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笺送在面前,王十六急急转过头。
盼了这么久,却不敢看,只要不看,那丝微弱的希望,就不会破灭。
裴恕猜到了她的近乡情怯,轻柔着语声:“要么我告诉你什么样子?”
“不用。”王十六一横心,终是回过了头。
白色的信笺,漆黑光亮的弹墨竖行,端正沉稳的一笔行楷。字是好字,但,不是薛临。
从字体到运笔,没有一处与薛临相似。像从浪尖上被重重摔下,王十六怔怔看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裴恕便知道,这结果让她失望了,她柔软的唇抿成了一条线,眼里的光暗淡下去,强撑着不肯失态。从那天之后,她再不曾由着性子闹过,越来越隐忍沉稳,也越来越让他心疼。
“观潮。”轻轻搂她在怀里,想要安慰,她推开他,平静着神色:“你忙吧,我走了。”
忙是忙的,突
厥的事情多方追查,终于有了眉目,他得尽快查实。王焕的疑心越来越重,近来客院明里暗里监视人越来越多。与王全兴私下的对接到了最紧要的关头,他需想个法子,推王全兴走出这一步。林军师来信也提到了突厥近来异动,频频犯边,虽不曾明说,但话里话外暗示与王焕有关。还有张奢的送来的密函,他还不曾拆看。
他在魏博,实在待了太久,再不抓紧将一切收束,只怕就要生变。但此时,什么事都不及她重要。裴恕伸手拥她入怀:“不要紧,我还有时间,可以陪你一会儿。”
可她现在,更想一个人待着。她那些心事,唯有与自己诉说。王十六推开他:“你忙吧。”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裴恕站在窗前目送,她走得很快,素色裙裾微微晃动,像时开时合的花。她没有愤怒,没有再逼着他去找一个她想要的答案,她的言行举止越来越符合大家闺秀的要求,可他此时突然觉得,从前那个狂野尖锐,处处不合规矩的王观潮,竟在他心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让他有些留恋。
裴恕拿起密函。他一直想着,等将来成亲,须得好好管束她,改改她的坏脾气。但现在看来,若是能让她一直保持原本的模样,不需经历世事的愁苦,是不是,她会更觉幸福?
王十六快步向内宅走去。
希望之后的失望很难熬,但她经历过太多次,此时也终于能够,平静地面对。
一切都是她的妄念。从此,彻底放下吧,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早些杀了王焕。
“阿姐。”路边王存中迎出来,看她一眼,转身往花园走去。
王十六便知道,他是有话要说,跟着他来到花园,他依旧到水边的六角亭站住,扶着阑干,声音压得很低:“裴恕一直在刺探魏博军情,背地里还跟大兄来往密切。”
王十六没说话。这些裴恕不曾细说,但,都跟她说过。联络王全兴,是为了找到王焕的罪证,将王焕绳之于法。他并不曾瞒过她什么,但她有件事一直瞒着他:她不会让他把王焕交给朝廷,她要亲手杀了王焕。
“阿姐,”王存中看她的模样,便知道自己猜得没错,这些她都知情,“若是大兄得势,无论我还是你,都不会好过。”
是的,所以她之前求裴恕保全他们,有两层意思,一来若是失手,不要让他们受牵连,二来若是王全兴得势,求裴恕给他们找个出路。但他态度暧昧,这些事,自然不能告诉他。王十六依旧只是沉默。
王存中转过脸,望着远处茫茫的冰湖:“阿耶倒了,你最大的倚仗也就没了,你能确定裴恕不会反悔?”
反不反悔,有什么要紧,反正她也不会嫁给他。但。王十六摇摇头:“他不是那种人。”
周旋已久,她越来越了解裴恕。无论他过去对她有多绝情,但在品行上,他没什么可挑剔的。他承诺她的事,无论是否认同,都会给她办。那夜的事是她强求,哪怕他并不怎么瞧得上她,还是千里迢迢过来求娶,给足她该有的体面。
他是正人君子,言出必行,即便她死了,她牵挂的这些人,他也会替她照顾好。
眼前蓦地浮现出裴恕方才的模样,凤眸幽深,带着怜悯和关切,低头看她。若是她死了,他会怜悯,还是会惊讶,轻松?
客院。
裴恕拆开密函,一目十行看过,待在脑中拼出对应的文字后,不觉一怔。
张奢再次追查了那两样贺礼的来历,军师府上下滴水不漏,查不到任何线索,但张奢心细如发,决定从装贺礼的两个箱子入手。均是檀木制成,材质上佳,雕镂精致,寻常市面上并不能见到,多半出自定制。果然,在排查了成德有名的匠人后,张奢找到了做箱子的工匠,确定了这两个箱子,是军师府定做的。
也就是说,她的感觉没有错,这个熟悉她生活习惯,知道她身量、手围,对她的爱好了如指掌的人,很可能是林军师。
裴恕烧掉密函,起身出门。
方才她那样失望,眼下得了这个消息,该欢喜了吧?
“郎君,”郭俭迎上来,低着声音,“王全兴又召集了心腹议事。”
裴恕不得不停住。昨天王焕将一支牙兵交给了王存中,不多,只有两三百人,但牙兵乃是他的心腹,一直都由他亲自指挥,从不曾交给过任何人,此举对王存中的重用之意极是明显,王全兴越来越沉不住气,私下里频频召见幕僚,也许正与此事有关。
这几天他几次示好,王全兴明显已经动摇,但顾虑着他与王十六的婚事,并不能下定决心。他需得再添上一把火。
先处理公事,私事等以后有空,再与她商议。裴恕压下心里的急切:“你给他透个信儿,就说我马上要去见王焕。”
节度使大帐。
王焕听完陈泽的密报,冷哼一声:“三天议了四回事,忙得很哪。”
挨了他的打以后,王全兴表面上恭顺,每天一早一晚过啦问安,大事小情都向他请示,私下里却连着召集心腹议事,尤其是他交给王存中一队牙兵后,王全兴已经议了两回事了。
他自己干的就是篡权夺位的事,很知道这个反应是什么情况。可笑那小猪狗,还以为自己干得有多机密,能够瞒过他的耳目。冷冷道:“密切监视他,要是有情况,杀。”
陈泽跟随他多年,饶是知道他一向心狠手辣,但对亲生儿子也是如此,还是让他吃了一惊。半晌:“是。”
想了想又道:“裴恕那天送了一支灵玉膏给留后疗伤。”
明显的示好之意,但之后他密切监视,又没发现两人有什么私下往来:“之后属下一直监视,他们并没有其他来往。”
“裴恕精明得很,真要是有什么,不会让你发现的。”王焕微微眯着眼睛,“他这次,待了太久了。”
即便是为提亲而来,即便这些天他跟自家那个不孝女打得火热,黑夜白天都厮混在一起,并没有别的什么异动,但王焕在他手里吃过大亏,本能地还是戒备:“你想个法子,快点撵他走,他在这里,我总是不安生。”
“节帅,”亲兵在门外回禀,“裴使节求见。”
“你去后面待着,”王焕看一眼陈泽,“待会儿我套套裴恕的话,你留神看他的反应。”
裴恕进来时,王焕正笑着迎出来:“贤婿来了啊,我也正想找你呢。”
裴恕躬身见礼:“伯父有何事指教?”
“你先说你有什么事找我,”王焕眨眨眼,“然后咱们再说我的。”
帷幕微微动了一下,显然有人躲在里面窥探,裴恕不动声色:“特来禀报伯父,晚辈打算四天后启程返京。”
终于!王焕心里一宽,嘴上却是挽留:“这么着急作甚?干脆就留下过完年再走,那时候天暖和了,路上也好走些。”
四天之后,该查的事情应该也查出来了,援手应该也能就位。裴恕顿了顿:“晚辈出京之时,禀奏陛下说此次快则一个月,慢则月半,陛下前日传来口谕,催促晚辈回京。”
王焕看见他脸上微微的尴尬,是了,他光是在魏博就已经待了十来天,就算立刻启程,时间也迟了。笑得越发畅快:“贤婿这是不舍得走啊,实在不行,就留下过完年再说,反正你刚刚定下婚事,圣人肯定也会体谅你舍不得走嘛。”
“君命不可违,晚辈已经拖延太久,必须回去了。”裴恕低着头,依旧是恭谨的模样,“伯父有什么事找我?”
“没什么大事,”他既然要走,他也就
没什么可试探了,王焕拍拍他的肩,“贤婿啊,我给你准备了一些土仪,你带回去给亲家,就说是我一点心意,可惜咱们两家隔得太远,也只好等你们成亲时我再去拜会亲家了!”
门外有脚步声,王全兴过来请安了。很好,他听懂了他的暗示,知道是约他在王焕处,找个借口碰见的意思。裴恕微微抬高了声音:“多谢伯父,待我回到长安,定向父亲禀明。”
门外,王全兴听见了,步子一顿,随即迈步进门,向王焕躬身一礼:“儿子给父帅请安。”
又含笑看向裴恕:“真巧,妹夫也在啊。”
“留后来了。”四目相接,裴恕转开目光,“伯父与留后有事的话,晚辈就不叨扰了,先行告退。”
出得门慢慢走着,不多时身后响起脚步声,王全兴跟了出来:“妹夫要走?定了哪天?”
“四天后。”裴恕停步等他。
“这么快?”王全兴犹豫到了极点。若是他走了,对付王焕就少了重要一股力量,而且有了他的支持,他也算师出有名,也就不用担心之后继位会遭到质疑。但他跟王十六定了亲,这些天他冷眼看着,他们俩打得火热,那天夜里听说还抱着王十六回房,女色最是厉害,难道他真的会跟他联手对付王焕?
“我有心再与留后多盘桓几日,无奈君命难违。”裴恕慢慢往前走着,此处靠近王焕的军帐,众目睽睽之下,反而不会有人怀疑他们谈的是机密,“留后才略无双,堪称魏博第一人,可惜我来的时间太短,没能多向留后请教。”
魏博第一人?第一人难道不应该是王焕?这是在暗示可以扶持他继位?王全兴心里砰砰跳着,试探着说道:“妹夫跟十六情投意合,当真是夫唱妇随。”
“情势所迫罢了,当日洺州的事传到了长安,人言可畏,我不得不为耳。”裴恕话锋一转,“我来这些天,深感留后公忠体国,等我返京,必向陛下奏明留后的忠心。”
王全兴心跳越来越快。当初在洺州时,王焕以和谈要挟,逼他娶王十六,听他话里的意思是消息已经在长安传遍了,他怕对仕途不利,所以不得不认了这门亲事?那么他,应该也盼着摆脱王十六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吧?
连忙凑近些,低着声音:“那就多谢妹夫了。我有心帮妹夫,可惜啊,人微言轻,拗不过父帅啊。”
“我也有心与留后结交,只不过留后似乎一直有意疏远,”裴恕看他一眼,“我刚收到消息,突厥有异动。”
王全兴大吃一惊,难道那件事,他已经知道了?
迟疑之时,裴恕已经迈步走了,王全兴连忙追上,心里七上八下,天人交战。他是有心借助裴恕,扳倒王焕,但那件事,通敌叛国,捅出来,说不定连他都是个死。可裴恕已经知道了,难道要坐以待毙?
眼看裴恕一言不发只管往前走,此时也没人可以商量,王全兴一横心:“我有机密军情,想请妹夫禀奏陛下。”
裴恕心中一宽,脸上只是不露声色。王全兴志大才疏,性情急躁,知道他马上要走,又知道他已经查到了突厥这条线,情急之下,一定会选择自保。更何况父子俩本来就离心离德,扳倒王焕自己上位,对王全兴来说没有什么可迟疑的。“何事?”
“去年魏博有一批军粮无缘无故没了,我怀疑与父帅有关。”王全兴飞快地说着,“最近父帅又调集了一批军粮,后来也没了消息,但我新近查到,有一队运粮贩子拿着节度使府的关防文书,押送粮车去幽州。”
幽州正与突厥接壤。裴恕心中一凛:“留后的忠心,我已尽知,留后放心,此事我必给你一个交代。”
客院。
王十六在窗下等着,听见裴恕的脚步声,带着熟悉的节奏,很快来到门前。
侍卫在回禀:“郎君,女郎在里面等着。”
熟悉的,沉稳舒缓,裴恕的语声:“她等了很久吗?”
门开了,王十六抬头,对上裴恕幽深的凤目,他眼梢微扬,是欢喜吗?他一个箭步来到面前,握住她的手:“等了很久吗?”
“没多久,”手心温暖干燥,握住时,让人莫名的安心,王十六转开目光,“裴恕,我来跟你说一声,你得提防着我二弟。”
裴恕心里一暖。他知道的,王存中近来一直在监视他的动向。她一向看重王存中母子两个,能够专程过来提醒他,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心里热着,轻轻拥她入怀:“我知道。观潮,我有件事,正要跟你商量。”
王十六抬眼,他凑在她耳边,说话时有温暖的气息,轻轻拂着她的耳廓:“我得找个借口出去一趟,你跟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