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春晖(五)

奚玉生是个很能保守秘密的人。

就像他十年如一日地掩饰自己是皇太子的身份, 佯装寻常富家子弟混迹在仙门之中,结识了诸多朋友,却没有一人发现他的身份, 足以见得他有多能藏秘密。

他自幼体弱多病, 先天不足, 养在东宫不得出,像一只被囚起来的脆弱幼鸟,或许正是如此, 上天对他也有愧疚, 于是偶有眷顾, 让他在幼年时遇到过一些奇妙的事——比如他在九岁那年,曾见过神明。

九岁那年雪灾压垮了京城, 冻死之人不计其数, 走在路边随处可见冻僵的尸体,无人敛尸, 人人都道这一场大雪会淹没整个京城。

便是在这所有人都对天灾无可奈何的时候,奚玉生来到了城郊外的庙中。

说是庙也不尽然, 这建筑已经存在许多年了, 甚至建筑风格都不是京城所有,细细说来也并不像庙, 称其为“观”也是可以的。正因这建筑不伦不类, 里面也不知道供奉了个什么神像, 所以已经被京城人遗弃, 许多年无人踏足, 单从外面看来就无比破败。

奚玉生披着金织的明黄色裘绒披风,推开了陈旧的门,探头探脑一看, 却发现里面竟然燃着火堆。

火堆边上坐着个被裹在毯子里的小姑娘,年岁并不大,坐姿很乖巧,黑溜溜的双眼正专心致志地盯着火焰。听见推门的声响之后,她转头看来,竟也不见丝毫惊慌害怕,直直地看着奚玉生。

奚玉生很少见生人,在门口扭捏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住冻,这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小姑娘用脆生生的声音回答:“我叫欢欢。你呢?”

奚玉生道:“玉生。”

“我在等我娘。”欢欢将毯子拢了拢,即便只露出一张小脸,也能看出她很瘦弱幼小,约莫才三四岁的样子。她坐在火堆边上也似乎冷得厉害,脸上没有半点被火焰炙烤的红润,反倒是苍白无比,衬得眼睛浓黑。

奚玉生就脱下了身上的裘绒披风给她。

欢欢竟也丝毫不见外,接过来就围在自己身上,金灿灿的披风被火一照,细细密密地闪起来。

奚玉生在屋中观察了一番,发现正前方的供台上还真有一尊神像。只是这神像显然已经被放弃许久,落满灰尘,爬满蛛丝,甚至连面容的线条都已经风化,看不清样貌。供台上还摆着一副碗筷,一个酒瓶,里面自然是什么东西都没有。

或许在千百年曾有人供奉过,但是时间太久,就像被遗忘的神明一样,这些供品也早就空了。

奚玉生转着圈在地上一阵寻找,终于在角落的干草堆里找到了一个脏得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蒲团。他用小手拍了拍,四散的飞尘叫他打了好几个喷嚏。

欢欢问:“你要做什么?”

奚玉生一边咳嗽,一边将蒲团摆在神像面前:“我听说这里有一位神仙,想求他停了京城的大雪。”

欢欢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块糕点,边啃边问:“求了就有用吗?”

“有用的吧。”奚玉生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只是东宫里人人愁云惨淡,父皇也对这雪灾焦头烂额,好像已经没有了其他办法,所以他才来求神。

欢欢就说:“那你帮我也求一求,我想要我的病快点好。”

“可是我听说,神明只管天灾,不管人祸。”

欢欢问:“什么是天灾,什么是人祸?你是不是不想帮我?”

奚玉生也不是很懂,只是好脾气地说:“好吧好吧,我帮你求一求。”

他说完,就从腰间的锦囊里掏出了几串油纸包着的玩意儿,刚放上供台,就被欢欢给盯住了:“你拿的什么东西?我瞧瞧。”

油纸撕开是赤红的糖葫芦,奚玉生出宫仓促,没带金银珠宝,只带了几串京城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糖葫芦,就这还被欢欢要走了一串,吃得正香。

奚玉生想要简单收拾一下供台,但由于太子殿下平日里金尊玉贵,小手就没脏过,哪会做这些活,一通收拾之后供台倒显得更乱了,他只得作罢。供品放下之后,他又摸出三炷香,跑去欢欢身前的火盆处点燃,又赶忙跑回去在蒲团上跪下来,举着香拜了三拜。

奚玉生从未拜过神,这些步骤也不过是听别人所言,只能尽力模仿。他将三炷香插在香炉上后,便双手合十开始许愿。

先是许下希望京城的雪灾停下的愿望,随后又许了自己身体健康,连带着边上坐着的欢欢也一同给求了,最后又是希望父皇别太劳累,天下太平。也不管能不能实现,总之乱许一通。

欢欢说:“有用吗?这个石头看起来快要碎了。”

奚玉生许完了愿望,这才抬起头说:“有用的,因为这是神仙,只要对神仙许愿,就会实现。”

欢欢说:“才不是呢,神仙才不会理会我们。”

奚玉生笑着说:“所以我现在才求神明大人理理我呀。”他站起来,正要将蒲团放回原位,却忽而瞥见供台上发生了一些奇妙的变化。

就见原本脏兮兮的破旧碗筷此时竟然焕然一新,里面还填了半碗白米饭,而放在一旁的空酒瓶此时也装了半瓶水液,与整个脏乱的供台格格不入。

奚玉生大喜,捧着晚饭喊着:“神仙显灵了,神仙显灵了!!”

欢欢伸着脖子望了望,也觉得神奇,鼓着腮帮子嚼着糖葫芦,睁大眼睛看着。

奚玉生拿着筷子,想要给欢欢分半碗饭,但这小姑娘很挑食,见碗里只有白米饭,摇头拒绝了。于是奚玉生只能坐在边上,烤着火一口一口,把那碗白米饭给吃完。酒瓶里装着的也不是酒,是一种香甜的水液,很像甘蔗榨出来的汁水,极为可口。

奚玉生尝试与欢欢分享,再次被拒绝,他只要自己喝完。屋外风雪呼啸,门窗作响,唯有火堆旁温暖舒适,奚玉生坐下来便不走了,与欢欢说话。两个小病秧子依偎在一起取暖,许久之后庙门被推开,又进来一人。那人是个年轻的妇女,盘着发髻戴着毛茸茸的头巾,柳叶弯眉,眸若秋水,下巴处有一颗小痣,看见奚玉生时先是惊讶,随后温温柔柔地笑起来:“谁家的小子,怎么这时候跑来这里?”

奚玉生老老实实说了自己的名字,又说自己来此处的目的,那妇人掩唇笑起来,又摸摸他的头,夸赞道:“真是个心善的孩子,天气如此恶劣,你是如何自己跑出来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金织披风从欢欢身上拿下来,披在他身上系好,顺道掐了掐他的脸颊,半蹲着问:“长辈定然担心坏了,我送你回去如何?”

奚玉生乖乖站着,让妇人给自己系好披风,说:“不用啦,有人接我回去的。”

像是为了证实他这句话,刚说完门外就响起了叩门声,奚玉生仰着高兴的小脸:“接我的人来了,我要走啦。”他向妇人和欢欢道了别,离开了那座破败的荒庙。

奚玉生九岁的时候吃了那碗白米饭,后来多年,他已然忘记那碗米饭和清甜汁液的味道,只记得这神仙显灵送来的饭,他此后吃遍了山珍海味却再也没有味道能比得上那一碗饭香甜。

直到他误打误撞,吃了师岚野亲自下厨做的饭。

那样特殊的味道,他就算只吃过一次,却也永远不会忘记。他不敢妄下定论,于是就央着师岚野一次又一次下厨,一次又一次求证,终于从师岚野沉默而淡然的双眸里看出了一些不属于凡间,不属于凡人的东西。

于红尘中相逢神明,奚玉生不敢声张,小心翼翼保守这个秘密。后又在京城为他打造一副面具,虔诚奉上,就是希望这位神明能够在世俗之中感到疲累时,抛却假面,现出真我。

他曾在十多年前拜神,停了京城那场撼天动地的雪灾,今日以同样的姿势而跪,盼望能再救京城一回。

风歇声停,所有喧嚣远去,师岚野立于他身前,神色没有分毫变化,却在他合十双手说出“有求”之后,黑曜石般的眼睛骤然散去浑浊,露出星星点点的琉璃澄澈,眸色迅速变淡。

师岚野淡声问:“何所求?”

奚玉生轻轻闭上带着血泪的眼睛,在这一瞬间像是抹去了所有痛苦,声音轻慢地说:“一求,天降一场大雨,洗尽京城的血色,还以百姓洁净如旧的京城。”

“二求,以我微薄之躯告慰亡灵,让此番祸灾殃及而亡的无辜魂灵得以安息,顺利往生。”

“三求,平息沉云欢刀中作乱的妖灵,使宝刀永固不毁。”

师岚野道:“以何为祭?”

奚玉生睁眼,又道:“玉生之命。”

师岚野平静地看着他:“即便你明知,错不在你。”

“谁对谁错已经不重要了。”奚玉生的脊背因无力而微微佝偻,像是被折了翅膀的鸟,一身颓败之气:“这场恩怨已持续了数十年,前有月凤因掠夺而亡国,今有皇城受报复临大难,恩怨相报下滋生无穷无尽的怨恨,祸及子孙后代,无休无止。”

“一则月凤因我父皇私欲灭国,父债子偿,我承其血脉,享其锦衣玉食,理应由我赎还;一则我为大夏太子,却将京城大祸的源头带进京城,又因太过无能才无法阻止他人用我的血液开启阴虎符,害了全城百姓。我愿背负千万罪名,以魂魄受百姓亡魂分吃,血骨受月凤亡灵撕咬,千刀万剐,以平旧怨。”

剧烈的仇恨下催生无尽的怨念,若不平息,日后还会有千百个“霍灼音”出现,亡魂当安息往生,奚玉生想以己渡魂,了结此怨。

师岚野眼眸半敛,停顿了片刻,才道:“应你。”

至纯至善之人,是天生庇佑的善神,命格里必有飞升,因此在人间极其稀有,神明对之有求必应。奚玉生今日所许之愿,凡在师岚野力所能及,便都会应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所有嘈杂的声音又如涨潮一般从四方涌来,奚玉生弯腰一拜,其后直起身,转头又向周围看了一眼,大夏禁军几乎全军覆没,天机门弟子也死伤惨重,沉云欢倒在地上挣扎不起,一切似乎注定了败局。

他从怀里摸出一只云纹缠月的雪白玉簪。这是他身上唯一没有被搜刮走的东西,一直贴着胸膛而放,雪玉被体温暖得热烘烘,入手温润光滑。

奚玉生是一个希望所有人都得到幸福安宁的人,善良的人自有好报,邪恶的人放下屠刀,人人共存于盛世,一切都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

他攥紧手里的簪子,低声呢喃:“我这一命,难抵万千罪孽,只希望能用最后的力量,给余下的人一个好的结局。”

奚玉生掌中泛起灵光,蔓延在玉簪之上,只见温润的光芒闪过,他以簪子用力往心口刺去!

剧痛只有那么一瞬间,血液涌出来的时候,一切都麻木了。奚玉生闭上眼,最后落下两滴血泪,身体骤然散发出金色光芒,凝聚腾空,乘着风掠过尸横遍野的旷地,飞向沉云欢。

这一瞬间,霍灼音猛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难以抑制惊愕地睁大眼睛,仓促回头,就看见远处奚玉生跪在地上,脑袋低垂,心口插着一支深深没入胸膛的白玉簪。

空中本就充斥着各种腥臭难闻的味道,奚玉生的血腥味却尤其刺鼻,极为突出。

因为他的血是带着清香、甘甜的味道。

霍灼音身形一晃,飞身而去,却在快要靠近奚玉生时猛地被一道淡金色的光障挡住。她抬起长枪,爆发出迅猛的阴气往光障刺,却不想那些阴气在触及光障的瞬间尽数消散,化作万千星芒。

“师岚野,滚开!”霍灼音冲里面大喊大叫,陡然失去了镇定。

师岚野却毫无所动,雪白的面容淡无波澜,凝望着跪在面前的奚玉生。夜风习习,温和地拂过他的长发,从他的身体里带走的金色光芒源源不断地飞向沉云欢。

霍灼音转而飞到半空,挥舞着长枪打乱空中的金芒,招式急得乱了章法,却没有半点用处,打不到,摸不着,好像此时不管做什么都是徒劳。

挣扎于痛苦之中的沉云欢,仍咬着牙坚持最后一点神智,与体内的妖力斗争,绝不让自己堕入妖邪之道。体内的天火九劫反应尤其剧烈,灼烧的痛意让她好几次都险些晕死过去,只得以利牙咬得满口鲜血来让自己清醒。

正在这撕扯不休,万分痛苦的时候,忽而一抹清凉灌入身体,那些咆哮尖叫,不停作乱的妖灵竟然开始销声平静。一股温柔的力量附着在她的心口,通过心脉流向全身,极速缓解神法带来的灼痛和狂乱的妖气,好似清风而过,扫走一切污秽,只留下了和煦温暖。

沉云欢双眼一睁,竟从地上坐了起来,打眼就看见边上插着的墨刀竟然泛着淡淡的金色光芒,而她身上的妖纹也开始褪去。同时,她在空中闻到了奚玉生血液的味道。

她茫然地起身,抬手握上刀柄的刹那,一束金光直冲天际,刹那间云开雾散,月光清明,不敬刀平静下来。

奚玉生的声音萦绕在耳畔:“云欢姑娘,京城就拜托你了……”

“奚玉生!”沉云欢下意识唤了一声,却无人回应,只有刀刃轻鸣。那金芒从刀中灌入她的体内,也是在她感受到奇异力量的这一刻,才明白了当初方寇松所言何意。

他曾说沉云欢的刀上缺了一抹仁慈,过刚易折,长此以往刀一定会断。一味以力量镇压刀中的万千妖灵,一旦落于下风,则必被反噬,方才与霍灼音力量相对时,墨刀所承受的不仅仅是霍灼音带来的阴魂之力,更有刀中妖灵的狂乱怒火,以及天火九劫的神法,三股力量顶在刀身,若非霍灼音被旁人干扰撤离了阴气,再僵持一会儿,刀一定会断。

可奚玉生的魂灵入了刀中后,竟然神奇地平息了刀中怨气冲天的妖灵,使阴阳两合,刚柔并济,也让沉云欢突然明白自己一直无法感受到“阳”的原因在何处了。

阴阳相伴相生,缺一不可。

沉云欢斩妖除魔,替人消灾解难,为的却不是保护、庇佑他人安宁,而是她打小修习时就听训的教导。她没有这份真心希望他人好的仁心,也就不懂那些仁慈,故而她只能感受到“阴”,无法捕捉到“阳”。

可奚玉生恰恰就是这样的人,至纯至善之魂平和了刀中的妖气,也让沉云欢瞥见一缕天光,触摸到了“阳”。

她闭上双眼,感受体内流转不停的妖力,沉了一口浊气后,阴火顺着皮肤燎烧起来,猛然大作,散发出的寒气急速在空中铺开。旦见她忽而一抬手,像是在空中抓住了一缕光,一星火,继而从她掌心里冒出一簇白色的火苗。

她将墨刀猛地甩出去,疾速飞行的途中,刀刃燃起白焰,直冲霍灼音的后背。

尖利的啸声从霍灼音身后传来,她下意识转身以长枪抵在身前,释放阴气抵挡。却不想这带着白色火焰的墨刀如此凶猛,层层击溃她的阴气防护!霍灼音只觉这火焰的灼热直逼面门,还未靠近就传来剧烈的痛楚,不得已后退数丈躲避,却仍是给燎了手背。

手臂立即皮开肉绽,烧伤的溃烂十分狰狞且痛得钻心,令霍灼音无法忍受,赶忙以手掌蓄上阴气覆在伤处。

霍灼音眉眼一抬,就见沉云欢召刀入手。她浑身血染,卷发狂舞,姿态却挺拔而坚毅,气势颇为凛冽,步步稳健,踏风而来。

霍灼音长叹一口气,持枪而动,身形化作一道光影冲向沉云欢,枪尖墨色流淌,幻化出庞大威武的猛虎,兽口一张便是惊动天地的啸声,震彻四方!

沉云欢当即停下,右脚往后撤了半步,身体稍侧刀刃横在身前,摆出个攻击的姿态。阴气凝结的巨虎呼啸奔来,她却丝毫未有闪避防御之意,眸光盯着霍灼音被拢在巨虎之中的身影,随着狂风扑面而至,枪尖已然刺到跟前!

沉云欢扬刀,烈火烹歌,喧嚣四起。

天火九劫·中境——

“春晖!!!”

下一瞬,极其耀眼的白色火焰轰然爆炸,席卷沉云欢全身。

爆炸的刹那似炽阳落在地上,驱散阴暗的长夜和刺骨的寒冷,带来了炽亮、热烈的白昼。

她的身体竟燃烧着黑白两种火焰,相互交织融合,却又两色分明,在她身后形成一个巨大的阴阳太极图。霍灼音的长枪挟着刺破一切的力量硬生生停在沉云欢面前几寸之处,再不能往前一分一毫。

暴烈的阳火横荡方圆几里,燃烧了整个金碧辉煌的宫殿,浩浩荡荡的阴兵大军发出痛苦的嘶叫,于火焰中化作白烟,被一扫而空。

紧接着雪白炽焰顺着她的枪尖缠上去,像是柔软无比,轻盈如羽的丝绸,速度却快到霍灼音完全反应不及,待她弃枪而退时已然晚了,整条右臂都被阳火灼烧得溃烂不堪,阴气疯狂外泄,露出一片白骨森然。

阳火克万阴,更何况出自天火九劫,其威力是方才那张“万阳敕鬼”符完全比不了的,这火烧得纯粹,烧得绚烂,是天下间至阳至烈之火,霍灼音完全无法抵御。

沉云欢持刀跃空,刀锋眨眼便至,照着她的头颅用力劈下!霍灼音只得以左手召回银枪,匆匆对招。

她一改方才霸道迅猛的攻势,阳火裹缠的刀刃竟然变得软绵而温和,雪白火焰亮得刺眼,无孔不入,枪头像扎在棉花里,不管什么招数,皆被阳火死死裹缠住,甩不脱挣不掉。

数十招对过,霍灼音就被阳火之刃燎烧得遍体鳞伤,节节败退。沉云欢的攻势却越来越密集猛烈,右肩胛那么重的伤势都没能让她的刀慢下来,反倒是霍灼音应接得越来越吃力,动作呈现出迟钝,被沉云欢抓住了空档以阳火之刀捅穿了腹部,再补上当胸一脚,将她踹飞数丈远,重重摔落在地,翻滚狠狠撞在墙壁上才停。

阴虎符甩出老远,再无力量支撑,光芒散去,重新恢复闭合状态。

“少将军!!!”大祭司拔声一叫,整个人扑了出去。

“师父!”知棋在后方尖声叫喊,身体往前猛冲,却被皱着眉毛脸色沉郁的怀境探手拦了下来。

这胆小如鼠的大祭司竟然在此关头若飞蛾扑火,挡在了沉云欢的面前。此人的实力甚至及不上楼子卿,沉云欢完全没将这个拦路猫放在眼里,抬手一刀就将她劈作两半,死得干净利落,没有半点悬念。

沉云欢的阳火照亮了整个夜空,奔腾汹涌之中带着滔天杀意,似游龙过境,掀起狂风大浪,从师岚野的身边掠过时,那火苗着他纠缠了一圈,荡起他雪纱墨衣,继而震天动地压至霍灼音的面前。

她腹部重伤,阳火灼烈,烧得她阴气溃散,再无爬起来的力气,双眸倒映出扑面而来的白色火焰,眼睁睁看着杀刀奔至,已是死到临头。

然而在此时,霍灼音却没有恐惧慌张,反倒唇角轻弯,浮现一个轻轻浅浅,恰似解脱的微笑来。

沉云欢的刀迅猛刺处,直奔霍灼音的心脏,沉声宣判:“魂飞魄散,当赎此罪!”

可变故在刹那间发生,沉云欢的刀刃在将要刺进霍灼音胸腔时骤然偏移,“噗”地捅透了她的肩膀。

下一刻,清风徐来,空中的灼烧在刹那间散去,风也变得温和,卷着密密麻麻的雪白拂绕着沉云欢一圈又一圈地转着,缠上她的刀刃,落了霍灼音满身。

沉云欢心头大震,转头望去,却见无边无际的夜空竟如繁星般飘满了白,好似一场纷飞的鹅毛大雪,又像千千万万只纯白的蝴蝶肆意飞舞,轻柔的触感不停拂过她的脸颊,带着轻浅的香气。

她怔怔抬手,随意往空中一抓,就见这漫天夜幕下纷飞的白色并不是雪,而是花瓣。

玉兰花。

非是玉兰花开的季节,这场花雨却来得轰轰烈烈,又似温柔似水,恰如奚玉生那温和明媚的笑和缱绻温和的声音。

玉兰花瓣在顷刻间就占据了所有视野,盖住了触目惊心的血和遍地残尸,厚厚一层,使得空中尽是芬芳。

沉云欢心想,奚玉生说得果然不错,这随风飘摇铺得满地雪白的玉兰花,果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美景。

与此同时,京城的大街小巷皆迎来了这场花雨,那肆虐京城的修罗阴兵皆变作青烟消散,纷飞的玉兰花瓣徐徐而落,满城清香。

躲藏在暗处的百姓小心翼翼地爬出来,支起大大小小法阵的修士也试探着收敛灵力。顾妄站于阵中,抬手接下一片柔软的花瓣,旋即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弟子收起灵力停下阵法。

“师兄?”身后传来疑问。

“结束了。”顾妄捏着花瓣道:“沉云欢赢了。”

很快京中人就发现阴兵真的消失,厄灾结束了!人人奔走相告,奔跑在铺满玉兰花瓣的街道上,劫后余生使众人抱头痛哭,拍掌欢呼,热闹喧嚣声充斥京城大街小巷。

沉云欢收刀入鞘,身上的火尽数消散,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霍灼音,冷声道:“你走运,是奚玉生留了你的魂魄。”

最后一刀的偏差,万万不可能发生在沉云欢的手中,是奚玉生在刀中的魂灵在最后关头挪偏了刀尖,没让霍灼音魂飞魄散。

霍灼音费力地喘息着,身体不断变作阴气飘散,望着沉云欢未发一言。

沉云欢本是无论如何都学不会阳火的,霍灼音早就清楚这一点,所以今夜一战,她应是必败。

但变故就发生在奚玉生的身上。

沉云欢这个人也不知是什么缘由,根本理解不了方寇松口中所说的“仁慈”为何意,她学着旁人救人性命,斩杀了妖邪保护一方安宁,帮人解决问题,以为这就是仁慈。因此她不懂,不会,参不透阳火的本质,可而今她感受到奚玉生的魂灵,才明白那不是指某句话,某件事,那种仁慈,指的是天性。

那种天性,是当你知道有个人十恶不赦,犯下诸多罪行,也害了很多人,甚至你恨他入骨,可以杀他的身、灭他的魂,有能力让他从六界彻底消失生生世世再不存在,但是你却仍旧让他今世债今世偿,留他一抹转世轮回的魂,来世好从头再来,清白做人。

十恶不赦之罪人,仍能得到赦免、救赎,这便是天性至善。

他以命为祭,化作一缕魂进入沉云欢的刀中,言传身教,在今日教会了沉云欢何为“仁慈”。

这种人,愚蠢得相信爱能止戈,无知得认为万罪可赦,愿将世间恶果揽于己身,求得天下人平安顺遂。叫他圣人也好,蠢人也罢,世间就那么零星几个,死一个便少一个,再没有了。

沉云欢转过头,看见师岚野站在奚玉生面前,将手掌覆在他低垂的额头上,纷飞的花瓣掠过他的侧脸,一切在他周身都是静谧、安祥的。

她忽而瞥见一抹晶莹。

沉云欢意识到那是什么后登时双眼发直,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来到师岚野身侧凑近了看,果然见他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泪。

她惊讶无比,心头一空,情不自禁地抬手,用指尖轻触那雪白脸庞上的泪液,不知怎么想的,混着指头的血液送进了嘴里,用舌头舔了一下。

“好苦。”她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