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在四十年前, 还没有四象守护阵。
作为大夏的皇城,帝国的中心,自然要有世间数一数二的守护阵, 另有高手如云在皇城脚下坐镇。天机门掌门历代掌管的万象仪, 便是京城的守护法器, 其以皇城的气运相连,一旦皇城遭遇妖邪入侵,便能展开守护阵, 将整个皇宫笼罩其中。
只是这样的法阵也存在不少弊端, 司命宫与天机门数十年都在研究如何将万象仪的守护阵扩及整个皇城。
后来先帝垂危, 皇室展开剧烈的内斗,短短三年的时间, 皇嗣死的死, 残的残,最后竟是由出身低微, 毫无母族依靠的七皇子一举登基,成了今日的永嘉帝。
登基次年, 他外出征战, 带回一件厉害宝贝,紧接着四象守护阵便现世, 屹立于皇城四门, 此后经年, 城中再无邪祟侵扰。
谁也不知四象守护阵的核心是什么, 只知道这阵法能在京城戒严时迅速展开法罩, 形成坚不可摧的天罩,能够将世间一切妖邪抵挡在外。
但四象守护阵有两个弊端。
其一,与之相连的万象仪必须维持运作, 一旦万象仪崩坏枯死,四象守护阵便也成为废器,再无任何用处。
其二,此阵从外攻之便是固若金汤,无懈可击,但从内往外的牢固程度却大打折扣,因此四城门对于进城之人的审查相当严格,连一只蚊虫都要筛查是正是邪。
沉云欢现在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希望在城中作祟的人,并不知道这两个重要讯息。
她睁眼后发现床榻上只有自己,并没有师岚野的身影,下意识皱了皱眉头。外面的钟声响得跟催命似的,她没有丝毫停顿,迅速下床,同时顺手捞起挂在床边的外袍披在身上,蹬上长靴快步推门而出。
桌上的刀轻嗡一声,腾空而飞,被沉云欢抓住,动作迅捷地别在腰间。
院中无灯,月亮就显得尤其亮,满地都是银白的颜色。师岚野站在院中,影子落在地上衬得人十分阴森,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孤寂。
沉云欢盯着他的背影,顿了一下,扶着门框站立,“在做什么?”
师岚野闻声转头,瞥她一眼,“赏月。”
她踩着密集刺耳的钟声疾步行过,与他擦肩的刹那抓住了他的手,“不是时候,回来再赏吧。”
整个将军府乱成一团,所有护卫守在门外严戒,见沉云欢二人要出,忙上前劝告,“京城出了大乱,情况不尚不明确,二位还是不要出去为妙,将军府有法器守护,暂时无碍。”
沉云欢抬手,制止他的劝说。那双眼睛并不锋利,只是极为平淡地看了护卫一眼,就让他们噤声:“你们守好此处即可,不必管我们。”
她拉着师岚野出了府邸,走出几步之后忽而停步,从香囊里摸出个铜板,而后屈指往门上一弹,那铜板就散发着红光,嵌入门环之中,对一脸茫然的护卫们道:“倘若遇到危险,将门关紧。”
祭神节刚结束,街道上还有未清理干净的爆竹和散落的花灯,禁军镶嵌这铁甲的长靴重重踏过仍有余亮的花灯,将其中的光芒踩灭,落得一地残破。
四象守护阵启动,四个方位的巨大雕像浮起不同颜色的光芒,悬于半空中,开始往周围扩散,先是连接了四个城门,而后光芒往高空快速蔓延。四种光芒融合在一起,变为淡金色,在京城上空筑起巨大的弧形穹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中央位置闭合。
空旷的主街被密集且森严排列的禁军取代,他们身上的铁甲随着沉重的脚步而相撞,发出整齐而震耳的声响。报急的钟声持续不断,传遍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胆子大一些的会悄悄掀开窗子往外瞧,胆小的便一家老小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云雾遮了月,天地陷入死气沉沉般的黑暗,犹如狰狞的厄运突降,将刚落下祭神帷幕的京城打得措手不及,人心惶惶。
沉云欢往头顶看了一眼,四象法阵已完全闭合,天罩启动,京城从此刻起变成绝对不可攻破的堡垒。好在禁军早已提前防备,此时正步伐一致地快步于街道各地散开,个个神色沉重,似明白这疯响钟声意味着什么。
沉云欢想起晏少知仓促入梦,告知她去寻人,但话未说完就被打断,并未指出明确的方向。她站在兵荒马乱的街头,听见那一阵又一阵急雨般的钟响是从皇宫传来,当下没有任何犹豫地往皇宫的方向去。
皇宫历来有万象仪的守护,不得从半空进入,沉云欢踩着刀飞到宫门前便落下。宫门戒备极其严密,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严阵以待,隔得老远都用凌厉的眼神盯着沉云欢,警告她不要靠近。
幸而此时楼子卿纵马奔来,高喊一声:“沉云欢!”
沉云欢前迎两步:“来得正好,带我们进去。”
“跟上我!”他甩出自己的玉牌,让门口的禁军让出一条路来,带着沉云欢越过宫门。她御刀而飞,让师岚野站在身后,几乎贴着地面,与楼子卿骑马的速度持平。
楼子卿眉头紧皱,牙关咬得很死,马鞭抽得极其响,大有一副把马屁股抽烂的架势,在皇宫大道上奔驰。烈风呼呼而过,他向沉云欢简单讲了这钟声意味着什么。
此钟为镇天钟,尽管每日破晓、正午、子夜都会敲响,但俱是为京城百姓报时所用,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敲得如此急。一是皇帝驾崩,二是妖邪入宫。
今日白天永嘉帝还精神十足地带领文武百官祭神,没道理晚上死得那么快,因此这钟声显然是后者。
一旦此钟以急声敲响,全城禁军立即进入最高等级的戒备,武官当迅速在皇宫集合。
“你现在要去何处?”沉云欢脸色冷沉,额前的发丝狂乱地飞舞,掠过她极其冷静平稳的眉眼。
她虽年轻,面庞还算不上成熟稳重,却莫名让人有主心骨一般镇定下来,楼子卿看她一眼,深呼吸几下,抑制发颤的手:“按律,武官当去议事殿集合。”
“你别去了,给我带路。”沉云欢对皇宫并不熟悉,虽说自己也有办法寻人,但不如找人带路来得方便省力。
“你去何处?”
沉云欢双眉一压,沉声:“东宫。”
马蹄声踩着皇宫的石砖飞驰而过,四周除却守卫的禁军之外,不见任何宫人。灯笼高悬两侧照明,一路望去,没有禁军所在的地方,此处就像空无生灵的鬼宫。
东宫位于皇宫紫气凝结之处,紧挨着皇帝的寝宫,当时皇宫里显赫而重要之地。只是当今太子所面临的情况特殊,至今仍然受着严密的保护,因此东宫建造的地方设下了几重障目法术,除却几个平日里贴身伺候的人之外,确保外人不会闯入东宫。
破解障目法术的人寥寥无几,楼子卿恰好便是其中之一。
他几乎与太子是一同长大的,年岁相当。当年太子殿下年幼且体弱,三天两头患病,困在东宫不得出,需要一个玩伴来陪伴他,楼子卿因性子活泼,被幸运选中,送进东宫。
楼子卿攥紧了手里的缰绳,挥舞的马鞭不慎抽在自己的手背,立即抽得皮开肉绽,他却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一样,眼睛紧紧盯着前方,带着沉云欢二人突破障目阵法,来到东宫前。
东宫内灯火通明,殿门大敞,门外没有禁军和宫人,一片空荡荡。
楼子卿翻身下马的动作已经足够快,却只能用余光捕捉到沉云欢飞进大殿的一角衣袍。
四周死寂无声,殿内燃着香,却仍然盖不住那股散在空中的血腥味,沉云欢鼻尖一动,循着那血腥味快步行去,进了一间金碧辉煌的殿内,打眼就看见有一人半跪在地上,头颅朝下压在椅座上。
他身着明黄色的衣袍,头戴金冠,大片血液染红了身前的衣裳,顺着身体流下,在地毯上蔓延。
沉云欢走过去,抬指一挥,那人便整个被翻了过来,仰面朝上摔倒在地上。
那是一张不算俊俏的脸,肤色白皙,五官平平,唯有一双眼睛圆睁。他的颈子上有一个狰狞的刀口,几乎割破半个脖子,似乎从那里流尽了全身的血,已经死透了。
沉云欢没见过这张脸,但见过这双眼睛。就在几个时辰前,此人站在祭神车上,戴着一张面具,即便转身时被突然跑上车的她吓了一跳,也不声不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沉云欢摸过他的骨头,是没有一丝灵力,再平凡不过的凡骨。同时他也有一双清明、忠诚且沉默的眼睛。
沉云欢心里清楚,他并不是大夏的太子。
楼子卿匆匆赶进来,被殿内的场景吓得猛抽一口凉气,炸毛似的整个人都激动起来:“他怎么在这!他怎么死了?!”
沉云欢解答不了他的问题,也没时间解答,只将冷眸一转,对楼子卿伸手:“给我一个奚玉生的贴身物件。”
楼子卿瞬间明白她的意图,着急忙慌地将手探去锦囊里掏,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着,双腿几乎软得站不住。他很快就拿出一朵白玉兰的簪花,是夜间一同游街时,奚玉生不慎被人挤掉的,让他捡了起来。
沉云欢接过簪花,动作快得毫无停顿,将掌心割破,鲜血一涌而出,将雪白的玉兰花染上绚丽的颜色。她并起双指,以血在空中画咒,一笔成型。
其后洒落在上方的血液猛地将玉兰花全部浸透,微光一闪,红色的光芒涌出,凝结成烟雾一般的细线,极快地往殿门外飞去,似寻找着而去,要连接某个地方。
沉云欢将簪花往头上一插,抽刀而出:“跟上!”
钟声持续了很久,刺耳无比,浑厚沉重的声音像是一下下砸碎人的心脏,昭示着灾殃的降临。
却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周围猛地安静下来,一切都归于夜的宁静。奚玉生从迷蒙混沌中缓缓睁开眼睛,率先觉得身下有些硬,对于他这种锦衣玉食里长大的人物,这样硬的东西睡起来简直硌得他全身的骨头都疼起来。
奚玉生微微皱眉,浑浊的视线逐渐清晰,脑袋有些晕,刚想出声喊自己的贴身随从,却忽而瞥见周围的环境有些怪异。
这不是他平日里睡的地方,没有甜腻的龙涎香,没有柔软的床榻,金织的纱帐和温和的宫灯。周围也有光源,但是很暗,像是漆黑的环境里只点了一盏火芯不太旺的灯,虚虚照出周遭的残影。
他支着胳膊起来,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心里觉得诧异,一时想不起来自己是不是夜间在宴席上喝多了酒,随便找了个地方躺下睡到现在。
“当啷——”一声脆响在寂静中稍显突兀。
很快,奚玉生就听见了这个静谧的环境里响起有节奏且轻缓的声音,他转头望去,在昏暗的灯下,瞧见有个人坐在椅子上。
此人的坐姿不算端正,懒散地靠在座椅上,其中一只脚踩着坐垫,手臂搭在膝头,另一只手搁在座椅的扶手上,像是把玩着什么东西,与扶手碰撞,发出的那种“当啷”声响。
“醒了?”那人开口。
熟悉的声音,奚玉生惊诧地睁大眼眸。
“睡得可好啊?”那人将身体往前倾,面容从漆黑的阴影露在浑浊的灯下,露出一双精致美丽的狐狸眼,眼尾上挑,带着满园春色般的笑意,盯着奚玉生:“太子殿下。”
奚玉生怔怔:“灼音?”
霍灼音眉尾轻扬,像是回应这一生茫然失措的低唤,而后将右手微微抬起,将指尖把玩的东西晃了晃,闲聊似的:“太子殿下可认得这是什么?”
奚玉生下意识落下视线,瞬间就看见了她手上的东西。
外形似虎,半个手掌长,三指宽,上方雕刻了血色的花纹,乍眼看上去是个灰扑扑的老物件,而且只有一半。
但奚玉生却知道那是什么,瞬间像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惊惶失声,“阴虎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