知所云地跟奚玉生交流,用瘦小的手指握着石头,费力地一遍遍描摹,在墙上留下了云的形状。
“那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画在墙上呢?”
“因为我快死啦。”她道:“所以我要把我画下来。”
“你才五岁,怎么会死呢?我父皇说,人可以活一百岁。”
“我生病啦,治不好,所以要死了。”她嫌弃地说:“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你真笨。”
“什么病这么严重,怎么会治不好?”小玉生很热心道:“我可以带你回去,父皇有天下最厉害的医师,我每次生病都能将我医治好,你的病一定也可以。”
“我去过很多地方啦,没有人能医治好我。”她像是不愿提及这些话,皱着眉头不耐烦道:“你不要吵,不要打扰我。”
小玉生果然安静下来,然后也跑去捡了块石头,学着她的模样在墙上写写画画。她画完了那歪七扭八的云朵,好奇地挪过去:“你在画什么?”
只是还没等她看见墙上的内容,沉云欢这个梦境就消散了,经络里传来丝丝温和的力量,像是灵泉浸泡时的舒适,那股灵力融入血液中走遍全身,将那些暴虐的妖气给捋平。
这是沉云欢唯一一次在进阶之后的炼化阶段发生的意外,那些疼痛并未到来,待她睁眼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通畅,灵力突飞猛进,身上的灵骨也沿着脊骨长到了双臂,神法更进一阶后,她整个人都有了巨大的提升,神清气爽,灵力充沛。
她茫然地坐起来,发现右肩胛被长枪捅出来的窟窿已然半愈合,敷了厚厚的草药用麻布缠得很紧。身上各处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也都被处理包扎,一看就是师岚野的手笔。
从前只当他是穷得响叮当,买不起那些灵药医治伤,现在想来,他确实从不取用凡人的灵力造物。山脚下那破破烂烂的小院,屋中那些桌椅床铺,包括后来给她垫在身下的被子,似乎都是他亲手所做。
收取万物的乾坤锦囊是沉云欢挂在他身上的,那一身仙蚕丝所制的衣物,也是沉云欢强烈要求他换上,大多时候他都是自己动手。以前沉云欢只以为他有着勤劳的美好品质,而今想来,他应是另有缘由。
沉云欢正想着,忽而余光瞥见一抹白,她转头看去,才发现枕头旁放着一朵完整绽放的玉兰花。
她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为何这次炼化体内的妖力并未觉得痛苦。奚玉生是一个细心而周到的人,他以命换来的东西实在很多,诸多心愿之中自然也包括了沉云欢这个救下京城的恩人。
沉云欢抬手,指腹摸了摸柔软的花瓣,道了声多谢,随后将花收入了衣袖里,掀被下床,鞋还没穿上就先张口喊了师岚野。
连声喊了好几下都没得到回应,沉云欢忍着肩上的痛,推门出了房间。
师岚野将她带回了先前住着的将军府偏院,此时天色将明,和她先前晕过去时的天空看起来没什么分别,顿时让她产生了自己不过才睡了片刻的错觉。
从院子还保留着他们先前离开时的模样来看,这里并未受到阴鬼的大肆攻击,沉云欢临走前在将军府的门上下了一个守护术法,应当也是起了一些作用。不过眼下将军府的人应是没心思招待他们了,皇帝被扎透了头颅,楼子卿也当胸洞穿,这将军府里还剩多少活人也不得而知,只怕整个京城都笼罩在厄灾过后的阴霾之中。
沉云欢的精神倒是好,只是伤势还未完全恢复,行了几步就觉得伤处隐隐作痛,赶忙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来。少顷,师岚野推开院门走进来,手里提着一桶水。
沉云欢醒来不见人,喊了好几声也没得到回应,很不满他将自己丢在这屋中,有些小脾气,马上劈头盖脸地质问:“你去哪里了?我的伤处有些不舒服,你是不是没给我换药?”
沉云欢还没等到人回答,定睛一瞧,才发现师岚野整个人好似焕然一新。他难得地将头发以发带高束成马尾,露出光洁的脖颈,零星的碎发散落额间鬓角,随着微风轻摆,掠过眉眼来回,显得极为干净利落。
并且他还换下了沉郁的墨色衣袍,换了身雪白的织金立领里衬,外面套了件红蓝相间的无袖长衣。袖子以双色绸带束紧,缠着几条极细的金链,上面还挂了小巧玲珑的哑声铃铛。长衣底下则以金银双丝绣着高山云纹,下摆还坠着几条金黄流苏,走动时云纹浮动,流苏轻晃,隐隐露出一双黑色锦靴。
竟是相当华丽,又平添几分年轻意气。这般明亮的颜色衬得他肤色更如瓷白,不见半点血色,唯有眉眼浓墨漆黑,更显俊美精致,漂亮得不似凡人。
他提着水桶进门,放在石桌上,淡声道:“出门前给你换过药。”
沉云欢还在盯着他发愣,根本没留心他说了什么,也忘记了自己先前的质问,只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用长柄勺舀着桶里的水,给墙边的那些花花草草浇灌。
晶莹的水珠滚滚而落,洒在已呈枯萎的花草上,动作轻慢而自然,看起来简直闲情逸致到没边。
一桶水下去了半桶,沉云欢才迟迟回神,“奚玉生临走前,都对你许了什么愿啊?”
师岚野头都未回,一勺下去水能把小草淹死一半,语气十分平常:“此为窥天机,你想知道须得献祭。”
用不着师岚野回答了,沉云欢已经立即猜到答案。
奚玉生先前为她和师岚野各打了一副面具,师岚野戴上面具之后表现得与平日不大相同,那时沉云欢还因好奇随意地问了奚玉生一嘴。
奚玉生说,并非所有面具都作遮掩之用,若是平日里都戴着面具行事,那么再戴上一层面具之后,则遮的是假面,现的是真我。
当时她还以为奚玉生不知其详,说出的这番话不过是自己的想法而已,而今想来,奚玉生怕是早就得知了师岚野的身份,这才特地为他献上一副面具。
那么师岚野今日大变,许是因为奚玉生在临走前的那些愿望之中,必然有一条是希望师岚野能够摘下面具,得自由、现真我。
奚玉生原为太子,却隐姓埋名二十多年,从未以太子之身份现于大众,亦是将面具戴了那么多年,或许正是如此,他才对那种束缚感同身受,因此希望师岚野也能摆脱。
沉云欢坐不住了,起身走过去。这样鲜亮的颜色出现在师岚野身上简直太稀奇了,何止是令人眼前一亮,简直让沉云欢的心中涌出了一些无法形容的心情。她在师岚野的周身左转右转,目不转睛地盯着瞧,连着好几圈后才停下,倏尔抬手,用指头勾了勾他袖口挂着的金链铃铛:“你从哪里搞来的这么漂亮的一身行头?”
师岚野丝毫不在意她的小动作,道:“此为我的本相。”
她顺手摸了摸师岚野的外衣,入手光滑而冰凉,上方的织金针脚细密,根根分明,袖子上的铃铛也极是精巧,只有豆子大小,却能看清楚上面的纹样,且用的都是真金白银。单是这样的布料都称得上有价无市,往日那繁华的京城都不一定买得到,更遑论是现在这样的京城。
沉云欢尝试抠个铃铛下来,没能得逞,转眼看见师岚野已经将桶里的水尽数浇灌,惊讶道:“浇那么多水,不会淹死这些花草吗?”
“凡经我之手,皆能生得旺盛。”
这话若是换个人说,那便是绝对自负,纯心吹牛,可师岚野的语气如此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于是沉云欢就蹲下来盯着那些花花草草看,随口问道:“我睡了多久呢?”
师岚野道:“六日。”
“这么久?”沉云欢惊讶地仰脸,她还以为最多睡个两三日就足够,难怪这一醒来就饿得心里发慌,前胸贴后背。不过她在此时却没有关注自己饿肚子的问题,而是发挥了她刚学到的美好品德,关切地问道:“京城现下如何了?”
师岚野立于院中,漠然地看着檐上两只依偎在一起的雀鸟,道:“尘埃落定。”
六日已过,厄灾除尽,京城的一切皆已尘埃落定。那夜的一场声势浩大、不合时节的花雨,带走了街道上密密麻麻的残肢和浸满每一块地砖的血迹,待风将满地的雪白花瓣扫走之后,京城的街道竟然变得极为干净,若非到处是火烧和断壁的痕迹,以及逝去的生命为证,怕是会让人以为厄灾不曾降临。
只是那夜霍灼音以四象守护雕像将永嘉帝的罪名在人前细数,永嘉帝无从抵赖,百姓皆知这场无端降临的灭顶之灾皆是由皇帝带来,于是百姓那些生离死别,家园尽毁的仇恨尽数落在永嘉帝的身上,不过短短六日,京城之中关于永嘉帝的塑像、赞颂书籍被大肆砸毁、焚烧。
永嘉帝生前最在乎,最看重的声名自是一落千丈,被万人唾骂。与之相反的,奚玉生反倒被人们以赞誉托举起来。人们说,这位善神转世的太子殿下,曾在厄灾降临,妖邪肆虐的那夜于街道上救生灵、度亡魂。
他戴着那张祭神祭天时所用的神面,请神上身,拯救京城众生。他为救世而生,完成使命后便被那场漫天纷飞的花雨接回了天界去。
人人都知道太子殿下生前最爱玉兰花,那场带走了京城血腥和灾难的花雨,是太子最后留给子民的礼物。
虽然过程有些差错,戴着那张太子面在街道上走的飞跃的人是沉云欢,但最后的结果没偏移多少,的确是奚玉生以命渡万魂,换了这场灾难的结束。
沉云欢站在街头,手里捧着热乎乎的油炸饼,吃得唇色油润光亮,整张脸气色好极了。她转动清凌凌的眼眸左右看,见京城的百姓已然振作起来,忙碌地修补被毁坏的建筑。
故人已逝,活着的人自然要无奈接受并马不停蹄地继续生活。
街道两边的人时不时停下手里的动作,侧目望向街中,似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沉云欢转头一瞧,师岚野正在街边行走。他不徐不疾,有一种漫步的悠闲气息,但实际上步伐并不慢,只是沉云欢方才为了买油炸饼跑了一小段,这才将他甩在了后头。
师岚野这身行头堪称招摇,日光璀璨,洋洋洒洒落在他身上将金银饰品照得闪闪发亮,更何况还有这张脸加持,因此走在荒败的街道上格外引人注目,招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沉云欢心里还惦记着那个奇怪的梦境,便回头走了几步,动作极为顺手地牵上师岚野,催动灵力带着他快行几步,眨眼就到了城外的庙前。
这地方显然是扩建过,与梦中的大小和荒败完全不同。庙顶刷了金漆,鱼鳞般整整齐齐,墙身则雪白无瑕,庙门也十分威武。可见当年奚玉生来此处拜过之后,永嘉帝就将此庙翻新修缮,并且应当是派了人驻守,精心维护着。只是这几日京城出了大乱,守庙的人也早就不见,沉云欢大剌剌地上前,抬手就要推,却被师岚野一把扣住了手腕。
沉云欢投了个疑问的眼神给他,却见他板着脸,正正经经道:“入庙拜神,须先叩门。”
她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听取了师岚野的意见,抬手叩了三下,而后等了片刻,周围没有任何声音。沉云欢转头,虚心地朝身边这位规矩突然多起来的仙灵请教:“没有人应,我是进还是不进?”
师岚野道:“进吧。”
沉云欢这才推门,嘀咕道:“怎么你好像是这庙的住持一样?”
师岚野道:“我比住持的阶位高。”
沉云欢脱口而出:“大住持呗。”
她进去便瞧见院落宽敞,地面整洁,一座几层高的大香炉摆在当间,两边则各放着较小的香炉。里头烟灰堆积厚重,显然平日里香火极其旺盛,只不过此时一个人都没有,静得落针可闻。
她抬步进去,也不在其他地方停留,在庙中来回寻找,很快就找到了那座最为金碧辉煌的主殿。虽然与梦境之中的场景截然不同,但供奉着神像的一定是主殿,沉云欢莽撞地跨过门槛进去,一抬头,便被眼前的景象给镇住了,登时停了所有动作。
这座主殿修得实在气势恢宏,穹顶挑得极高,四方架着粗大的横梁,那尊神像便立在其中。供奉的庙宇翻新,这尊神像自然也是重新雕塑的,皇室的手笔奢华而铺张,光是神像的大小就令人震惊。约莫高一丈,宽七尺,神像身着雪白的金织衬衣,赤红与靛蓝两色相交相融披作外衣,头戴雪莲金冠,颈间环彩金碧玉。双袖束金链,腰间配彩丝,袍摆是高耸入云的山纹与滚动缥缈的云彩,脚底则踩着蓝色的浪花水纹。
此神闭着双眸,眉目间只流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悲悯,平和而神圣。十数年过去,神像的颜色仍瑰丽绚烂,未见分毫褪色。
沉云欢恍然转头,却见身后的院中,师岚野负手而立,站在那尊大香炉面前,低头看着里面堆积如山的香灰。侧面看去,他眉目淡然,眼神静穆,灿阳的金光拢在他身上,将人衬得若隐若现,缥缈不定,好似随时都会随风散去一般。
他身上这般穿着扮相,与这神像竟相差无几。
沉云欢恍然大悟,微微睁大眼睛:“这皇庙里供奉的是你?”
她先前是浑然不知,也从未往这个方向想。毕竟她头一次见师岚野时是在苏州,那地方与京城隔了千里,有哪个神灵会离开自己的法相之地,跑那么远去被人欺负。
可眼下从眼前这尊奢华辉煌的神像来看,京城所供的神灵,就是师岚野无误。难怪当时永嘉帝率领文武百官祭神时,他像是很清楚祭拜的是谁一样,原来根本就是在拜他。也难怪方才他走在街上会引来那么多的注视和议论!
师岚野听见沉云欢的惊疑声,转眸看她,倒是表现得很平淡:“不过是我的法相之一。”
“可你先前说你从未来过京城。”
师岚野微微皱眉,似对这声质疑有些不悦,“我从不将谎言出口。”
“好嘛好嘛。”沉云欢笑嘻嘻道:“我也觉得你说谎,只是惊讶而已,皇城建造那么大的神像供奉你,你竟然从未来过,有这么讨厌京城吗?”
“相隔甚远。”师岚野道:“且没有来之必要。”
“这么说来,十多年前那场雪灾,当真是你停的?”沉云欢往里走,声音远远传出来,问出这话时她心里大概有了数。
师岚野的来头恐怕比她想象得还要大,她是完完全全被一开始的表象给误导了,且误导得很深。先前在山上总是起早贪黑,孤苦又勤劳,且还被两个蠢人欺压的师岚野实在给她留下了非常深的刻板印象,再加上后来两次摸骨都没能摸出他的灵力,导致沉云欢曾有一段时间坚信不疑地认为师岚野就是个窝囊内敛的老实人。
后来见他端倪渐露,身份已经不平凡,可也始终无法往高了想。
师岚野做的最多的事不是洗衣做饭,就是围绕着灶台打转,晨起给她打水洗漱、入夜给她擦手擦脚,平日里更是黏她黏得紧,像是附身在她身上,吸取她的灵力滋长自身的灵物一样。
试问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神灵?沉云欢觉得不是自己想得不够全面,换作天下间任何一个人来,恐怕都不会觉得师岚野有什么厉害的来历。
“山神啊……”沉云欢摩挲着下巴,仰着头凝望着那尊高大的神像,脑中浮现出先前皇帝祭神时,所拜的那座巍峨高耸,不见山顶的高山。
山神的诞生条件万般严苛,纵观大夏跨境千万里,山峰千百座,山神定然也屈指可数。高山拔地而起,山峰入云顶天,连接天地,因此将山神称作人间之神也可理解。而师岚野能在皇城得如此供奉,必定是在万万千千的人热烈而诚挚的信仰中所诞生的神灵。
他只掌天灾,不管人祸,所以他能停了十多年前那场险些灭了京城的雪灾,却无法插手阻止这次由霍灼音所挑起的祸难。
她抬手按了按有些不安分的心脏,说不好是什么奇妙心情。现在她所希望的就是,日后让师岚野给她熬煮小人糖的时候,不会出现亵渎神灵的顾虑。
沉云欢看了好一会儿,余光瞥见师岚野进了主殿,觉得这样盯着人家法相不太像话,这才将视线移开去办正事。
她按照梦境里的视角开始寻找位置。一般来说这种古老的庙宇或建筑,就算要翻新修缮也不会将原本的墙体给推倒重建,会损耗气运,是以旧时那面被小玉生和欢欢刻下字迹的墙一定还在。只是年岁不短,而且墙面全部刷了新漆,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不大好找。
沉云欢耐着性子找了一会儿,没能找到,于是将漂亮的眉毛皱起,臭着一张脸。
师岚野见她蹲在墙边摸摸索索,蹭脏了手掌也没不得头绪,便走过去停在一处位置,刚半蹲下来,沉云欢就立马走来,与他面对面蹲下,澄明的眼睛朝他确认:“是这里?”
师岚野静静地与她对视,那眼睛不似从前那么浓墨深邃,却添了几分摄人心魄的力量。
沉云欢不再问,抬手蓄起灵力,将赤红的微光往墙面上一拂,崭新的漆面就开始呈现出字体。
五岁的欢欢尚不会写字,只会歪歪扭扭地画着自己认为的云朵,而九岁的奚玉生已经能写一手端正秀丽的字体,随着沉云欢以灵力回溯,那陈旧的字迹便出现在云朵的旁边。
只是这字体却有胡乱划掉的痕迹,不太好辨认,沉云欢细细看了几遍,才分辨出来这句话的内容:玉生愿以寿阳为祭,愿欢欢早日康复。
沉云欢心头一震,耳边好似出现了稚嫩少女的责骂:“你真是个笨蛋,我要你的寿阳干什么?!神仙才不会答应你这样的祈愿呢?你什么都不要求了,现在去求神仙,要他把你的脑子变聪明一点!”
她恍然回神,满心迷茫,眉眼间凝聚出浓浓的不解。
欢欢是谁?从云朵的形状和名字来看,似乎就是她沉云欢。
可问题是,沉云欢根本就没有这段记忆,莫说是幼年见过奚玉生,她甚至清楚自己连京城都没有来过,五岁那年分明还在仙琅宗修行。可如若欢欢不是她,她为何会有这段记忆?难道是奚玉生留给她的?
这么说起来,沉云欢突然想到了年初在汴京春猎会与奚玉生的初见。他行至面前来拱手行礼,笑着说了句“久闻大名”,所指的究竟是平日里被誉为修仙天才的沉云欢,还是十数年前在这座破旧的小庙之中,那个病弱又脾气不大好的欢欢。
沉云欢想得出神,许久未动,干脆盘腿在地上坐下来。只是她顺手扶了一把墙面时,忽而感觉掌心按到了凹凸不平的痕迹。
她疑惑地凑过去,用灵力一拂,另一种完全与奚玉生不同的字体也跟着呈现了出来。
那字体很是潇洒,大开大合,书写者并不是为了庄重地记录什么,更像是随手一写,内容如下:
永嘉二十九,己巳年。
行至京地,得拜山神,方知此地凡民停供多年,神迹不至,白跑一趟。
听闻西北现神迹,不日启程,望一路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