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站在风里, 屹然不动,就足以令台上所有人在心中感慨。
在座众人无不是大夏数一数二的修士,自有年少轻狂, 无限风光的过往,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 便是容颜还能保持年轻时的样子,可那些意气风发到底还是被无情的风霜卷得模糊不清,一去不返。
沉云欢并非头一个被称之为“天材”的人, 但她实在年轻, 凡人不过百年的寿命, 她却连五分之一都不及却已有了如今这般声誉和成就。
因此她站在此处,即便面对着大夏皇帝和一众德高望重的前辈仍未展现出低微谦卑的姿态, 也无人能够指摘。
永嘉帝面露惊讶道:“你为何走到草场之中, 可是给你带路之人疏忽,指错了路?”
沉云欢并不拆穿皇帝佯装的表情, 答道:“并非,只是我见各大掌门的高徒在此比试, 一时手痒, 耐不住也想上来请教两招。”
永嘉帝便舒缓着眉眼笑了,颇有些慈爱之意, “你来得正巧, 朕与众卿作赌, 想看看最后是谁能赢下, 他们都押了各自的徒弟, 朕尚在犹豫,既然你愿上场,朕便押你获胜如何?”
晏少知喝了口酒, 笑眯眯地开口:“皇上……”
崔妙雪一听,便知他想说什么,当下截断了他的话,道:“嗳,晏掌门,若是你要参与,我可就不让我徒弟上去了。”
不与玄道之人作赌,这是修仙界的规矩,概因本事高的玄道一早便知赌局的结果,与其对赌则必输。
其他人纷纷应和,表示不与晏少知做赌,他只得连道几声好,抚着胡须妥协:“我不参与,只旁观。”
永嘉帝抬了抬手,站在下首的禁军便快步上前来到沉云欢面前,将一块玉佩双手奉上。就听皇帝道:“不过是闲来逗闷,诸位不必当真。一炷香之内,谁能摘得对方脖子上的玉佩便为胜利,规矩是不可伤及对方。”
沉云欢心说难怪方才那打斗看起来十分儿戏,想来先前也只是在单纯地比拳脚功夫,并未动真格。
她将玉佩挂在脖子上,抽出绸带沿着手腕一圈一圈地缠起来。永嘉帝见她已经在为比试做准备,笑着转头询问,“不知是哪位掌门的高徒先来呢?”
沉云欢身负神法,就算是输了自然也有一百个理由可以为自己开脱,可若是赢了,则一战成名,风光得很,对其他人来说,这绝对是好机会。
可问题在于,沉云欢会输吗?她神态自若地站在下方,身上所散发的怠慢毫无遮掩,显然根本不将这次比试放在眼中,若是别人这般也当作自大狂妄,可换在沉云欢身上则截然不同。
几个年轻人相互对了一眼,他们都未曾与沉云欢动过手,仿佛都在等待哪位勇士先出来,去探一探沉云欢底也是好的。
短暂地沉默过后,虞暄站了出来,说道:“云欢曾是我师妹,有些身法还是我教的,那便我先来试试这段时间她的修炼有没有懈怠。”
沈徽年现在的亲传弟子是薛赤瑶,应当由她来应战,但虞暄顶替她出来沉云欢并不意外,因为薛赤瑶的身法实在太烂,不用灵力,她在沉云欢手里撑不过一招。
沉云欢微微抬头,看见此刻所有人都在看她,由于看台有二层高,他们居高临下,每个人神色都不同,虽然都面上带着笑,但气氛并不欢愉轻松。
这种如临大敌的气氛让她忍不住笑了笑,忽然说:“一起来。”
草场静了下来,众人没料到她这般狂妄,一时间无人说话。虞暄微微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沉云欢黑眸轻轻转动,视线缓慢地从八大掌门座下弟子的身上一一滑过,又道:“你们一起上,就不必一个一个地等着,浪费时间。”
虞暄飞下看台,落在她的边上,低声劝道:“云欢,慎重,不可托大。”
“向隐哥,你知道的,我从不托大。”沉云欢将绸带在手腕上打好了结,懒洋洋道:“不过是普通比试,规定也不许伤及对方,这有什么好怕的?”
此次前来的人与春猎会不同,这些掌门的徒弟都是过了春猎会能够参加的年龄,并且他们代表的自然也是各大顶尖仙门的门面,实力非同一般。此外,即便是皇帝规定了不可伤及对方,但不用灵力就能取胜的法子多了去,沉云欢身法再是如何厉害,也难说能够以一敌十。
虞暄心里自然非常肯定沉云欢的能力,只是以多打少到底有些欺负人,他还想再劝,却听台上传来皇帝的声音:“好啊,既然你有这份信心,那便依你就是。诸位不必拘束,权当玩乐,不论输赢朕都有奖赏。”
皇帝此话一出,其他人也不好再违抗旨意,纷纷下了看台,往草场中央齐聚,接了玉佩挂在颈间。
虞暄紧拧眉头,满脸不赞同,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息声。
沉云欢一一与几人行过平礼,低头抬手间,心中早已有了计量。
八大仙门之中,剔除没参加的天机门,和早在沉云欢手底下败过许多回的仙琅宗虞暄,剩下的六大仙门里,其中百草宫主医药,天工派精炼器,崆阳与辉月则以法修为主,这四个门派的身法算不上厉害,不足为惧。
较为棘手的,便是万剑门和金云寺,此二仙门专精拳脚功夫。站在她面前的两位,一人是在剑道登峰造极,曾经与沉云欢并称“南北剑仙”之一的权燎,另一人则是被誉为金佛转世的解献禅。
除却虞暄之外,几人都比沉云欢年纪大上一二十岁,因此面上皆有几分不自在,就算是已经点香敲锣,谁也未曾先动。
“各位不必顾忌,我既提出这个要求,便在掌控之中,尽管使出本事便是。”沉云欢还算善解人意,很是温和地开解几位,“另外提醒你们一句,切莫手软。”
饶是从前早就听说沉云欢眼高于顶,无比自负,眼下还是被她这话激得恼火。辉月派的弟子脾气随了师父,当下忍不了,只道一声“得罪了”,便欺身上前,率先出了一掌,直击沉云欢的面门。
眼看着草场上围着的人之中有人动身,楼子卿惊得眼皮子直跳,毫无仪态地将脑袋卡在铁栏之中,心慌得不行,“沉姑娘未免太过鲁莽,这些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她那种,面子上如何过得去啊?”
不慎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楼子卿猛然想到师岚野还站在边上,忙闭上了嘴,转头悄悄瞥了他一下。
却见师岚野没有半分急色,他只是静静立在一旁,任草场上的风将他的墨发撩起,轻拂漂亮的眉眼。
他看似与沉云欢形影不离,极为亲密,却好像从不担忧沉云欢的冒险举动,不论沉云欢处在多么危险的境地,他从不规劝一句,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压根不是常人的反应。
此人怪得很。楼子卿从见他第一面就有这么个想法,只是未曾细想,而今这一眼瞥去,心里忽然冒出个奇妙的念头。
师岚野,瞧着不像是人。
这个念头倒把他自己惊了一下,匆匆又向师岚野看了一眼,却听他此时忽而开口,“你在看什么?”
楼子卿一顿,刚要说话的瞬间,突然觉得眼睛变模糊了,像是蒙上了一层雾,再往师岚野的脸上看去就完全看不清,只隐约能瞧出五官的轮廓。他赶忙低下头,揉了几下眼睛,又使劲儿眨了眨,再抬头时草场投去视线,这才消弭了方才眼中的模糊,视线再次变得清晰,同时也被草场之中的场景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就见沉云欢将左脚后撤半步,身躯微微一侧,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女弟子攻来,其后便轻易躲了她正面而来的掌风,其后手腕与她的腕间相抵,绕了半圈握住,另一只手迅速抬起,往她的腹部推出一掌。
这一掌落在所有人眼中都是轻飘飘软绵绵的,看起来甚至像是抚摸,然而那辉月女弟子却在下一刻整个飞了出去。
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道将她推飞,尽管她双脚踩在地上,却仍是无法阻挡这磅礴之力,生生飞出老远,双脚在草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才堪堪停下。再一抬头,那几人竟然已经在几丈之外,她看见沉云欢手中握着一块玉佩,登时脸色剧变,难掩震惊地往自己脖子一摸,才知在方才那一瞬间,自己的玉佩已经被摘走。
看台上一阵唏嘘,崔妙雪睁圆眼睛,诧异道:“太极手?仙琅宗何时还教这些了?”
“非也,她这太极手显然生疏,不是学自从前师门,应当是刚学不久。”晏少知顿了顿,又道:“当然,也不是从天机门学的。”
道家素来归隐于山,当今天下仙门之中,已无正统的道家门派,天机门不过是道门旁支,是以掌门内传的神演天机,也只是神法的赝品。但沉云欢方才所使的太极手显然是出自正统道家,所以这一出手,便将所有人震住。
旁人不知,沉云欢心里却清楚,这一招是她从张元清身上学的。
张元清只说不能传授,也没说过她不能偷学,所以先前见张元清出手时,她将那一两招记在心中,得益于修炼天赋,她稍微练习就学会了。太极身法可四两拨千斤,对付这种拳脚功夫没威胁的人正合适,虽然她只会这一招,但也足够。
沉云欢甩着手里的玉佩,嘴边噙着一抹轻笑,转而问其他人,“下一位是谁?”
虞暄叹了口气,往后挪了两步,只等着其他人先出手。他自认是赢不了沉云欢,只是为了防备其他人一同对沉云欢动手,造成她两拳难敌四脚的局面,所以他想让自己完全出局,至少能见机帮衬沉云欢。说到底沉云欢也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自然不可能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别人对付沉云欢。
无人在意他这细微的动作,几人见辉月派弟子被沉云欢一招推出了局,都意识到了眼下情况的不妙。天工与崆阳弟子几乎同时动身,一人矮身伏地,奔跑时四肢着地变作一只凶猛的猎豹,瞬间冲到沉云欢面前来,化掌为爪,撕破空中的清风,往沉云欢的小腿抓去!
另一人则半跃空中,猛一鞭腿,从上方攻击,往她头颅的位置攻击。
沉云欢的动作却尤其的快,扭腰旋身,脚尖点地为支力,斜身在当间翻了个圈,衣摆翻飞间同时躲过两人上下齐攻。都没人看见她是如何起手,只见在半空那人被抓住了脚踝,伏低的那人被踩了下巴,一个错眼的功夫,两人被上下颠倒位置。
一人挨了当胸一脚摔在地上,一人踢了下巴飞至半空,同时往后翻滚拉开距离。
落地时只听身边传来惊呼声,待他们细细看去,沉云欢手里的玉佩便又多了两块,不过两招,至此三人出局,一炷香却连一半都未燃过。
单论拳脚功夫,这三人与沉云欢差得实在远,动作慢到应对起来不费吹灰之力。沉云欢将手里的玉佩随意扔在地上,看着剩下几人,道:“我说了让你们一起上,别浪费时间,我还有正事。”
此情此景,其他人自然也不再犹豫,从几个方向同时动手。万剑门的权燎一马当先,化掌为剑,裹挟烈风而至,刹那便攻至沉云欢的颈前。这速度与方才那三人简直天壤之别,就连沉云欢都没能捕捉到,只觉得面门生风,下意识往后下腰躲闪。
许是打定主意要教训沉云欢,权燎一出手便没留什么余地,双掌在空中挥舞出凌厉啸声,攻击极为密集,连下十数招毫无间隙,沉云欢步步后退。待那剑掌划至鬓边,沉云欢为寻反击节奏并未选择躲闪,发丝立即被削断几缕,同时让她抓住了机会,双脚在他胸膛猛蹬两下,将人踹出一丈远,身体借力跃至半空。
金云寺解献禅早已等待多时,在她停滞半空时从背后挥拳而来。沉云欢的后脑跟长眼睛似的,以强劲的腰力在空中翻转,抬脚踢中他的拳头。只见空中炸开气浪,巨大的力道相撞发出闷响,沉云欢与解献禅同时落地。她后退数步停下,方才踢出的右脚真真发麻,险些站不住。解献禅自然也没好到哪去,整条右胳膊震颤不止,抖动肉眼可见,不过也只是停顿一瞬,便又朝沉云欢攻击。
越是与沉云欢对招,这二人便越眉头紧锁,专心致志,数百招下去被拆解得零碎,二人合力都未能从沉云欢手中讨得半点便宜。
三人在绿地之上缠斗起来,即便是不用灵力,赤手空拳地搏斗,也叫人眼花缭乱,捕捉不到三人的动作和身影,余下两人根本无法插手加入。铜锣旁点着一炷香,轻烟袅袅而上,随风在空中飘散,亦如沉云欢的骨头,轻盈如烟,以至于她的身形乘风千变万化,让权燎与解献禅束手无策。
看台之上静谧无声,人人都看着草场上的打斗,神态各异。皇帝神色虽仍平和,却含着不怒自威,似风雨欲来。
晏少知显然已知比试结果,面上没有分毫期待,低头喝了口酒,叹气道:“人界仙门落没至此,也难怪邪魔频乱人间。”
话落在其他人耳中,稍显刺耳,其言外之意也相当明显。金云寺与万剑门乃是人界数一数二的大仙门,可掌门座下亲传弟子以二对一,都难能占得上风,更遑论其他仙门。
一炷香见底,即将燃尽。权燎与解献禅对了个眼神,同时在最后祭出十成十的能力,合力要给沉云欢最后一击。
沉云欢只觉得周身的风猛地朝她挤压,好似变作实质将她牢牢困在原地,无法闪躲动弹。方才应对了数百招,她也有些疲累,察觉到这二人要结束的意图,便也配合。只见她站在原地不动,双手忽然打直,左手往下右手往上各画半圈,形成一个圆。
沉云欢念动口诀,“清虚!”
刹时间,圆中卷了风,隐隐形成太极的图案,其中阴的部分骤然爆开,墨色的火焰在眨眼间猛地烧起,顺着沉云欢的两手极快蔓延全身!
风里充满阴寒之气,瞬间化作腊月风霜,权燎二人见状却也为时已晚,一击已出,几乎贴在沉云欢的身前,无法再收回。眼看着墨色的火焰如决堤洪水暴发,将前后二人一同淹没其中。绿意盎然的草场翻起猛烈风浪,阴火恰如瞬间绽放的昙花,冲出方圆几丈,在阳光下肆意翻滚流淌。
看台之上的众人无法再对此景保持沉默,诸多德高望重,在人界享有名望的人物皆对眼前的火焰震惊得无以复加,震碎了表面稳重端庄的假面,瞪圆了眼睛,露出震撼之色,纷纷发出惊声低呼,甚至有人惊得从座上站起来。
迎面的风吹过每个人的身体,阴火所带来的寒气从皮肤掠过,直击心灵。
绚烂的墨色火焰烧过之后,又以极快的速度散去,风渐渐停息。伴随着一声锣响,线香的火种熄灭,待浓郁的黑焰消失后,草场中的场景才再次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沉云欢的双手挡住了前后两人夹击的手臂,手中抓着两块玉佩,显然胜负已分。
她收回架势,拱手道:“承让。”
“这……”这二人已不知该说什么,面上的惊诧久久难以平息,完全愣了神,就这么看着她走向高台。
沉云欢摘下了自己颈上的玉佩,笑着对上方的皇帝道:“不知皇上对获胜者的奖赏是什么?”
“沉云欢,你胜了吗?”永嘉帝神色严肃,沉声如钟,“你违反了朕的规定。”
“皇上只规定了不可伤及其他人,又没说不可用灵力。”沉云欢佯装不解,“就算我方才使了天火九劫,他们并未受伤啊,何来我违反规定一说?”
她仰面直视皇帝,无惧无畏。她心中清楚,皇帝搭了这么一台戏,不过就是要她在众人面前展示天火九劫,以此来考虑是否要信任她的能力,顺便也要向这些人界数一数二的仙门、世族们展示,她是否有资格参与此次修补雪域封印。
沉云欢必须要去,因此在众人面前小露一手并不算难。
天火九劫在未修炼完整之前,有着很强的局限和短板,此前沉云欢就已明白。这对神祇有着毁灭性伤害的阴火,实则对寻常凡人没有任何伤害,所以方才那墨色的火焰虽然烧得旺盛,却连他们一根汗毛都没烧掉。
短暂地对峙过后,永嘉帝忽而舒展美颜,愉悦地笑起来,连声道:“好好好,朕的江山人才辈出,朕心甚悦。沉云欢,你想要什么奖赏,尽管说来,朕都应允。”
沉云欢早就想好,旁的不要,她回道:“我想与晏掌门下一盘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