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春晖(四)

沉云欢还从未遇上这样的对手。

从前是斩妖除魔也罢, 与仙门弟子较量也好,旦有一剑在手,她从不会在战斗中迷茫。她对自己的身体万分熟悉, 每一根骨头, 每一条经脉, 所以她清楚自己出手的每一招会打在什么地方,造成什么程度的伤害,更从中推算出对方会以什么的姿态抵挡, 回击, 从而立即将接下来的应对都描绘在脑海里, 无比清晰。

沉云欢会在战斗中处于主导地位,因此, 以往与她较量过同门弟子, 不管是察觉到自己毫无胜算就认输,还是被打得毫无反手之力, 事后都会给沉云欢的战斗一个统一的评价:身法鬼魅,招式霸道。

可她在方才与霍灼音的交手中, 却始终站不得上风, 无法成为主导。霍灼音一招一式的狠辣自不必说,她不仅见招拆招, 甚至丝毫不惧沉云欢的火焰, 那些阴气将她团团包围, 凝结出一种古怪的力量。

那力量平静而沉稳, 有着难以想象的厚重, 融在霍灼音周身环绕的阴气里,只要沉云欢的烈火之刃触及,就会立即像是被扑灭的火苗, 完全进入了让她熄火的领域。

这状况太过诡谲,让沉云欢难以捉摸,甚至觉得……那不是妖邪能拥有的力量。

霍灼音在京城作乱,也不过是为报亡国之仇。而月凤是四十年前被大夏所灭,霍灼音化作妖邪满打满算也不可能超过五十年,这样短的时间里,霍灼音如何能修炼到这种地步?

沉云欢认为她生前,很有可能是得天授神法之人。这也就可以解释得通她为什么分明已死,却还能像常人一样行走于烈阳之下,将自身的气息掩藏得很好,便是朝夕相处也完全没有察觉,甚至她还能躲过京城的镇仙石的审查。

然而落于凡间的神法太过神秘玄妙,至今都没有完整的古籍记载,沉云欢听过太多相关传闻,真假难辨,此刻也根本分辨不出霍灼音身上使的,究竟是什么偏门术法,总之隐隐感觉那是不属于凡间的力量。

她不愿人前露怯,将颤抖的右手往身后藏了藏,对楼子卿道:“霍灼音连我的天火九劫都不惧,又怎会将这些小法器放在眼里?你们留在这里,我无暇顾及你们的死活。”说着,她稍稍偏头,对一旁站着的奚玉生道:“你也一同离开。”

奚玉生盯着她脸上的面具怔怔失神,千丝锁妖阵释放的光芒将他眼底的水液照得晶莹剔透,也不知在想什么。见沉云欢和楼子卿都看着他,他才敛了神色收回心神,道:“楼子卿,云欢姑娘方才与霍灼音交了手,此时让你们撤退定然有她的考量,你照做就是,别让这些将士和天机门弟子白白……”

“太子殿下。”楼子卿打断了他的话,亦不知何时变了神色,双眸凝重,显出了平日里绝不会出现的沉稳和坚决,望着那排列整齐的千人阵法,沉声道:“大夏在遴选将士时,首当其要便是‘不畏生死,守卫大夏’,战场之上,只可死于迎敌,不可死于逃亡。您贵为太子,是未来的君主,此时面临危险却不愿离去,岂能有我们这些臣子将领弃主求生的道理?”

“便是面前明晃晃摆着一条死路,也只有‘向前’这一个选择,绝不可能在此时撤兵。”

楼子卿已经说得足够明白,他并非质疑沉云欢的话,只是在眼下这种形势,即便早知结局是死,也不会后退一步。

奚玉生瞬间恍惚,好似在这一刻回到了那虚幻的旧影里,看见遥遥千里之外那个曾经繁华昌盛的国度。在濒临衰败时,他们也有一位不畏生死的少将军。

几句话的工夫,千丝锁妖阵已然完整,楼子卿拔剑出鞘,剑尖凝聚光芒,大喝一声:“锁阵!”

声音以灵力外送,传遍宫殿前的旷地,就听千百人齐齐吼了一声,继而千丝阵光芒大作,千丝万缕好似活了一般挥动起来,下一刻便急速缩小,从四面八方朝霍灼音缠去。

立于正中央的霍灼音只轻描淡写地抬头看了一眼,不慌不忙将银枪往边上一扎,双手挥动,就见阴气缭绕间,阴虎符出现在当中。

阴虎符乃是天生为了战斗而生的神器,其蕴含的力量在六界独一无二,战之必胜,但其启用条件却极其严苛。其一便是命格显贵,其二才是至纯至善,能满足这两个条件的人,放眼天下也只是可遇不可求,因此阴虎符流世千万年,也不过才开启过寥寥几次。

一旦启用,不死不休。

霍灼音双掌凝聚阴气,往阴虎符一拍,就见她所站之地骤然爆炸出惊天动地的力量,漫天的阴气如同飞流千尺的瀑布,直冲天际而上,瞬间就将那散发着灵光的千丝阵撞得粉碎!

空中的风变得刺骨阴寒,站于阵法的人被这股巨大的力量冲飞,空中的天机门弟子伤得尤其重,全部重重摔落在地。呼啸的阴风奔腾而来,沉云欢抬起手,双指凝出火红的光芒,飞快在空中画出咒文,再借以灵力一甩,便化作一层浅浅的光罩周身围了起来,护住了奚玉生,楼子卿二人。

这千人布下的千丝锁妖阵,在霍灼音手里不堪一击,不过瞬息之间就碎得稀巴烂!

空中的阴气浓郁到了让人窒息的地步,滚滚黑雾散去后,霍灼音仍站在原地,双眸赤红尖牙横生,已是十足的罗刹恶鬼。而周围原本摆好了阵法的禁军和天机门弟子却摔出数尺远,哀声一片。

“你还想装死到什么时候?滚出来!”霍灼音微微蹙眉,不耐烦地冷声责骂。

少顷,大祭司拽着身上的绳子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好一番折腾才将绳子扔在地上,转而将早已晕死过去的皇帝提着,拽到了霍灼音的脚边。

皇帝年事已高,今夜这么一折腾,便是还没对他动手做什么,他的命已经去了一半,这会儿还不省人事。

霍灼音将掌中阴气拍进他的额头中,他便像是被长刺扎了脑髓一样,浑身抽搐两下,嘶吼着睁眼:“啊啊啊!”

大祭司顺势将他提起,身上的锁链一缚,迫使他双膝跪地,摆出卑微臣服的姿态。永嘉帝费力地仰头,看见浑身鬼气的霍灼音站在身边,事到如今也没有半分悔改之意,昏黄的眼珠迸发出恨意:“你这妖女……”

霍灼音像是拍路边的小狗一样,拍了拍永嘉帝的脑袋,绕着他走了半圈,语气愉快:“永嘉皇帝,风水轮流转,时隔多年轮到你跪在我面前了,现下的心情如何?不如说点什么给你的子民听听?”

大祭司抱着八星盘在怀里调试,按下机栝的瞬间,同一时刻在京城中响起了霍灼音的声音。京城四个城门坐落着四象雕塑,与八星盘相连,她通过这种连接将此处的声音用四象雕塑传出去,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传遍京城,传至每一个还活着的人耳中。

京城散布各处的人,或是藏身修士建立的防护阵法,或是藏身尸堆之下,又或是在犄角旮旯里奔逃的人,听得此声不约而同地仰起头。

那场突如其来的飞雪停歇,空中的寒意仍未散去,经过几轮的屠杀后,京城再没有灾厄初临时的惨嚎痛哭,侥幸存活的人皆屏气凝神,想尽办法保住性命,而阴兵为鬼已无自主意识,不会口吐人言,京城就这样被诡异的寂静笼罩,更显得霍灼音的声音响亮,余音盘旋在空中久久不散。

清冷的少女声音散去后,便传来永嘉皇帝嘶哑的声音:“不过是让你这反国余孽一时得逞,你以为你靠这些伎俩就能毁了大夏?别做梦了!”

霍灼音道:“此为天罚。”

“可笑至极!大夏昌隆数百年,得天庇护,何来天罚一说?你休想将你的作恶行径归于天界!”永嘉皇帝“呸”了一声,冷笑道:“纵然朕今日亡于你们二人的奸计,日后也有千千万万的夏人站起来!月凤已亡,子民尽死,再也不可能复国!”

“你这恶人,还敢口出狂言!”大祭司暴跳如雷,双目赤红无比,扑上去甩手便是一个耳光,重重抽在永嘉帝的脸上。

“父皇!”奚玉生眼见父亲挨打,瞳孔骤然一缩,下意识往前冲了半步,被沉云欢抬手拦下。

奚玉生惶急之下,也顾不上礼节,抓住沉云欢的手腕急声:“云欢姑娘,可有办法救救……”

话说了一半他猛然觉察不妥,又生生止住,他意识到此时不应求任何人去救他父皇。

虽说今夜发生的一切让他对这位父亲完全失望,可毕竟二十多年的感情!他生来丧母,自幼养在东宫,能见的人少之又少,皇帝在处理国务之余尽量多抽时间去陪伴他,说是在父亲的臂弯上长大也不为过,如何能将这份感情轻易割舍?

更何况以奚玉生这样的性子,更是不可能看着父亲被人欺辱杀害而无动于衷,别的还来不及想,终归先把人救下来再说。

沉云欢听出他未尽之言是何意,轻轻摇头,表示做不到:“莫说去救人,你现在便是踏出去一步,我连你都不一定保得住。”

她声音有些沉闷,似乎方才那场无法占不得上风的战斗使她不开心了。

“方才所言云欢姑娘不要放在心上,就当我没说过。”奚玉生说完便拂开沉云欢的手,拔腿就要往外冲,应是要自己去救人。只不过才跑了两步就被楼子卿从后面抱住了腰身,紧紧拽住。

“松手!放开我!”奚玉生疯狂挣扎,竟然像个小孩一样开始手脚并用的扑腾。

“太子!太子殿下!你万万不能出去!我去救皇上!”楼子卿浑身蛮力,硬生生将奚玉生往后拖了几步,又喊道:“沉云欢!”

话音刚落下,一束红色光芒从沉云欢的手中飞出,像一根极为敏捷的灵丝,顺着奚玉生的手臂缠上去,从腰身到脚都缠住之后,光芒褪去变作一条锁链。

“云欢姑娘!你这是干什么?快将我松开啊!”奚玉生没想到沉云欢竟然直接将他锁起来,强劲的力量困死了他的身体,他催动灵力也无法冲破。

“抱歉。”沉云欢并未看他,面具遮住了她的神情,因此低沉的语气显得有几分冷漠:“我答应过晏前辈,要保护好你。”

奚玉生这样性子的人,也在此时急得生了怒,纵然声音已经嘶哑,却还是用力吼着:“我岂能弃父皇于不顾?那是我的父亲!!”

沉云欢沉默不应,好似真的心冷如铁。

楼子卿安置好不能动弹的奚玉生之后,在他后背拍了拍,轻声哄道:“殿下,殿下,你冷静一下,听我说。敌人强大,我们这些臣子将士,死便死了,命不值钱,但是你不同,你是大夏的太子,是大夏的将来,千万不能出事。你放心,我们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救出皇上!”

奚玉生仍在不停挣扎,白净的脖子上暴起青筋,牙齿咬得满腔鲜血:“不需你们,我自己去!霍灼音恨的是我……”

“不是你,是皇帝。”沉云欢静静道:“冤有头债有主,她铁了心要杀皇帝,你们救不了。”

楼子卿不再多言,只对沉云欢深深一揖,“沉姑娘,烦请照看好太子殿下。”

他说完这句话,将长剑抽出,大步奔出了保护光罩,直奔霍灼音而去。

那厢永嘉帝挨了一耳光后,耳朵嗡鸣作响,狠毒的目光盯着大祭司,恨不得将她抽筋剥皮,却奈何困于身上铁锁,无法动弹,只得任人侮辱。

“看来你是到死都不肯悔改了。”霍灼音负手而立,猩红的眼眸冰冷如霜,阴气在她周身缓缓萦绕。她轻抬手指,阴气似毒蛇一般飞快缠上他的脖颈,往两边一拽,永嘉帝当下发出痛苦的“嗬”声,尽力仰起头颅喘息。

霍灼音手指一动,那阴气便拽着永嘉皇帝的脖颈向下一甩,当下就让永嘉帝保持着跪地的姿势,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

“这一叩,是为我那予你救命之恩,却被你恩将仇报抓起来百般羞辱折磨,最后斩首示众的父兄。”

永嘉帝只磕了一下,额头就裂开,流出浓稠的血液,滑过额间暴起的根根青筋往下流淌,嗬哧了两声,说不出一个字来。

霍灼音再一动手指,永嘉帝便磕了第二个响头。

“这一叩,是为那个仍对你抱有希望,被你诱骗出城却又遭你出尔反尔,杀于阵前的月凤皇帝。”

奚玉生已经停了挣扎,无声地落泪。他看着父亲受人欺辱,疼得似千万根针一路从嗓子扎到心口,可也深知父皇当如此赎罪。

沉云欢安静不语,只是低头,悄悄看了一眼自己仍在颤抖,尚未平息的右手,用力攥紧。

“列阵!”楼子卿持剑飞奔,大喝一声,指挥四处散落的禁军:“御龙卫,为我争取时间!”

霍灼音好似听不见周围的动静,佁然不动地站在原地,根本没将楼子卿及其他禁军放在眼里。楼子卿单是见她这模样就知道,这一剑刺出去,约莫也没什么用,但脚步却没有慢下来半分。

永嘉帝磕了第三个头,这一下尤其响亮,石砖都磕出了裂缝,再将他的脸抬起来,已是满面血污。

“这一叩,则是为月凤千千万万,因你而丧生的子民。”

霍灼音嘴角挑着轻笑,好似站在边上与他闲聊,语气轻松闲适:“永嘉皇帝,我曾在死前以命立誓,定要将亡国之仇报还于你,只是月凤灭亡,唯剩我一人,复仇大计寸步难行。若非你当年觊觎我月凤国宝,背弃两国之间维持百年的盟约,带领铁骑在月凤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以丧尽天良的罪行引了天怒,恐怕再等个四十年我都无法复仇。”

“这就是天罚。”霍灼音的声音通过四象雕塑,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每一个角落:“大夏因你的恶行而被神明抛弃,京城生灵涂炭,遭此祸劫,皆怪你一人。你才是大夏的罪人。”

此时的永嘉帝只剩下出的气,染血的面目十分狰狞,便是到了这个关头,他吭吭哧哧地说:“朕……是皇帝,朕永不会做错,朕的功绩将传颂千秋……”

霍灼音眼眸稍眯,眉目跳跃上几分阴沉:“即便大夏不亡,我也要让大夏后人在史籍上记载,今夜京城的大祸因你生,城中百姓因你而死。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才是大夏不祥的罪人,招来所有灾厄的祸端!”

她话音落下,忽而蹲身,抬起阴气缭绕的右手,猛然一掌拍在地上!

下一刻大地便发出震颤,阴气形成的墨色瀑布拔高数丈,以霍灼音为中心,瞬间朝方圆扫荡而去!重重击中正向她包围的禁军。

楼子卿亦在其中,见状便在一刹那凝聚全身的灵力于剑刃,以护己身。却不料这力量竟如此迅猛强大,好似泰山崩塌般完全不可抵挡,他连一刻都站不住,登时被冲飞出去,狠狠摔在地上,滚了十数圈才停下,灵剑也早已脱了手。

霍灼音一击清扫周围的人,再站起身时,抬手一召,立在边上的银枪登时暴起,在空中不停翻滚,枪尖笼着阴气飞速奔向永嘉帝。

“父皇!!!!”奚玉生用尽全力嘶吼。

绝望的叫喊刺破长空,与长枪一同而至,就见枪尖猛然刺入永嘉帝的左眼,巨大的力道刹那间就将他的头颅整个捅穿!

“啊啊啊!!”永嘉帝无比凄厉地惨叫出声。

下一瞬,他整个人都被长枪的力道抓带飞,竟是飞上了议事殿上头那张金碧辉煌的牌匾上,被狠狠钉在当中!

皇帝仍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左眼的长枪将他的头颅钉穿,喷涌的血将象征着至高权力,无上辉煌的龙袍染得赤红,也将牌匾上那“太平盛世”四个字喷上污浊的血。

在位四十年,受大夏爱戴崇敬的皇帝,如今却钉在议事殿的牌匾之上咽了气,死得凄惨。八个忠心的御龙卫发出嘶吼,楼子卿震惊地瞪大眼睛不知作何反应,在场千百禁军皆哀声高呼,大有一副将皇帝给喊活的架势。

大祭司蹦起来拍着双手,又笑又叫,高兴疯了似的:“哈哈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妙!你这恶人终于死啦!!月凤之仇报啦!!”

“父皇!!”奚玉生亲眼得见这一幕,脑袋像炸开一样剧痛起来,浑身瘫软无力整个跪在了地上,失声痛哭:“啊啊啊——”

利刃刺穿了他父亲的头颅,却好似撕开了他的心腔,往那千疮百孔却仍顽强跳动的心脏上浇了一勺热油,滋啦一声将心脏灼穿,无异于将他抽筋拔骨。

纵然永嘉帝有千错万错,纵然他心里也明白这就是赎罪,可那到底也是奚玉生的生身之父。这位父亲为他打造金碧辉煌的东宫,寻来同岁的玩伴,教他人生之道,此前也从未对他疾声厉色,即便他去了天机门或是在外游玩,也经常能收到父皇的亲笔信,那么多日日夜夜,二十多年如一日地疼爱他。

一夜变故,奚玉生从云端摔下来,跌入修罗炼狱,更是亲眼看着父亲惨死,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般痛楚。他身体的骨头被抽光一般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地面,耗尽了所有力气,吃吃地哭着。

沉云欢镇静地看着一切,再低头一看,右手的颤抖已经平息了不少,指尖还有轻颤,但较之先前已经好太多,只是右手腕上那“万阳敕鬼”四个字已经非常淡了,几乎要消失不见。

她活动了几下手腕,随后将刀重新换到右手,微微侧脸,淡声身边跪伏在地上的人道:“奚玉生,今夜过后,大夏需要一位新的君王,还望你珍重性命。”

他哀声不断,泣声不止,也不知有没有将这句话听进耳中。

狂风咆哮不止,空中尽是哭嚎声,沉云欢脚步却稳健,离开了红色光罩,一步步朝中央走去。

流窜的阴气骤然如见火的飞蛾,从四面集结疯狂地涌向沉云欢。她抬起右手将墨刀轻轻一转,“万阳敕鬼”金光一闪,苍白的阳火瞬间覆没她的周身,将浓黑的阴气隔绝冲散。

风灌进了她的赤衣外的墨色蚕丝纱衣,吹鼓起来,随着火红的衣摆飘摇。雪金面具掩住她眉眼中的肃杀,卷发随风扬起波浪,白焰燃烧着墨刃,腰间还别着一支白玉兰簪花,步步走来,立在霍灼音面前。

“沉云欢,你这人真是奇怪得很。”霍灼音负手而立,一派轻松地站在月下,那银白凤凰和月牙刀又变作她的耳饰,折射着皎洁的月光轻晃,对着沉云欢轻笑:“分明没有怜悯之心,也不在意京城百姓的生死,为何挡在我面前不肯离去?”

这可真是天大的污蔑,沉云欢自然不认,反问:“谁说我没有?便是路边死了一只小猫小狗我也会觉得可怜啊。”

“是么?”霍灼音微微歪头,很惊奇似的:“看来你自己也并未发现啊……你好好想想,倘若你真的在意京城百姓,为那些丧生之人怜悯,何以你的身上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你看看周围这些人,没发现你与他们有什么不同吗?”

沉云欢闻言一怔。

她不用去观察自然也知道周围是什么景象,失去了君王的将士发出绝望悲痛的哭喊,愤怒的咒骂,各种声音杂糅在风里皆从她耳边流过,沉云欢将这些人的情绪听得一清二楚。

沉云欢并非情绪寡淡之人,她会为吃到合心意的美味饭菜而欢欣,也会因为扒手偷走了她仅剩的糖棍而恼怒,有时会对师岚野的沉默不语感到不开心,有时又会因为刀法更精进一分而得意。

可此时,她抬手按上自己的心口,那隔着胸腔跳动的心脏却如此平和安静,在这样的变故之下,没有丝毫变化。

沉云欢不太承认别人说她是薄情寡义之人,毕竟当初虞暄说要去雪域,她也表示了关心;晏少知恳请她留在京城,她也答应;眼下奚玉生遭此大难,她也出手保护。哪个薄情之人会做这些事?

她没有与霍灼音深入探讨这些奇怪问题,转了个话题道:“霍灼音,你我做个赌如何?”

霍灼音眉尾轻挑:“说来听听。”

“就赌今夜一战。倘若你赢了,我便为你效力,不论你是要成为大夏的新皇帝,还是要推翻夏王朝重建月凤,我都会助你。”沉云欢对她道:“但若是我赢了,你就要告诉我,你身上这股力量究竟来自何处。”

霍灼音一听就笑了,“这般作赌,看来是已经笃定能赢过我了?”

沉云欢话里也有笑意,只是有面具遮挡,隐约只能看见眼眸微弯:“先把赌约下了嘛,万一我侥幸赢了呢?”

沉云欢难得话里有自谦。大多仙门弟子都知道,她是个从未打过败仗之人,几乎出手必胜,因此“沉云欢不会打没把握的仗”之言广为流传。

她倒是不觉得自己会输,就算霍灼音身上的力量强大得诡谲,还有阴虎符在手,但沉云欢亦不是赤手空拳。她不仅有师岚野这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仙灵亲手所打的刀,还有刀中的万千妖灵,更有天火九劫在身。

倘若“万阳敕鬼”奈何不了霍灼音,那她就在此战突破中境阳劫——九劫阳火必克天下之阴。

虽说能不能突破也是未知,但眼下已经没有别的选择,总不能看着霍灼音把所有人杀光屠尽,现在能够对上霍灼音的,只有她。

“好啊。”霍灼音欣然答应,双袖流泻出浓郁的阴气,从她的双脚开始往上缠绕,她缓声道:“我应了这个赌。”

沉云欢抬起左手,轻轻往上呵了一口气,忽而一根火羽凌空飘来,在她手掌处绕了几圈,轻盈地落在她掌中,而后像燃尽的火焰消失。

火羽带来了师岚野的消息,得到他仍然安全并且在朝皇宫靠近,沉云欢的眉头下意识舒缓些许。她将左手握成拳,不怎么虔诚地低声道:“你这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仙灵,保佑我赢下今夜之战吧。”

刀锋映照月亮,散发出凛冽的寒芒,她往身前一竖,双指在刃上一敲,只听“铛”的一声脆响,刀身上那仅剩一半的血色咒文顿现,妖气汹涌而出,自她的右手往身上缠,裹缠着刀刃的炽白焰火猛然热烈。

“扶摇”化风,在她双脚处卷起火焰风涡,她一跃高空数丈,身影在刹那间就逼近霍灼音,墨刀高举,冲她的脖子用力劈下!

霍灼音分毫未动,大量的阴气在身前凝结成障,结结实实地挡住沉云欢落下的刀。沉云欢动作顿在半空,纵然一击被挡却也并未撤离,反倒抬起左手,火焰顺着左掌拍出,给墨刀再添一份力,当下就将阴气屏障砍出了裂痕,如蛛丝般迅速蔓延。

下一刻,阴气凝结的屏障被砍碎,刀刃往下用力劈,霍灼音后翻一躲,致使这刀落在地上,砸出巨大的裂痕,震翻了边上的大祭司。

她摔得七荤八素,赶忙爬起来拔腿往殿里冲,喊道:“我的亲娘呀,这要打到什么时候啊!”

她既希望人不人鬼不鬼的少将军赢,却又不想跟沉云欢成为同僚共事,现在这两人在她眼里都是疯子,今夜只怕不拆了这皇宫,两人都不会罢手!

但她又不敢逃走,毕竟她身上还背着“背主而逃”的前科,若是霍灼音发现她跑了,追到天涯海角恐怕也要杀了她,毕竟怨鬼的执念是很深的。于是也只能在殿内找了个地方龟缩起来,遥遥观战。

霍灼音躲过方才那一击,退了几丈有余,停在议事殿的牌匾下,一招手那钉死永嘉帝的长枪飞下,甩尽了上方的血珠竟又变得银白干净,锋利无比。永嘉帝的尸体便像一坨烂泥一样摔在边上,左眼那个大血窟窿尚在流血,右眼则睁得要裂开,似死得极其痛苦,又似死不瞑目。

霍灼音持枪而上,身影竟比先前快了许多,刹那就跃至沉云欢的身后,枪尖突刺,直击她后心。沉云欢反手以刀相抵,两刃剧烈相撞,那股猛烈的力道径直将沉云欢打飞。

她尚未稳住身形,霍灼音那一杆银枪再次出现,从下方横扫她的双脚,只听耳边风声尖啸,沉云欢不得有半刻的松懈喘息,高度集中注意力,除却眼睛视物之外,另有耳朵听声、皮肤触风、感知阴气,去应对霍灼音的攻击。

两人打起来自是天崩地裂的动静,周遭人只得暂时往外退让。楼子卿看见奚玉生跪伏在地上,都来不及用灵力调息方才受的内伤,快步跑过去,蹲在地上去扶他的双肩,“殿下、殿下!”

奚玉生的身体抖得厉害,被扶起来时,满脸都是泪水,已然是痛苦至失声的状态。

楼子卿相伴奚玉生长大,何时见过太子这般模样,不由眼圈一红,哽咽道:“殿下……”

旷地上传来爆炸的巨响,大地震颤几下,转头就看见沉云欢周身爆发出浓郁的妖气,刀上的血色咒文已然全融,万千妖灵疯狂涌出,发出刺耳的尖啸大笑,争前恐后地往沉云欢的身体灌入。

沉云欢的墨刀自刻上镇妖咒之后,在战斗之中从来都是融一般,留下剩下一半咒文镇压,一旦使用妖力过度,那些癫狂的妖灵就会蚕食她的理智,侵占她的身体,将她变作只会杀戮的空壳。

但霍灼音实在太棘手,棘手到沉云欢第一次,主动融了刀上的全部咒文,让镇压在刀中那万千妖灵尽数入身!

妖纹在她身体迅速攀爬,连面具之下的脸也被覆满,原本漆黑澄明的双眸骤然浑浊,像是一滴血掉进去又融开,染透了墨色瞳孔,散发出邪肆的妖气。

万千妖气充盈经脉,沉云欢周身火焰暴涨,烧起的白焰冲高数丈,简直炫彩夺目!

却见霍灼音祭出阴虎符,双手摆作太极手,往神器中注入大量阴气,被血液染红的阴虎符光芒大作,再次发出一声响彻天际,冲破云霄的虎啸。

下一刻,千军万马从她身后奔腾而出!化作海上巨浪,卷出数十丈高,衬得沉云欢竟如渺小一粟。

阴兵恍如高山崩塌,声势浩大地朝沉云欢奔流,带着不可抵挡之势,瞬间将她淹没其中!

阴兵大军奔来的刹那,沉云欢祭起阳火抵挡,却仍觉得刺骨冰寒贴上皮肤,那些阴魂同时朝她出手,或爪或砍,力量骇人。沉云欢在里面挥舞阳火刀能斩碎阴兵,可数量实在太多,她完全无法应对。

一人怎么抵挡千军万马?

沉云欢的身影完全不见了,这第二波释放的阴兵较之第一次更为凶猛残忍,周围的禁军慌张应对,惨烈的厮杀在议事大殿前爆发。

霍灼音融身入阴兵大军中,身影变幻多端,神出鬼没,沉云欢再也无法在这样的环境里寻找她的踪迹,只能调动体内的妖力借风纵火,暴烈的火焰蹿高,从浓墨阴气中硬生生劈出绚烂的光芒。

霍灼音似乎想要结束战斗,出手更为狠辣,银枪快得连残影都捕捉不到,不过百招之内,沉云欢已然负伤。她应对这密密麻麻的阴兵已是吃力,如何分心对付霍灼音,很快肩胛、左肋,小腿皆被锋利的枪尖刺得鲜血直流。

剧痛席卷她的身体,挥刀的手也不免慢下来,迎面抵挡住霍灼音凌厉一枪,后退几尺,右手腕上的“万阳敕鬼”竟在此时彻底耗尽,白焰消散,阴魂疯狂扑了上来!

瞬间,沉云欢的每一根骨头都泡进了冰天雪地之中,那股刺骨的寒侵入她的经络,纵使烧得再热烈的火焰,也无法驱逐这些阴虎符所炼化的阴兵,阴寒几乎是在一刹那冻结了她的身体,抽光她身上所有力气。

刀刃无力抵挡,霍灼音用力将长枪往前一推,枪尖快要刺进胸膛时被她咬着牙以左手握住,硬生生偏离方向,直直刺进她的右肩胛骨,整个扎透!

沉云欢的左掌也被枪尖割得皮开肉绽,血液狂涌,被扎透的右肩胛传来的剧痛让她不得已将墨刀脱手,整个人摔出去几丈远,纤瘦的身体拖出长长的血痕。

霍灼音飞身掠过,虎虎生威的长枪凝聚万千阴气,气势磅礴地朝沉云欢刺出一枪,似要以这一招彻底了结沉云欢的性命。

翻天覆地的阴气眨眼而至,沉云欢被这汹涌的力量压得几乎无法起身,咬着牙忍下喉咙的血沫,用体内肆意流窜的妖气引火才强行壮了几分力量,迅速起身。原本甩脱手的墨刀急速飞来,不知是不是救主心切,它到底是比霍灼音的长枪先一步到,被沉云欢握在手中。

“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巨大的力量冲击方圆,所有人同时被这力量震飞,就连在光罩中的楼子卿、奚玉生二人都没能幸免,楼子卿用尽灵力护住了奚玉生,自己摔出老远。

沉云欢与霍灼音所站的地面沿着方圆炸开蜿蜒密集的裂痕,碎石纷飞,尘土四散。凶猛的阴气与灿烂的火焰对上,空中寒气与炙热交织撕扯,两股力量就这么僵持住。

霍灼音沉着眉眼,阴魂源源不断地往她身上凝聚,沉云欢死死地咬着牙坚持,身体里的剧痛像是要将她肢解撕裂,妖气疯狂蚕食她的神智,在她的脑海里叫嚣着屠尽一切。

凄厉刺耳的叫喊和万千妖灵的怨气如密密麻麻的针刺入她的脑中,刺入身体的每一寸!

可中境阳劫仍无法突破,她完全感知不到任何“阳”的气息,无法捕捉,无踪可觅。铺天盖地的阴气将她死死地压住,只能以本能用双手攥紧墨刀。

霍灼音步步上前,眉眼凛然:“沉云欢,你再不松手,刀就要断了。”

沉云欢下意识在心里反驳,刀怎么可能会断?

可是这疑问还没落下,刀刃就剧烈一震,震得她双臂发麻,随后墨刀的震颤便持续不断,越来越剧烈,其中的妖灵发出刺耳无比的哀号,嘶吼惨叫着,像愤怒,又像痛苦。

一直以来坚韧无比的刀身竟出现微微曲折,似乎顶着天大的压力,一副就要支撑不住,随时崩裂的状态。

她猛地瞪大眼睛,难掩惊愕。

刀是会断的!沉云欢猛然意识到,霍灼音并非蓄意恐吓。

她回想起许久之前在蜀地拜访炼器大师方寇松时,他曾说过,这把刀缺了一丝仁慈,过刚易折,若是一直这么下去,迟早会断!

难不成真让他一语成谶?!

不松手,刀就会断,松了手,她一定会死!此时仿佛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必舍其一。

沉云欢脑中嗡鸣,一瞬间毫无意识,只是恍然看见那星垂的夜幕下,师岚野站在破旧的小院之中,烧着炙热的火焰,披星戴月,一锤一锤地将这把刀铸成。

淬火发出的声响和跳跃的火星,那是沉云欢断骨重立的新生。

烈火缠着呻吟不断的刀与排山倒海的阴气对峙,沉云欢步步后退,已呈败势。楼子卿见势不妙,转而对失神的奚玉生道:“殿下,你在此处别动,我去助沉云欢一臂之力。”

奚玉生木然不应,魂魄被抽离了一般,毫无反应。

楼子卿眼中浮现痛色,抓着他的胳膊晃了晃,道:“殿下,大夏还需要你!”

奚玉生猛地回神,豆大的眼泪从眼眶滚落,他焦急地对楼子卿央求:“别去、别去!我求求你了,你快走!不要再去送死了,这些跟你没关系!快逃命啊!!”

“这种关头,岂能容我们逃走?”楼子卿道:“沉云欢要坚持不住了,我得去帮她。”

“让我去!放开我,让我去!千错万错让我来偿还就是了,你们不要再去了!!”他奋力嘶喊。

事态紧急,楼子卿也没有时间说更多的话,拿了剑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最后又回了下头,道:“太子……我去了。”

“别去!!!”奚玉生扑倒在地,哭喊道:“回来啊、回来!!”

楼子卿扭头,毅然奔离,长剑祭起光芒,猛地朝霍灼音跑去。实力如此悬殊,连沉云欢都无法在霍灼音的长枪下讨得便宜,阴虎符所炼化的阴兵又仿佛战无不胜,楼子卿也清楚得很,这一去,自己多半是个“死”字。

但只要给沉云欢争取一刻,哪怕就一个喘息的时间,用自己这条命换也是值得的!

“啊啊啊!!”楼子卿大吼一声给自己壮威,同时余光瞥见四方有几人与他动作同步,是皇帝精心培养的御龙卫摆脱了阴兵纠缠,与他一同向霍灼音攻击。

几人急速逼近,跃至半空,朝四面八方同时往霍灼音打出奋力一击。

霍灼音冷笑一声,只得卸下了手中的大部分力道,翻身一脚踢了沉云欢的刀尖,将她整个人踹飞出去,旋即长枪在空中旋飞,回身一刺,便捅穿了其中一个御龙卫的心腔。

沉云欢摔出数丈,狠狠撞在宫墙之上,肩胛骨几乎撞碎,雪底金纹的面具也摔脱,露出一张妖纹遍布的脸,刹那间胸口剧烈一痛,喷出一大口血摔落在地。她右手仍紧紧握着刀,即便没有断,整条右臂也像是废了一般,完全没有了知觉。

体内的妖力大肆作乱,在每一条经脉里流窜,带给她无尽的痛苦,争抢她的神识,湮灭她的意志。

不敬妖刀未停止震颤,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努力镇压刀中作乱的万千妖灵。

沉云欢几次想要爬起来,皆又重新摔落在地,无法凝聚自身的力气,喷出一口又一口鲜血。

楼子卿几人的攻击的确给沉云欢争夺了喘息的时间,可他们对上百万阴兵护身的霍灼音,可以说是毫无胜算,甚至连缠斗的资格都没有,霍灼音挥舞长枪,几下就断了他们手中的灵器,那锋利阴寒的枪头,或是扎透心口,或是刺穿咽喉。

楼子卿饶是奋尽全力,也不过抵挡了十招,被长枪当胸穿过,长剑断作几截,身体猛地摔出去。

“子卿!!”奚玉生含泪大喊,因着沉云欢重伤,身上的锁链也跟着薄弱,他骤然冲破了枷锁,连滚带爬地朝楼子卿奔去,途中狠狠摔了一跤也不敢停歇,立即爬起来。

他摔在楼子卿的身边,将他翻过身来,胸膛一个血窟窿,正中心口的位置,血立即染透他的衣袍。

“子卿、子卿,你别害怕,我来救你!”奚玉生一手捂住他心口的大洞,一手在身上乱摸,想要找出那些昂贵的上品灵药,却摸了个空。他又蓄起灵力往楼子卿的伤处填补,乞求:“别死,你别死……”

“殿下……”楼子卿的气息已经开始微弱,再多的灵力送进体内,也于事无补,只剩下最后几口气。他抬手,抓住了奚玉生不停颤抖的手腕,气若游丝道:“殿下别哭……这天底下任何人都会有错,但是殿下永不会犯错,今夜发生的一切,都与殿下无关……”

太子殿下怎么可能有罪呢?

楼子卿心说,太子是他此生见过的,最仁善,最纯净之人。遥想当年他不过才几岁,被选入东宫成为太子的玩伴,第一次进宫时他得了很多警告和叮嘱,万不能惹太子殿下不高兴,因此步步拘谨,小心翼翼。

彼时太子坐在床榻上,体弱多病使得他极为瘦弱,比同龄的孩子看起来更小,面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漆黑油亮,十分有神。他放下苦涩的药碗盯着楼子卿,良久才说:“他们说你很仰慕我,想来东宫见我。”

楼子卿按照一开始安排好的说辞,应了声是。

奚玉生却说:“胡说,你长得比我高大,比我健壮,有什么理由仰慕我?我这样总是生病的小孩,没有人会仰慕。你喜欢东宫吗?倘若你不喜欢,你可以跟我说,我让人送你回去。”

楼子卿战战兢兢地说不是的,他就是仰慕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又说很喜欢东宫,不希望被送回去。

此后楼子卿就在东宫住了下来,奚玉生总是病恹恹,反反复复地询问楼子卿,他什么时候才能好,什么时候才能不用吃药。

楼子卿总是说很快就好了,但是后来太子的身体也总不见好,吃两口风就要患病,跑两步就累得心口痛。尤其是他在那场前所未有的大雪灾降临京城时,独自跑去郊外的庙中祈神,回来时几乎丧命,那些罕见昂贵的药材成天地吊着他的命,最后才勉强将他救回。

此后太子被送去仙门修行,一来是强身健体,二来是隐姓埋名,楼子卿也跟着去了,从东宫到天机门,这一守,就是近二十年。

好不容易年幼体弱多病的太子长大了,也健康了,四处游玩,喜欢散财,对天下子民仁慈怜悯,这样的君王,日后定能让大夏辉煌盛世更上一层。

却不想今日的变故毁了一切,皇帝被妖女杀死,京城被邪祟祸乱,好像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如果可以,楼子卿倒不希望奚玉生是太子了,他什么都没做却要背负那么多,失去了一切还要面对这个支离破碎的大夏,倒不如是个寻常百姓,抛去皇权,抛去责任,抛去莫须有的罪名,自由自在,一身轻松地活着。

楼子卿想说的话还有很多,但留给他的时间太少,生命在急速流逝,他甚至没有机会好好与奚玉生道别。

他只能紧紧抓着奚玉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很不甘心地断断续续道:“太子殿下,可千万要……长命百岁啊……”

“子卿、子卿!”奚玉生死死地捂着他的伤口,将灵力倾注进去,恐惧达到顶点,“你别死,求求你了,别死!!”

楼子卿仍是闭上了双眼,彻底断了气。

奚玉生在瞬间崩溃了情绪,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失声了半晌,才从嗓子里挤出死灰般嘶哑的细声:“啊、啊……”

耳边仍是不停呼啸的风,禁军和天机门弟子在阴兵屠戮下的惨叫,带着恐惧的哭喊被卷在风里不停送入奚玉生的耳中,他看见火光之下父亲的尸体躺在地上,还看见到处都是血、残肢、逝去的生命。

脑中不停闪出被父皇砍下脑袋的霍家人,被霍灼音亲手射杀的公主,被阴虎符吸干血液的月凤皇帝,还有阴兵屠城,横尸满地的月凤国。

频频交织闪过的画面,生灵涂炭的京城和月凤,无法消弭的仇恨,将奚玉生撕咬得鲜血淋漓。

他的双眼猛地传来钻心痛楚,赤红蒙上了视线,什么都看不见了。奚玉生下意识抬手去擦,就看见原本指头上覆上新的血。

原来是他的眼睛流尽了眼泪,开始淌血。

身体里的活气尽数抽离,奚玉生痴痴地望着天上的月亮,好似整个人在极致的痛苦和疯癫之下,变成痴儿,不吵不闹,只有血泪源源不断地从眼角滚落。

绝望融入血液中,流遍全身的每一寸,他今夜嘶喊得太多,皆是无用,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看着所有人死去。

这股无能为力,成为他最大的折磨,甚至比亲眼看着子民被屠戮,看着父皇被杀,看着相伴长大的朋友死去都要痛一千倍,一万倍。

万籁俱寂,一切声音在此时如退潮般散去,奚玉生好似失聪。

片刻后,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平稳缓慢,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他的身侧。

奚玉生呆滞地转动血色模糊的视线,便看见身旁站着的是师岚野。

他在混乱的京城走过,自万千阴兵中穿行,却仍是发冠整洁,衣袍干净。风再如何咆哮疯狂,触及师岚野时也变得轻柔老实,轻轻吹拂他发丝,掠过精致俊美的眉眼。

他的面上是一如往昔平静淡漠,低垂着双眸,静静地看着奚玉生。

师岚野是不属于今夜这个,祸灾肆虐、充满绝望的京城的存在,一切都与他无关,俗世绝望、痛苦、灾祸,皆无法沾染他半分。

奚玉生颤动着僵直呆滞的眼珠,一点一点回神,继而他缓缓挪动身体,面朝着师岚野跪直身,双掌合十低下脑袋。

而后,他用喑哑的嗓音,无比虔诚地低声说:“神明大人,信徒奚玉生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