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阴虎符(十)

距离上一次启动阴虎符, 已经匆匆四十年而过,参与那场战役的将士大多都死了。或是化作白骨腐化在血染的土地里,或是垂垂老矣, 走到凡人寿命的尽头。

王幸便是其中之一, 如今年岁已近八十, 老眼昏花,双腿打摆,走路须得依赖拐杖。今夜钟声震响, 外头街道上传来的禁军铁骑令人心惊, 一家老小都紧闭着门躲在屋子里, 对外面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只忐忑地等待着。

王幸最小的孙子方二十岁, 平日里文不成武不就, 却有一双巧手,画的面具在街坊四邻相当受欢迎, 就是人有点神叨叨的。这会儿所有人都在寝屋里待着,只有他抱着自己画的太子面具, 在院中对着月亮又跪又拜, 嘴里念叨什么“太子保佑”“神仙保佑”之类的胡话。

王幸站在院中,抬头望去, 就见头顶是四象阵法所建立的天域守护, 薄薄的光罩遮不住皎洁的月亮, 恍然间, 看起来竟与四十年前的那轮月亮一模一样。

他对自己最小的孙子道:“你这傻小子, 有什么好怕的,咱们皇上手里可有顶天的宝贝。”

孙子停下跪拜,投去疑惑的目光:“爷爷这话您都说多少遍了, 什么阴虎符阳虎符的,若是皇上真有这种宝贝,何不将大夏周境的国土一并收了,让那些蛮夷之族不敢再犯。”

王幸摇了摇头,并未与这无知小儿争辩,只是微微眯起昏花的眼睛,搜寻着记忆里所剩无几的场景:“那年神器现世,阴魂大军遮天蔽日,盖住满天月华……”

“那是世间任何力量都无法抵挡的庞大军队,所过之处皆寸草不留,阴魂不受凡刀所伤,不受地形所困,能够乘着风侵入任何坚固的堡垒,然后荡平一切。”年轻的孙子早已将这话听过千百遍,烂熟于心,叹着气摇头道:“我说爷爷,您还是别惦记着那些陈年旧梦了,人死了就是一抹魂烟,活着的时候尚且抬不动几斤,死了还能成兵了?”

“简直是天方夜谭。”孙子扬了扬手里的面具:“还不如跟我一起拜拜咱们太子,那可是实打实的在世神仙!”

王幸倒也没有生气,只是摇头:“未曾见过那撼天动地的场景,自然是无法想象,不过那等人间炼狱,还望日后再也不会重现人间……”

“爷爷……”院中传来发颤的声音,忽然间月光黯淡下来,原本满地清明的院子被黑暗侵入。王幸疑惑地抬眼望去,就见原本干干净净的夜空骤然出现遮天黑幕,如惊涛骇浪的云海,竟有着将天穹吞并之势。

王幸猛地瞪大眼睛,刹那间,这漫天漆黑的场景与他脑中留存了几十年,几乎褪色的画面重叠,一晃好似回到了多年前的月凤国。

站在决堤的洪流之下,铺天盖地的阴魂大军迎面袭来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被吓得完全没有了反应,甚至连闪躲都是徒劳。

国库四周的空旷之地,一眨眼便被滚滚阴魂铺满。霍灼音仍旧站在二楼的回廊,她身后涌出无穷无尽的阴气,朝着四面八方飞去,那是得了将军之令冲去京城各处,开始肆意屠杀的士兵。

奚玉生感觉到这空气中的风变得阴寒刺骨,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已不容许他再为其他事伤怀,见那成千上万的阴魂铺满天幕,他惶急地朝霍灼音扑过去,伸手抢夺面前的阴虎符:“不要!!”

霍灼音却将手一握,阴虎符收入掌中,转头看他。

她的目光平静,又充满冷冰冰:“这是大夏应得的。”

奚玉生瞬间乱了方寸,眼见下方的人全被阴魂淹没,连同皇帝也消失其中。他脑中混乱一片,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本能地越过栏杆翻下去:“父皇!”

霍灼音并未阻止他,只看见他的织金长袍晃过,栏杆处留下一个血手印。

这楼层不算矮,奚玉生重重地摔落在地,右腿传来刺骨的剧痛,他却丝毫没有停留地爬起来,奋力朝皇帝所在的位置奔去。

忽而灼烧的气浪扑面而来,瞬间烧至面前,迫使他停下脚步,下意识抬袖抵挡。

那洪流般的阴魂大军之中,猛地烧起一堵火墙,瞬间拔高几丈,散发出明昼般的光芒,逼退了周遭的阴魂。

“所有人!离开此地!”

沉云欢召刀入手,灵力在瞬间迸发,周身烧起凶猛的火,抬手劈开面前的巨风,暂时护住了底下站着的一众禁军。

“不准后退!拿下妖女!”楼啸大吼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刀,下令所有禁军往前,同时唤来楼子卿,让他将皇帝扶上銮驾,护着皇帝离开此处。

皇帝此时像是让人抽了骨髓,断了脊梁,面上满是绝望,只不断重复念叨着什么,细细听来,是零碎的“报应”“大夏将亡”“千古罪人”之类的话。

楼子卿将皇帝扶上銮驾后却没有离开,反而随着一哄而上的禁军冲向国库,被楼啸劈手拽住了后领子,往后猛地一掼:“我让你走!”

“我不走!”楼子卿嘶吼一声,满脸泪痕,发狠道:“我要去救太子!”

沉云欢的火墙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眼下也顾不上这些找死的禁军,只反手推了师岚野一把,简单交代一句:“保护好自己。”

随后她便如离弦之箭冲刺出去,墨刀往空中狠狠一劈,火光大作,硬生生从阴魂大军中劈开一条道路来,直通霍灼音所在的位置。

霍灼音隔着遥遥距离与她对上视线,眼神虽冰冷却并无战意,只抬手虚空一抓,一个状似八卦盘的东西便出现在她的手中。

她将八卦盘置于身前,双掌凝起黑雾,画出个阴阳太极之势,盘上猛然光芒大作。

沉云欢已欺近她的头顶,腰身的力量甩到双臂,墨刀高举,照着她的头颅当下就是一刀。火刃逼至她的头前,却在此时听得她念响口诀:“山河换影,天地异位!”

下一瞬,沉云欢眼前的景象骤然剧变,这凝聚满力量的一刀竟然生生落空,劈在地上,炽烈的焰火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裂痕。

国库、阴兵、霍灼音皆已消失,她所处的位置在瞬息之间完全变化,此时已不在皇宫内,反而不知落在什么街道上。

前后是漆黑的街道,头顶黯淡无光,方才那转瞬即逝的火焰提供片刻照明,她看见满地横尸。

沉云欢将头一侧,刹那间四面八方传来绝望的恸哭,恐惧的嘶吼,痛苦的惨叫,与日前那载歌载舞,欢声笑语的京城俨然天渊之别。

风中是浓稠的血腥味,几乎掩盖了一切气味,直往人鼻子里冲。四象守护阵在同时熄灭,光芒溃散时,笼罩着京城的结界也碎裂成千万片,所有百姓俱成了阴兵刀下随意宰割的“鱼肉”。

与此同时,大殿内倾尽全身灵力维持万象仪运作的晏少知心头猛地一阵,继而那碎裂的细声频繁响起,翻滚的万象仪出现密集的裂痕。

晏少知已然浑身汗湿,满头滚落汗珠,紧咬牙关,慌忙往里补送灵力,却也回天乏术。万象仪“嘣”的一声炸开,锋利的碎片化作千百利刃,割得他周身出现密密麻麻的血痕,震得大殿四面的墙壁爬满皲裂。

晏少知也被这股巨大的爆炸力量冲飞,后背重重撞上墙壁,喷出一大口鲜血。他露出满心不甘,眼角滚落一滴泪,恨恨道:“终究还是如此吗!”

他认真心肺快要炸开的疼痛,缓缓抬起头,无力的目光投向那只余下小半块的万象仪。上方密布的繁星黯淡无光,大多数已经熄灭,唯有最亮的那一颗星星,还倔强地散发着余芒。

这是阎王算账,阴魂索命,是大夏的必遭之祸。

沉云欢在街边飞奔,躲避着满街的阴魂,跨越地上的横尸。禁军完全抵挡不了这些阴鬼,更何况数量如此之多,无穷无尽地从皇宫深处奔腾而出,大有将整个京城都淹没之势。留在京城里的修士正往主街汇聚,此时团结起来御敌才是最明智的选择,然而京城各处的百姓几乎就没有了生还的希望。

鬼哭狼嚎的声音充斥双耳,沉云欢看见男女老少,壮丁妇孺在街头求救哭喊,挥刀而上,想将面前人山人海的阴兵击退。

却不料这刀上的火,对阴魂的伤害却并不大,即便她催动阴火对之,却还是如同杯水车薪,火焰所及之处,烧过的阴魂很快又凝聚成形,挥着大刀凶猛地朝她劈砍。

有人燃起了火,京城紧凑的小巷很快就烧起来,火龙以极快的速度在街边蔓延,漆黑的道路上出现了光亮。地面几乎被血泡满,纵横交错的血脚印触目惊心,横尸遍地。

沉云欢一边击退身旁的阴兵,一边朝着皇宫的方向靠近。纵然无数次在妖邪的手下救人,听惯了求救的哭喊和惨叫,沉云欢却还是被面前这人间惨剧震得心头震颤。

分明几个时辰前,此处还是大夏最为繁盛的皇城。

她却没有因为这满地的鲜血停留,只是握紧了手里的刀迅速赶往目的地。她深知在此停留没有任何意义,阴虎符才是这百万阴兵的源头!

然而就算她心里如此坚定地想着,却还是在突然间停下脚步。

沉云欢看着眼前的人,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尽管他跪在地上,身体佝偻弯曲,双臂交叠收着,摆出了个虔诚祈祷的姿势。

但他已经死了,阴魂的利刃从他身后捅了个对穿,腹部破了个大窟窿,血染红他的下半身,阴气侵蚀他的皮肤,所见之处皆如枯死的树皮般。

沉云欢认得这身衣裳,认出此人是她头一日进京时买面具的那个摊主。

一个满心认为太子当真是神仙转世的痴人。

他应当是遭遇了阴兵闯入家门后,逃到街上求生,被满街游荡的阴兵所杀,死前仍在向神明祈祷。

沉云欢走过去,看见他怀里紧紧抱着个东西,于是掰开他的双臂一看,见那是个面具。

正是沉云欢那日看中,想要买下却被摊主拒绝的太子神面,仍旧洁白如雪的干净,没有沾染上一滴血污。

京城大多数百姓都认为他们的太子乃是神明托生,所以他是皇帝最后一个子嗣,诞生于中元节之日,天灾也因他的拜神而停,无数生命在他的庇佑中活下来。

概因凡人脆弱而无能,无法抵御这世间穷凶极恶的妖邪,因此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任何可以称之为“神仙”的生灵上。

幸好这芸芸众生之中,总有那么几个凡人骨头硬得可以支起天地,刀刃利得可以劈碎邪祟,去保护那些弱小的、不堪一击的凡人。

沉云欢未发一言,将那张先前没能买下的面具戴在了脸上。

京城百姓希望太子可以救他们于水火,那么沉云欢便让他们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