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民奏凯歌,王侯俱泥沙◎
天庆八年九月,雒阳城破。
奉玄微上师崔希夷之命,以“等贵贱、一天下”为纲领的“青衣军”浩浩荡荡入城。屹立二百余年的大楚神都就此易主。
以青衣为标志的义军将士入城后并未扰民,反而第一时间接管城防,肃清纪律,严加惩治一切企图趁混乱践踏法度之人。
惴惴不安的雒阳百姓彻底放下心来,他们欢喜不已:“原来传言没有骗人……归一道青衣军是不一样的,玄微上师来了,咱们是不是都能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
“……俺不求吃饱,只求少服些役。阿父已没了性命,阿兄也累垮了身子……”
“还不都是那暴君害的——”
一旦有人开头,其他人的情绪顿时被牵引出来,相熟的百姓源源不断地倒起苦水。话里话外,矛头尽数指向深宫中的天子。
要说从前,身处皇城脚下的百姓相较于偏远地方,日子其实好过不少。自从这位天庆皇帝登基,雒阳百姓的苦日子就来了。
这位昔日籍籍无名、一朝血洗皇室而登基的九皇子,总有层出不穷的想法。百姓们往往连自家的活都来不及活,就必须接受朝廷的强行摊派,替他干活。
今日盖宫室;明日建园林;一时兴起,无数百姓出动,为他搜罗毛色艳丽的雀鸟;一声令下,又将百姓千辛万苦捕获的成果尽数放飞;至于一言不合屠戮大臣,株连无辜、殃及黎民,更不是什么稀罕事……
其即位以来,天下百姓十有五六死于役,能平平安安活到寿终正寝的简直是奇迹。
纵然罪魁祸首是所谓的“上天之子”,又教百姓们如何不怨恨、不恐惧,而甘心赴死?
怒火与愤恨积压到极致之时,所谓“上天之子”,也会被燃烧的“火海”焚作灰烬。
越殊的到来引燃了这片蓄势待发的火海。压抑许久的骂声与欢呼声几乎响彻全城。
大楚皇宫再次被火光点燃。
宫娥、妃嫔、内侍、奴婢已四散而逃。偌大皇宫,此刻仿佛成了惊声尖叫的鬼屋。
只是,迎接他们的并非想象中的奸淫掳掠、肆意屠杀,而是堪称温和的囚禁。
据俘虏他们的将士所言,囚禁只是暂时的。之后每个人都有重获自由的机会,前提是通过甄别,确定此前不曾犯下恶行。
这样的待遇令他们不敢置信。
在宫廷斗争中手染鲜血、罪行累累的妃嫔自是如丧考妣,她们本以为自己将成为新帝的战利品,依旧有望凭美色脱颖而出。
许多人甚至已然开始构思新的宫廷斗争,哪曾想竟迎来最冷酷的审判!
这无疑令人愤怒,不甘、发狂。
她们的走狗鹰犬纷纷心灰意冷。
而平素安分守己的奴婢们却是欢天喜地。
盖因他们不仅能保全性命,还获得了恢复自由身的承诺。依照玄微上师制定的《新律》,良民甚至能领取若干田地与口粮。
昔年走投无路被父母卖入宫城的他们迎来了一条不必卖身为奴、屈膝下跪的活路。
一时间,每个人如坠梦中。
远处尚未消失的兵戈交击之声此刻听来是如此悦耳。从前至高无上的天子,此刻他们却大逆不道地盼他早早被推翻。倘若玄微上师来得再早一些就好了……
看着众人脸上又哭又笑的表情,看押的青衣军军士习以为常的同时,感慨良多。
八年来南征北战,他们已*经见惯了这样的神情变化。青衣军所过之处,老百姓往往都会经历大差不差的心路历程。
别说这些人,他们何尝不是如此?
追随玄微上师的这些年,由幽州军与天下各路起义军组合而成的青衣军上下,同样经历了不可思议的思想转变。
许多从前的泥腿子,如今都是读书识字、思想先进的新时代人才,放在从前实在很难想象。
尽管过于庞大臃肿的队伍拖累了玄微上师思想普及的进度,无论是否理解,玄微上师定下的种种规矩已如原则般深入人心。
他们脚踏实地践行着这份原则。
攻陷雒阳的一战是最好的证明。
从破城而入到控制宫城,没有一处民居遭到破坏,没有一个无辜百姓遭受凌虐。他们的生命与财产都在《新律》保护之下。
常以周一马当先冲向皇帝的寝宫,几乎刮地三尺,都不曾找到天庆皇帝的影踪。
问及天子近臣,宫人争先恐后,纷纷踊跃检举揭发,可天庆皇帝的罪行控诉了一箩筐,却无一人能道出他的去向。
堂堂天子,仿佛突然人间蒸发。
常以周气得一脚踹翻了龙椅。后果则是痛得失去几乎知觉的脚与隐隐抽搐的脸颊。
天庆皇帝已杀尽叔伯、兄弟、子侄,几乎自灭满门。
而他虽残暴却不好色,膝下并无一儿半女。以至于除却外嫁公主之外,皇室成员只剩他一人。谁都知道,逮到这条大鱼定是泼天之功!
大楚皇宫展开一轮大搜查。
越殊从纷乱而有序的人群中穿过,所过之处,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不禁以目致敬。
许是直觉指引,许是天命垂青,当他路过一间间金碧辉煌的殿宇,脚下越走越偏,不知何时来到一座荒草丛生、墙垣开裂的小院时,他停了下来。
越殊推开了掉漆的院门。
视线所及,尽是漫天飞舞的灰尘、长及腰高的杂草,还有坐在青石台阶上的身影。
破旧的屋舍前,身披龙袍、头顶帝冕的男子一丝不苟,仿佛依旧端坐于他的御座。
见到踏入院中的青衣道人,神游天外的男子终于清醒过来。
他微微仰头与越殊对视,并无失败者的姿态,反而依旧像是天子俯瞰他的臣民,只是一双眼睛此刻亮得惊人。
“……你就是玄微?”
不曾提“妖道”,也不曾说“上师”。这个穷途末路的亡国之君缓缓摘下他的帝冕,将它所象征的无上权威一并交了出来。
“朕败了,是你胜了。”
黄昏落日下,大楚王朝迎来命运的黄昏。大楚的末代皇帝直视着眼前新生的朝阳。
“这万里江山,从此归属于你。”
“不,获胜的不是我,是我们。”青衣道人不曾上前接过帝冕,也不曾在意天庆皇帝袖中掏出的玉玺,“胜者是天下黎民。”
“而这万里江山,也不属于我。”
他平淡而笃定的口吻仿佛在叙述一个不容更易的事实,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如水。
“……”天庆皇帝捧着他千般谋求、视若珍宝的帝冕与玉玺,陷入难以理解的沉默。
自幼的经历令他养成察言观色的能力,纵然登基之后他已无需再锻炼这项技巧,却不妨碍他再次运用到越殊身上,最终得出结论:这人说的竟然是真心话!
他终于忍不住露出错愕之色。
多年来的所见所闻告诉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就拥有一切。而他心中积蓄的痛苦、怨恨、疯狂,都将获得尽情的释放。
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
漠视他的父皇、欺辱他的兄弟,一口一个“野种”践踏过他的人,都在不甘中死去。而大楚的万里江山成了他掌心中的玩物。
他实现了昔日发出的豪言:
“……寡人要天下人都匍匐在我脚下!”
哪怕大楚江山倾覆、他的御座被人推翻,他都不曾产生丝毫惶恐与惊怒。或许从八年前那个夜晚开始,他就在等待这一日。
被他毁灭,或者来毁灭他。
当这一日到来,他从容不迫地回到最初的起点,等待有人来取走他至高无上的皇权。他将以失败者的身份予胜利者嘉奖。
然而,他苦心准备的胜利品被弃如敝屣。连带着他奋斗一生的追求似乎都被否定。
大楚的末代君王再也无法维持天子的威仪。他像是个将口袋里仅有的糖果递出去,却未能得到想象中的友谊的孩子,呆呆捧着他的冠冕和玉玺:“你不要?”
他目光直视越殊,声音渐高。
“天下至尊之位,你竟不取?”
回应他的是缓慢而坚决的摇头。
越殊环顾着荒草丛生的院落。难以想象昔年那个幼小的孩子如何在这里挣扎而活。
……强求一个从地狱中走出的人不迁怒、不怨恨、不黑化,既痴心妄想,又自以为是。
奈何,他坐上了这张御座。
如果只是单纯的屠戮皇室,无足轻重。但坐上天子之位,却不担江山之重;享受万民供奉,反而鱼肉百姓,自然罪该万死。
青衣道人平静的目光里酝酿出某种决心。
与此同时,他耳边响起天庆皇帝近乎气急败坏的声音,后者的语调简直歇斯底里。
“天下至尊之位,你竟不取!”
“那你图什么?你图什么!”
“从幽州到雒阳走了八年,你图什么?”
“……我图什么?”
越殊回想起这一路走来的风风雨雨。犹记得转生之初,他所欲所求简单而平凡。不过是亲友俱在,活得长久,活得精彩……
命运的阴差阳错却推动着他一路来到这里。在他身后,是千千万万的黎明百姓。
“到头来,无非一念济苍生……”
回过神来,道人负手一叹。
“我要这天下,从此无君!”
大楚的末代之君迎来了他最终的归宿。在刑场之上,万众瞩目中,接受名正典刑。
天庆皇帝永永远远地倒下了。
站起来的黎明百姓普天同庆。
“礼崩乐坏,纲常无存……你崔希夷将是千古罪人!”
腐朽的帝制伴随腐朽的王朝一道崩塌,有不能接受的老学究以身相殉,临死前只留下痛心疾首的质问与声嘶力竭的诅咒。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对此,越殊只是洒然一笑。
“青史自有公断,是非后人评说。”
……更何况,他并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