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这样的对话在好几个女……

这样的对话在好几个女孩中都有, 她们普遍的共同特征,就是从小家里饲弄鸡鸭鹅的活,都是她们在做, 她们觉得自己会养鸡鸭鹅,但从小到大没有被肯定过的她们, 又十分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考上, 有些踟蹰。

还有一些胆子比较大的女孩子, 直接就去养鸡场门卫室报名去了。

临河大队的扫盲普及工作做的还算不错,哪怕是之前超龄没有读过小学的女孩,这几年的扫盲班读下来, 该认的都会认了,只是书写上差了些,她们白天要做家务, 要挑水,砍草, 喂养鸡鸭鹅,农忙时期还要挑粪浇菜, 根本没有时间练习写字。

可对命运的不甘,还是让她们选择了去报名。

江小三远远的站在人群的最外围,身边是他养的四只鸭子。

也就是如今每家每户限制只能养两只鸡、四只鸭、两只鹅, 不然他小时候养的更多。

他从四五岁上, 就自己拿着根细竹竿, 跟在鸭子后面赶鸭子。

最开始是他大哥养, 他二哥出生后,就是他二哥养,他出生后就轮到他。

大哥是家中长子,二哥性格精明调皮, 养鸭的时候总是会把鸭子赶在河圩里,自己就跑去和小伙伴们玩了,后来家里养鸡养鸭的活,就全是他的,弟弟妹妹们出生也没有改变,如今已经有十年。

作为家中最不受宠,也最容易被人忽视的人,他内心是有些自卑的。

嘎嘎!

身边的鸭叫声惊醒了他。

周围的人终于看到了他,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这不是阿三吗?你也是来报名养鸡场考试的?怎么不去啊?”

成为养鸡场的工人呢,外面多少厂子招工,都没有他们的份,现在他们这些农业户口的泥腿子,也能在工厂里报上名字考试当工人了!

“就……就去了!”江小三不再犹豫,也走到新建好的养鸡场门口,对着门卫室里的许凤发喊:“许干事,我也来报名。”

门卫室不小,里面还有睡的床铺,靠外面的位置一个大窗户,许凤发就坐在窗户后面的桌前,抬头:“名字,年龄、家庭住址。”又问他:“会识字吗?这次招工需要能写会算的。”

虽是一个大队的人,但许凤发和江小三不是一代人,他们大多数人都是和自己的同龄人走得近,或者大队里的比较出名的风云人物,才会知道名字,像江小三这样从小一个人在河圩里放鸭子的,除了和他家近的同龄人,很少会有人记得他。

“江小三。”他踟蹰着,心里没底的说:“上过扫盲班,能识字。”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说:“应该会写一点。”

许凤发点点头说:“行,能识字就行,写字多练练就会了,我也是扫盲班出来的!”

江小三点点头,有些崇拜的看着许凤发。

许家几兄妹他们都知道,也都认识,临河大队之所以这么多坚持在扫盲班读书的人,就是因为有许家几兄妹当榜样在前,他们几个活生生的例子告诉他们,学习真的有用,读扫盲班真的有用,真的能当干部!

他的年龄本来去年是够上临河小学的,可他下面的两个弟弟妹妹都去上学了,他如果再去,家里鸡鸭鹅就没人养,他依然干着他饲养鸡鸭鹅的活的,可只要有空的时候,午饭后他都是一定要去大队部扫盲班听课的。

好在临河大队的扫盲工作一直做得很好,这些年每天中午的扫盲班一直没有停下来过,他陆陆续续的也进扫盲班上过一些课,书写有些困难,简单的字都认识了。

很多人在扫盲班累的呼呼大睡,他也困,可还是努力的把该认得字认会了,手在地上学着写,一直练。

可他从来没有拿着笔,真真在本子上写过。

许凤发已经登记了一上午的名字了,很快就登记完了江小三的名字,提醒他:“江小三是吧?这就是大名了?有没有大名了?后天中午一点在临河小学二楼207教室考试,别忘记了,别迟到,过时不候啊!”

江小三摇摇头,表示这就是大名,没有别的大名了。

他兄弟姊妹五个,除了老大江大壮有名字外,下面的孩子就是小二、小三、小四的往下排,这在农村很常见,有时候你在村里喊一声小二或者小三,上下老中青三代人,都会回头,以为喊的是自己。

听到后天考试的消息,江小三沉默地离开,走出五十米外,还在回头看养鸡场的门卫室里,正在低头给下一个报名的人登记名字的许凤发。

养鸡场的门口就是一个简单的水泥红砖建的一排房子,看着很大,是村里少有的砖瓦水泥房。

如今大队部的砖瓦水泥房越来越多了,从最早的许书记家,到水电站,临河小学,知青点,现在又增加了养鸡场和养鹅厂。

不过养鹅场的位置并不在山脚下,而是和养鸭场一样,建在了河圩这头堤坝的另一个侧面的梯形坝面上,因为在河圩这头,只要不爆发洪水,将整个堤坝都淹没,就不太会淹到养鹅厂。

随着大队里水泥砖瓦的建筑越来越多,村里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盯上了水泥砖瓦房,想着以后他们家里也盖这种水泥砖瓦房。

水泥砖瓦房几乎成了整个临河大队的人心中最向往的目标!

江小三心事重重的带着他的鸭子回了河圩,没有人知道他报了名,也没人关心。

晚上他提着鸡笼赶着鸭子回到家时,家里人已经开始吃完饭了,看到他回来也只是看了下他养的鸡鸭鹅,也只是说了句:“现在就这么几只鸭,还用赶?锅里还剩了饭,赶紧吃了洗了睡!”

他母亲嘴里的洗了睡,并不是洗漱睡觉,而是把锅碗都洗了去睡。

他走近灶房,掀开锅盖,锅里已经空了,只留几根煮的稀烂的野菜叶子黏在锅上,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很是熟稔的从水缸中舀了半葫芦瓢的水在锅里涮一涮,将锅底还沾着几粒米和野菜糊糊捞起来吃了,吃完锅底基本也都清理干净了。

临河大队现在田地锅,其实家中现在已经不缺粮食了,可大家还是节省惯了,总是算斤算两的煮差不多的口粮,宁愿把稻谷存着,也不敢放开了吃。

他们也不是不给江小三吃饱,纯粹就是忘了,想不起他。

他默默的洗了锅和碗,想和爹妈说他也去养鸡场报了名,可看爹娘忙活了一天,回到房间睡了,他话到口边,嗫嚅了下,又咽了回去。

大哥已经说亲,和嫂子有自己的房间,二哥此时不知去哪里玩了,只留小弟和小妹趴在桌前认真的一笔一划的在石板上写作业,他连发出声音都不敢,怕惊扰了家里两个文曲星的弟弟妹妹,自己一个人安静的坐在床上。

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床,而是三兄弟的,妹妹还小,在他爹妈的房间搭了个竹床,隔了个芦苇席,晚上在爹妈房间睡。

考试那天,他也是吃完午饭,自己一个人默默的去的,去的时候他还想,会不会他弟弟妹妹看到他来,会很惊讶,可事情完全是他想多了。

一点考试,他弟弟妹妹也都在各自的教室里上课了。

他安安静静的来,安安静静的走,一如以往被人忽视的每一天。

考试的内容极其的简单,一百以内的加减法十道题,剩下的全都是跟日常饲养鸡、鸭、鹅的问题相关,比如鸡出现了某些症状,说明鸡出现了什么问题,要如何解决一类,基本上养过鸡、鹅的人都会知道。

光是这些题,就刷下了全部的知青和大部分的大队里的男孩子们。

江小三走出校门的时候,还在回头看校门匾额上,‘临河小学’四个大字!

他其实也在学校招生年龄范围内的,去年在,今年也在。

他也想去上学,可他爹妈说:“你弟弟妹妹都去上学了,家里就你大哥二哥在,你大哥都十八了,总不能还去放鸭放鹅,你二哥又是不中用的,你也去上学了,家里的活谁做?你都十四了,又不是小孩子了,过个两年,等你二哥娶了媳妇,都要给你娶媳妇了!”

他想想觉得也对,二哥做事总喜欢偷懒,养鹅的时候,两只鹅都丢了,小弟小妹要上学,家里的活他不做谁做?交给二哥他也不放心。

这次过来考试的人极多,一直到第三天,才把试卷统计完,这次批改作业的不是临河小学的老师们,而是许凤发和养鸭场的厂长。

试卷上的字五花八门,之所以说五花八门,是因为很多人的字需要猜,甚至要联系上下文,你才能大致猜出来是什么字,人家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许凤发刚读扫盲班时,和他哥许凤台一样,写出来的字也是这样,就是记忆知道字大致长什么样子,写的时候无法按照记忆的模样,一模一样的画出来。

甚至很多第一次用铅笔的人,笔都拿不好,写的字把试卷都戳破了。

有的甚至直接用图案代替文字,比如说鸭子,她们就直接画一个鸭子在试卷上,鹅就直接画鹅,草药名字说不出来的,就直接用图画。

为什么用女孩子的她们,因为女孩子冬季基本都在家里纳鞋底,绣鞋垫,给家里绣枕套、枕巾,绣活不说多么好,但只要是细心点的女孩子,都能绣些花样子来,画简单的鸡鸭鹅草的图案代替她们不会写的字,倒也成,反倒是家里的男性成员大多是干外面的力气活,极少有能做这样精细活的,不过也不乏有天赋异禀的人。

许凤发和养鸭场厂长两人经过一番挑选,除了已经确定的养鸭场清洁工兼顾问的有多年养几十只鸭子的老头儿外,最终确定了剩下六个人的最终名额。

会计晁立伟,四个饲养员,其中有三个女孩,一个男孩,养鹅场的清洁工不参与考试,直接在大队里选干净、人品好、家境困难的中年妇人来担任。

都是一个大队的,哪家哪户谁爱干净,谁家邋遢,周边的人都知道,谁热心,谁难缠,人品好不好,周围人也都是有目共睹的,在这种群居的环境下,基本上很少有逃得过周围人眼睛的。

因为急着招人,招考结果一出来,就立刻贴在了养鸡场和养鹅场的大门前,并在大队部的广播里通知全大队。

大队部的通知响起的时候,江小三正在河圩里的田里弯腰插秧。

大队部的大喇叭声穿到河圩里时并不真切,他听的第一遍的时候,没有任何反应,听到第二遍,才模模糊糊的听到江小三三个字,其实他主要听到的是‘小三’,不禁抬头看了往大队部的方向看了一眼。

但他还是不能确认,直起身来听。

他同小队的一个男孩突然说:“我刚刚是不是听到了江小三的名字?”他喊江小三:“阿三,是喊你的名字不?”

江小三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摇头:“不晓得呢。”

他身旁的父亲一边插着秧一边催促他:“赶紧插秧吧,一会儿小队长看到要扣工分了。”说着江手中的一把秧苗插完,他随手拿了身边一个秧把,解着上面捆秧苗的蓼叶绳,对之前和江小三说话的人说:“这样的好事,怎么能轮到他哦,就他拿脑子笨的,他两个哥哥还差不多!”他将手里的蓼叶绳扔在水中,弯腰继续插秧,一边说:“村里叫三儿的多了。”

他前面三个儿子,全都是只上了扫盲班,字都不会写,养鸡场养鹅场的要求都说了,要能写会算,考上工人这样的事,他是想都不敢想。

要是他小儿子小女儿年龄大点就好了,就能也去考试了。

江小三闻言面色有些黯然,继续低头低头插秧。

“阿姊,阿姊!刚刚大喇叭喊的是不是你啊?”一个蹲在油菜花田里打小鸡草的五六岁的小姑娘,突然起身朝着在不远处插秧的十五六岁的女孩喊。

她是要说亲的人了,按道理家里要给她捂一捂,捂得白一点好嫁人了,但此时是春天,才三月底,阳光并不炽烈,她头上戴着草帽,并不算晒,她这么大的姑娘,能昂的一天已经可以给家里挣七八个工分了,有那要强的,九个工分都能挣到。

女孩起身认真听,好像是听到有‘荷花’的名字。

可她也不确定,在当地,某某荷、某某莲、某某花,就和江小三的‘小二、小三,大丫、二丫’一样普遍的名字。

只有在本村的孩童和老人们,听大队部的大喇叭听的最清楚,有个老太太在家里听到了自家孙女的名字,还不敢相信,等听了三遍都听出来录取的人名字叫许菊花后,兴奋的一拍大腿:“哎哟,我家红菊考上养鸡场的饲养员喽!我就说我家红菊鸡养的好,让她去考,果然考中了!”

许菊花是老太太的老来女,在家里受宠的很,田地里的重活都不舍得让她干,就在家里做些洗衣做饭喂养鸡鸭的活,这样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活,在农村人眼里,那就是顶顶疼爱女孩的人家才能给的好活了。

她一边往山脚下的油菜花田里跑,就一边站在村口上面朝着一望无际的明黄色菊花田大喊:“红菊哎~~~!红菊!!你考上养鸡场的饲养员了哎~~~!”

她之所以这么确定是她家红菊的名字,就是因为她家红菊名字在村里是独一份,当初给她的老来女娶的这名字,就是对标了当时还任临河大队大队长的许金虎的大女儿许红菱的名字娶的,就希望以后老闺女长大了能和大队长家的许红菱一样有福气,能嫁到河对岸的工人家庭去。

所以在村里一堆叫什么‘菊花、桂花、桃花’重,她给自家小闺女娶了个‘红菊’这个独一份的名字!

瞧瞧名字里带红的人命有多好,红菱在五公山公社当干部,红荷在学校里当老师,许凤台家的赵红莲,嫁了个当干部的小队长不说,自己现在也在蒲河口农场当干事。

连带着她家的红菊都有福气,成了正式工!

这可是正式工!以后她老闺女不用累死累活的下田干活,也能拿十个工分!

老太太原本就宠老闺女,这下更是骄傲的不行!

“二丫,刚刚是不是喊到你名字了?”

临河大队叫二丫的人很多,被喊道名字的人,她们自己都不确定,考上的人是否是她们,只能等下工后,去养鸡场和养鹅场的大门口去看告示牌,录取的人名字就贴在告示牌的黑板旁边,上面不光有她们的名字,还有年龄,家庭住址。

即使名字年龄有重合的,家庭住址总不会也重合了。

村里很多人都跑来养鸡场门口看告示,没有被录取的人大失所望。

晁立伟看到自己的名字在第一位,还以为自己讨好许明月成功了,许书记终于看到他的功劳了,这才让他当了第一名,当上了两个厂的会计。

实际上作为两年前从五公山公社转到临河大队的知青,他和留在临河大队二十多个知青一样,也都抱着课本学习了两年多,每次考试,他都以为自己能考上,可每次都差一些。

本来他以为今年的考试,他十拿九稳,结果新来的魏兆丰、楚秀秀、阮芷兮都考上了,他这个老知青都没考上,他一度怀疑,是不是因为当初来临河大队就是他是带头的,被临河大队的人记恨上了,故意不给他过。

他本来就心思多,心思不多当初也不会跟在王根生后头当马前卒,各个大队的批斗,也不会一看到机会,就立刻又抓住机会想当许明月的刀,还没让他干啥呢,他自己先冲上了。

他这次是自己真真切切考的第一名,偏偏以为是他自己抱许明月大腿抱成功了,才让她弟弟给他通过当了养鸡场和养鹅场的会计,他始终相信能力强不如会站队强!有些人就是有特权的。

要是没特权,怎么许书记的兄弟姊妹全都当上了干部,怎么许金虎的儿子女儿女婿全当上了干部?怎么江天旺的大儿子、小儿子一个当了大队书记,一个在公社里当干事?

晁立伟对于自己是许明月特意提拔的这事深信不疑,心里更是明确了要抱紧许书记大腿的想法,要想许书记之所想,急书记之所急,要为许书记想在前头,干在前头!

他在城里的时候,也是一个高中毕业的高中生,下乡三年的知青生活,已经让原本还能称得上是小白脸的他,彻底黑成了碳,夏季在田地里干农活,冬季在堤坝上挑堤坝,原本白净的他不光是黑,还瘦。

他原本都打算好,要是明年他还考不上临河小学的老师,他就去勾引许红荷,入赘给许红荷,给许金虎当女婿,以后往临河小学校长的方向奋斗了。

之所以前面两年一直没勾引许红荷,一是有临河小学的招考老师的饵在吊着他,让他还有希望;二是许红荷是许金虎的女儿,他有些怕许金虎的铁拳!

不到万不得已,勾引许红荷都是最下策。

现在终于考上养鸡场养鹅场的会计,当初他得罪过的许书记也终于原谅了他,他也不用出此下策了!

嘿!

当江小三、江荷花、许红菊、许二丫四个人确定了自己真的考上了之后,许红菊当场就跳了起来,江荷花则有些难以置信,她身边的五六岁大的小姑娘还一直拽着她的衣摆:“阿姊,阿姊,是不是你啊?是你考上了吗?”

她难以想象,自己一个字都写不全的人,用图画代替不会写的字的人,居然也能考上正式工。

江小三也站在告示前,唇角止不住的上扬,想控制,又忍不住上扬,他摸着上面自己的名字:江小三!

他不由嘻嘻地笑出声来。

许二丫则是高兴的捂着嘴巴哭了,她看看两边,像是要找人分享,又不知道找谁。

真的是她,真的是她,读书真的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