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如洪炉,一念济苍生◎
盛夏最热的时节,一场暴雨浇熄了每个人血管中涌动的燥热。蓟城似在雨中哭泣。
泪水淌过州牧府门前的青石板路,冲走所有残留的血迹与兵戈交击的气息。仿佛要连带着冲走城中每个人关于昨日的回忆。
此时的北境贸易之都如此冷清。
常以周与兄长并肩走入州牧府,视线所及,门扉墙壁上犹有刀枪剑戟留下的痕迹。宛如一条条横七竖八的伤疤,提醒着兄弟俩,前一天这里发生过一场战斗。
二人的表情如出一辙的肃穆。作为胜利者的他们不曾品尝到丝毫胜利的喜悦。
摘下青铜面具,常以周殊无笑容。
此前他从未想过,证明飞羽军强过飞云军的时机来的如此之快,不是在对阵突厥的战场上,而是来自本不该有的同室操戈。纵然最终获胜,飞羽军又何尝不是输家?
“大哥……”他轻声开口,声音却在颤抖,“那人都招了吗?长生的消息没有错?”
说话时,常以周低着头,不敢抬头去看大哥的眼睛。他头一回发现自己如此软弱。
“招了。”常以忠的声音也在颤抖,却被他克制住了,“长生信中所言,确凿无误。”
常以周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泄了气。“果然如此”与“不该如此”之感在他心底来回交织。他好似被暴雨浇得透心凉。
自小到大,要说他最信服的人,不是威严深重的父亲,不是学富五车的大哥,不是骁勇善战的二哥,而是一道长大的越殊。
后者的年纪分明小两岁,却像是一位可靠的兄长,一直以来总是走在前方领路。常以周嘴上不说,心内对其是极为钦佩的。
他本不该怀疑越殊的话。
……除非事关亲人的安危。
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宁愿打破越殊在他心中可靠的形象,常以周也不想噩耗成真。
遗憾的是,噩耗终究成真了。
一个月前,常玉山带着常以信回京述职,顺道参加万寿宴,庆贺天子的五十大寿。
一个月后,他们没能等到父子二人的回归,只等到来自朝廷的使者。
留在幽州主持大局的常以忠热情款待天使,殊不知后者起初便不曾携带善意而来。
抵达蓟城前,新帝的秘旨已悄然策反飞云军统帅,无形的罗网就此张开,向蓟城笼罩而来,常以忠本该无知无觉踏入陷阱。
关键时刻,王阿大与向豹的回归为他带来了越殊的提醒,与一连串的坏消息。
常以忠及时收回即将踏入陷阱的一只脚,性命得以保存,同室操戈却不可避免。
天使携朝廷大义,宣称常氏助太子谋逆;常以忠亦不甘示弱,痛斥新帝弑父登基。
骂战之后,便是兵戎相见。
凭借飞羽军越发强悍的战斗力、常以周非凡的军事才华、以及常氏经营幽州多年的威望,大量飞云军士卒临阵倒戈,齐心协力的兄弟二人最终赢得了胜利。
只是这场胜利的滋味于他们而言是如此苦涩。沦为阶下囚的天使交代了一切。血洗的宫廷、洛阳的变故、以及新帝的打算。
一切与越殊信中所言别无二致。
仇恨与痛苦啃噬着他们的心灵,罪魁祸首的名字被二人翻来覆去地咀嚼了许多遍。
常以周不能理解,也不愿接受:“滥杀大臣、弑父弑亲,怎么会有这样的疯子!”
对朝堂一无所知的他试图从兄长口中知悉仇人的情况,但有一丝机会,必报此仇。
常以忠的回应却是一声苦笑。
他对昔日的九皇子、而今的新帝所知廖廖。
那是个在前朝后宫都无甚存在感的透明人,予人最深刻的印象是离奇的身世。
其母敏妃昔年曾为人妇,广德皇帝于宫外惊鸿一瞥,不顾群臣反对,强纳这位新寡之妇入宫,封为敏妃。
入宫不久敏妃便怀上身孕,七个月后,早产生下了九皇子。一时流言盛传,称其并非天子之子,而是敏妃早逝的先夫遗腹子。
恰逢敏妃私下祭奠先夫被天子发现,盛怒之下将母子二人打入冷宫,几乎要了他们的性命。
仅仅半年,敏妃病逝于冷宫,谁也不知九皇子是如何活下来的。直到他长至八岁,太子主动提起这个弟弟,广德皇帝才想起他的存在。见他与自己有几分相似,总算接纳了这个儿子。于是九皇子终于上了族谱。
虽则如此,他既无强势母族也不得天子喜爱,一直以来都不过是太子的小尾巴。谁又能想到,此人竟然一夜之间血洗宫城?
放在往常,常以周或许会对此人堪称坎坷的身世与离奇的境遇唏嘘一二。但隔着血海深仇,此时的他心中唯有炽烈的杀机。
“倘若长生的信能早到一个月就好了……”常以周甚至生出几分不切实际的妄想。
“长生远在兖州,能得知雒阳之事,已是难得。你未免对他过于苛求了。”常以忠比弟弟年长近二十岁,看他的眼光宛如看待天真的后辈,冷静下来的他庆幸道,“若非长生及时传信,为兄未必能有命在。”
……只他一人丢命也就罢了。更可怕的是,群龙无首的幽州未必能应对突厥来袭。他最小的弟弟与妻儿子侄焉能幸存?
常以周听了,也是庆幸不已。
他无法想象那样糟糕透顶的未来。
顾不得思考身处兖州的越殊如何得知千里之外的消息,且如此周密而精准,也顾不得痛骂新帝,眼下有更大的难关在等待他们。
草原上虎视眈眈的敌人已扑向幽州!
而他们只有未曾经历过高烈度战争洗礼的七千飞羽军,以及接连失去二号人物(常以信)和一号人物,又在内斗中损兵折将,士气跌至谷底的飞云军。
无论常以忠如何推演盘算,胜利的天平都缓缓向着似乎早有预谋的突厥一方倾斜。
常以忠的目光落在弟弟身上。
这一刻,他心中生出一个自私的念头。让三弟带着年幼的子侄离开,为常家保留一份血脉,为二弟延续香火,会不会更好?
“大哥,让我去吧!”
常以周却站起身来。他高昂着头,豪气干云:“我可是注定要当大将军的料子!”
常以忠沉默一瞬,终是颔首:“……说的对。我常家儿郎,可以死,不可以逃。”
“这就是了。”
常以周扣上青铜面具。
“区区突厥而已……”他的眼眸亮如寒星,“大哥你就坐镇后方,等我的好消息吧!”
“况且,不是还有长生吗?”
“他不会抛下幽州不管的。”
下一刻,他补充的两句话顿时令他气势全无。而常以忠眼前一亮,多了不少信心。
或许旁人不清楚,常以忠却对越殊的能耐再了解不过。此时反而遗憾,从前一直遮遮掩掩,不敢大规模冶炼铁器、提升军备,将大部分的资源都用在商业开发上。
幸而还有长生……
那个不简单的少年人已做下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令人不由对他寄予更深的期望。
与此同时,冀州,卧虎山下。
七路义军齐聚一堂,汇总浩浩荡荡十万兵马,无形的军气似直冲云霄,激荡层云。
包括天王军首领方鼎在位的七名义军首领应邀而来。
他们或是受过越殊救命之恩,或是受过其思想熏陶,在起义过程中理论结合实际,愈发为他的言行倾倒。收到越殊邀请的第一时间,七人尽起大军而至。
倘若十万兵马是他们精心磨砺的长剑,此时此刻,他们愿意为“玄微上人”而出鞘。
然而,越殊要的并非如此。
十万大军看似人多势众,实则无论是军备还是兵员素质,都远不能与边军相比。这十万人的战斗力,顶多只抵上万幽州军。
一旦踏上战场,意味着出生入死。其中将有多少人失去性命?倘若只为越殊一人,他自问无论如何也担不起十万人的性命。
于是,他为他们讲“华夷之辩”、“匹夫有责”,告诉他们一旦幽州陷落天下将不得安宁。
他要让每一个人知饶,他们不是为某人而战斗,是为他们自己与子孙后辈而拼命。
为“玄微上人”一人出生入死,并不值得。为天下人与子孙后代而死,死得其所!
由七路义军组成的十万大军终于开拔。
这支接受全新思想洗礼的联军带着推山填海、势不可挡的气势,直奔幽州而去。
一路上,他们不断遇到惨遭突厥劫掠的城池,同文同种的同胞血淋淋的惨状向每一个人诉说着越殊所言的真实不虚……
而伴随着一次次消灭的突厥小股部队,越殊对大军的调度与掌控也愈发趋近于完美。
此时此刻,幽州遍燃战火。
突厥大军长驱而入,连破数道关隘,肆虐十余县,终于被拦在定山关下。一旦定山关破,幽州将生灵涂炭。
残阳如血,遍染关山。
数不清的尸体填满了定山关下的沟壑,呼啸的箭雨化作天空中涌动的乌云。
常以周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多久未曾合眼,他只知道,继续固守下去恐怕很难守住。
如今的幽州非但不能倚靠朝廷,还得小心背刺。幽州军只会越打越少,不会等来援军,反而要提防朝廷派人夺权,后方出事……
也罢,他本就不擅长守城……常以周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大步踏下城楼。
飞羽精骑最初组建的目的就是为了冲锋……既然如此,就让他豪赌一回吧!
年轻的将军跨上骏马,率领最精锐的骑兵冲上战场。他染血的青铜面具犹如鬼魅。
不断有敌人死在他枪下,身边不断有兄弟倒下,常以周仿佛陷入一场漫长的跋涉。
他眼前的一切都被血光所模糊。
直到身边接二连三的嘶吼声唤醒了他。
“将军,有援军,援军来了!”
常以周在血光中睁大眼睛,看见城头之上升起一面新的旗帜。看见突厥骑兵撤去,白马青衣自万军丛中而来。
数不清的箭矢朝那人的方向落去,却无一支触及他发丝。
“长生!”
笑声突然从他的胸腔中一层一层震荡开来。常以周笑得好似要将天上的乌云都震散。
他挥枪直指前方,似要横扫千军:“你来得正好,你我兄弟终于有机会并肩作战!”
十万义军未经训练又是步兵,与突厥野战必然死伤惨重,用来守城却绰绰有余。
他们的到来解放了幽州军。
越殊与常以周得以集中幽州军的全部战力,毫无顾忌地与突厥拼杀。
反正如今该着急的不是他们。
面对幽州军层出不穷的骚扰与袭杀,半个月后,损失惨重的突厥铁骑狼狈退走。
损失的关隘重回幽州军之手。
捷报传至蓟城,常以忠亲自运送粮食酒肉等辎重前来,在定山关内大肆犒赏三军。
幽州已无州牧,常玉山被朝廷认定为谋反,常氏兄弟也受到牵连。若是有一张通缉名单,说不定他们还排在一干义军首领之前。一时竟不知在座谁不是反贼。
无论如何,“玄微上师”身为最大的反贼头子,这顶锅是甩不掉了。
以一己之力号令七路义军,援幽州,击突厥,此事传出,想必天下人人震动。
火焰燃烧,无论是义军首领,还是幽州军部将,抑或者常以忠、常以周兄弟二人,都将目光投向席间安安静静的少年道人。
越殊在夜色中沉默地思索。
而后,少年道人弹剑而起。
他漆黑的眸子倒映着跃动的火光,声音清澈,却宛若惊雷:
“君者天下之大害,我欲除之而后快。诸位可愿与我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