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舌尖轻轻一舔

呼吸下意识地放得轻缓,裴恕握住王十六的手,带她进门。

她安安静静,在他手中,长长的睫毛闪了一下,眼皮是红的,带着水汽,朦朦胧胧越过他,望着未知的地方。

她哭过,裴恕想。她很伤心,甚至是脆弱,这让他的心突然软到了极点,虽然自己也并不能说清楚缘故。

扶着她在榻上坐下,给她靠上引枕,又将炭盆挪到近前。架上放有手炉,他素来不用,一直都空着,此时也拿下来,一块一块挑了熟炭进去,盖好盖子,拿一块帕子包了,递到她手里:“握着吧,冷。”

王十六接过来拿着。手脚暖和了,冰凉的心里,似乎也有了点温度。坐榻轻轻一晃,他挨着她坐下了。

淡淡的柏子香气,和着睡后又醒,特有的温暖气息,慢慢地,围了上来。让人的心仿佛也沾了些暖,王十六默默坐着,这时候有个人陪着,还是暖的,原来,也很好啊。

嚓,烛花爆了一下,裴恕想要起身去剪,又舍不得离开。她可真是安静啊,她从来不曾这么安静过,让他的怜惜千百倍地增长,俯低了身子,轻柔着声音:“出了什么事?”

王十六慢慢抬头,看向他幽深凤眸。眼白极白,眸子极黑,瞳仁是深不见底的幽潭,此时沉沉地看着她,幽潭里便起了微澜。

从前总觉得他这双眼跟薛临一模一样,但其实,并不一样。他更冷冽更严肃,但也更容易为着她一句话一个举动,突然生出波澜。她现在,绝不会再认错了。“裴恕,我想要你帮我,杀了王焕。”

从前她,全都想错了。总以为杀了王焕她一死了之,一切都能结束,可事情从来不会那么简单。有太多她凭借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她不能再连累璃娘他们,但裴恕是不一样的。

他从一开始,目的就是铲除王焕,他背后是朝廷,手中有人有权,他能做到她无法做到的事,他也能保全璃娘他们。她可真是糊涂,为着自己那点脾气甩下他,拖着身边的人往火坑里跳,可他其实并不难对付,嘴上说得再狠,哄一哄,每次也都会帮她。她早该来找他了。

裴恕顿了顿:“不行。”

以为她立刻就会发怒,她对于不如自己心愿的事,一向难以容忍。裴恕甚至做好了承受她怒火的准备,谁知她只是垂下眼皮,喑哑着声音:“为什么?”

这样脆弱、柔软的姿态,让爱意伴随着怜惜,汹涌着成河,裴恕忍不住伸手,轻轻环抱住她。

王十六转过脸,看着他握在她肩头的手。很暖,手心干燥,指骨分明,带着让人安稳的力度。这样的触碰她并不喜欢,但此时,也不讨厌。他试探着,又靠近些,说话是让人心安的,沉稳舒缓的语调:“朝廷自有律法,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王十六便又转了脸看他:“什么?”

“我不能让你背负弑父的罪名。”因为决不能让人听见,裴恕低低的,几乎是在她耳边说了。

她太年轻,还不知道这个枷锁有多沉重。王焕就算作恶多端,但那个动手的人,绝不应该是她。“此事你不要插手,一切有我。”

“裴恕。”她轻轻的,又唤了一声。

裴恕觉得,自己好像渐渐喜欢她这么唤他了:“嗯?”

“璃娘,我二弟,周青,锦新,我身边这些人,我要你确保他们平安无事。”王十六看着他,慢慢说道。

裴恕看着她,她仰着脸,从耳边到下颌,清晰倔强的线条,她对于划归为自己人的,一向都是全力维护,几乎都让他有些妒忌了。从前她也曾这样对他,可是现在呢?他好像突然之间,失去了这种特权。为什么?

在晦涩的心绪里点点头:“其他人与王焕的恶行无关,我自然会保他们周全,但你二弟,我不确定他站在哪一边。”

到魏博这些天,王存中态度微妙,既不亲近,也不疏远。此人城府颇深,手腕老练,从目前的形势看,王焕活着对他更有利,很难说他会支持谁。

“他不会对你不利,”王十六坚持着,“我能替他担保。”

从前是她对不起璃娘和王存中,哪怕王存中真的贪图现有的一切,选择王焕,她也一定保全他,她绝不会再让璃娘伤心。

裴恕想说此事关系家国,并不是她所能保证的,但她这样脆弱,这样乖,这样的她,需要他付出所有的耐心和爱意。点点头:“好,我会尽力。”

“谢谢你,裴恕。”王十六慢慢说着。今夜的一切耗尽了所有的精神,觉得累,下意识地,向他怀里靠了靠。

裴恕立刻将人搂得更紧些,心绪跳荡着,无数不合规矩的念头一齐涌上来,又努力压下去,天人交战。

他的挣扎王十六并不知道,只觉得他的怀抱很暖,很安稳,从前拥抱薛临时,也是这样的感觉。多么让人贪恋啊。

手炉放在膝上,她的手,便也握着他的手了,十指相扣,紧得没有一丝缝隙。

裴恕在沉没的边缘极力挣扎。一次已经于礼不合,决不能有第二次,甚至此时的亲密,也都已经越界。极力不去看,不去闻她拂在脸上的发丝,搜肠刮肚想着话题:“你为什么,这么恨王焕?”

王十六向他怀里又窝了窝。为什么这么恨他?因为他害死了薛临,因为她这一生所有的不幸,都从他抢了母亲开始。这些,不该跟他说,可今夜的自己太脆弱,守不住太多秘密:“在南山那些年,我过得很好,我这一生从不曾那么好过。他毁了一切。”

裴恕听出她声音里的颤抖。她是真的很难过,她真的把薛演,当成了她的父亲。摸了摸她柔滑的头发,抚慰着,试图剥开更多,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心:“今夜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哭了?”

“没什么。”王十六嗅着他身上暖烘烘的男子气息,消沉的心境慢慢安稳,“我只是突然发现,我做错了很多事,我连累了

姨姨,还让我身边的人都很危险,我从前,太自私了。”

裴恕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心绪有些发沉,她怕连累她身边的人,所以过来找他?她倒是不怕他出事。又有些微妙的欢喜,她不怕连累他,因为他们之间,是不一样的。

这些天她对他冷若冰霜,让他一直怀疑自己,怀疑那夜的一切,可现在,她这些无意中说出的话,清清楚楚地表明,她对他,是不一样的。欢喜慢慢增长,于是他,也想让她欢喜:“我已经加派人手去成德探查,若是顺利的话,也许过几天就能知道军师是谁。”

王十六心里砰地一跳,呼一下坐直了:“真的?”

裴恕看见她瞪得大大的眼睛,突然明亮的目光,这是今夜她第一次,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情绪。那两样东西,或者说送东西的人,对她真的很重要。

让他的疑虑百倍地增长:“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件事?”

王十六顿了顿。太累了,这秘密压得人喘不过气,而他今夜的耐心和温暖,让她一次又一次,想起薛临。低着头,半真半假:“那两样东西从前我很常用,我总觉得,可能是我很熟悉的人送的。”

裴恕再次将她拥进怀里,带着怜惜,偷偷向她发心里一吻。他后来探查过,她出生后郑嘉逃过很多次,最后一次是九年前,逃去了南山。在那里她度过了整整九年安稳光阴,她方才也亲口说过,那是她一生过得最好的时光。

眼下曾在南山陪伴她的人全都死了,她如此迫切,执拗地追查这两样东西,也无非是想留住昔日罢了。“我会细细探查,早些帮你找到真相。”

王十六心里一暖,带着感激:“谢谢你,裴恕。”

她只肯叫他的名字了,虽然他更怀念哥哥这个称呼,然而这样,也不是不行。裴恕带着笑:“你我之间,何需言谢。”

目前看来,最大的嫌疑是林军师。此人对河朔局势至关重要,洺州之战又主动示好,也许他该亲自联络才是。“我可以给他写封信,探探路。”

“好。”王十六又向他怀里窝了窝,心里一片安稳。

炭火越来越暖,手炉也是,他的体温那么舒适,不知不觉也就倦了,他的脸突然模糊,声音也是,王十六坠入了梦乡。

“待会儿就写,明天一早送出去。”裴恕还在说,没得到回应,低眼,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着微红的眼。

这样安静,这样乖,全心全意依恋着他的模样。裴恕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低头,在她唇边轻轻一吻。

她似乎被惊动了,微微抿起的唇,裴恕连忙坐正,腰都挺得笔直,她并没有醒,依然恬静的睡颜。

万籁俱寂,微不可闻,炭火燃烧的声音。裴恕保持着原本的坐姿,搂着王十六,沉默的看着。无数龌龊的念头涌上来,无耻得连他自己都无法忍受,又禁不住不想,紧紧咬着牙。

沙漏无声无息落下,四更的刁斗声遥遥响起,裴恕深吸一口气。

太晚了,即便他们是未婚夫妻,但若是留她在此过夜,传扬出去,依旧会败坏她的声誉。

再多不舍,他得送她回去了。裴恕打横将王十六抱了起来。

轻飘飘的在怀里,他过去怎么不知道,她这样瘦。

这半年里的遭遇,一定折磨得她寝食难安,痛苦不堪吧。她总是不高兴,总是急切着激烈着,为这样那样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事,发着脾气。过去他总嫌她粗野蛮横,可一个十六岁,无依无靠的小娘子,身上所有的尖刺,也许都是她为了保护自己,不得不生出来的吧。

他做夫婿的,该当体谅包容才是。爱怜越来越浓,裴恕低头,在她唇边又是一吻。

她没有醒,绵长的呼吸,温暖的香气,让他翻腾的欲念突然暴涨,含住她的唇,舌尖轻轻一舔。

蜜一样甜。呼吸急促到了极点,裴恕要苦苦压抑,才能压住进一步冲动,扯一件绵袍将她严严实实罩住,抱出了门。

寒夜寂寂,她睡得熟了,丝毫不曾惊动,裴恕稳着步子,慢慢走到通往内院的垂花门前。

周青守在那里,看见时神色一僵,立刻伸手来接:“我来。”

裴恕侧身让开,一言不发继续往里走。

周青不得不跟上,心绪翻腾着,忽地听见他问:“她今晚哭过?”

半晌,听见周青嗯了一声。

“为了什么?”裴恕又问。

从他那里离开时她还在生气,后面突然失踪,再出现时,已经是这般脆弱无助的模样。失踪的那段时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周青不想回答,又不得不答,痛恨自己的无能,紧紧攥着拳:“二郎君好像找过她。”

所以是王存中跟她说了什么?裴恕迅速在脑中串联出轨迹。

她之前,一直都想亲手杀了王焕,也曾真正付诸行动。今夜又突然改了主意,要他帮她。她说自己做错了,要他确保璃娘他们的安全——

王存中为了上次下毒的事,指责了她。她脆弱痛苦,因为她极度自责,觉得连累了那些人。

让他再一次意识到,她粗野蛮横的表象下,包裹的是一颗极柔软敏感的心,他原本应该更早发现的。

而王存中。从事发到现在瞒得滴水不漏,她没看错,王存中不会做出不利于他的事。她看人一向都很准。

爱意翻涌着,想要再吻,眼下已不可能了,忍得牙都是酸的,将她柔软的身子,不动声色,再抱紧些。

“到了,”眼前是她的院子,周青抢出去一步,“娘子交给我,你请回吧。”

裴恕没有理会,抱着王十六走进卧房,轻轻放好在床上。

锦新连忙上前帮着脱鞋,拆了发髻。裴恕背转身没有看,直到纱帐落下,这才离开。

天边模糊一点晨曦,回去之后,要立刻给林军师写信,要安排成德诸般事务,还有部署明天与王全兴的交涉。今夜他是注定不能入眠了,但愿她,能好好睡一觉,好好歇歇。

***

王十六这一夜睡得极沉,梦都不曾有过一个,醒来时天已经大亮,日头拖一两道光影在纱帐上,是她自己的卧房。

恍惚想起昨夜好像是在裴恕那里,是怎么回来的?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娘子醒了?”锦新听见动静,过来打起帐子,“昨夜是裴郎君送娘子回来的,娘子那会子睡着了。”

她竟在裴恕那里睡着了?王十六愣了下,昨夜的情形丝丝缕缕,漫上心头。

她是在他怀里睡着的。那样暖,让人安心的怀抱,几乎和薛临一模一样。

他不是薛临,但他好像,又开始像薛临了。

三天后。

王全兴暗中向裴恕投诚之时,成德也有了消息,张奢送回来密函一件,同时来的,还有一封林军师给裴恕的亲笔书信。

王十六一颗心怦怦跳着,紧紧挽着裴恕:“让我看看信。”

她认得薛临的字,她的字就是薛临一笔一划教出来的。只消一眼,她立刻就能认出,是不是薛临。

“不行。”裴恕拒绝,“军国要事,决不能传扬。”

“我不看内容,我只看看他的字。”王十六柔软的身子贴上来,苦苦哀求,“求你了,哥哥。”

心里砰的一跳,他有多久,不曾听她唤哥哥了。再强大的意志也都被她摧毁,裴恕沉默着,用手遮住信的内容,只露出落款,送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