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娘闻言,抬眼遥遥望着正与摊主人和颜悦色交谈的魏观。
她抿了抿唇,眼中闪过思量,承儿说的对,魏观最大的好处,不仅仅是在他文采出众上,还在于他谦逊温和,对人人都和蔼客气,是个真正可托付的君子。
她握紧手上的金锁钥,这是一个实心的锁钥,金钥可以将锁打开,能当成正常的锁钥用。虽然真遇上窃贼,人家可能更想要偷走金锁。
金锁足够手掌宽,而金钥也有食指长,尽管它们本身就已经足够昂贵,但是上头还雕刻了些柿子莲花纹的吉祥图案。
元娘本想等他交谈完,上前归还,但是身后突然传来唤声。
“元娘!”
熟悉的嗓音,吓得元娘一激灵,连忙将金锁钥藏进袖子,僵直转身,扯着唇,露出洁白贝齿,硬是浮起笑脸。
在她身后不远处,魏观似有所感,也隐约听见她的名字,他回头观望,果真见到了她的背影。虽然金明池有形形色色的人,但元娘却很好认,人群中最鲜活耀眼的就是她。
见她正与家人汇合,像在交谈,时不时眨眨眼,偶尔心虚一笑,神情灵动,魏观悄然扬唇,望着她的一举一动,眉眼间不自觉添了笑意。
直至摊主人小心翼翼提醒,他才回过头,正好元娘也已经随家里人渐渐走远。
他对摊主人道:“收下吧,只当是我买下的,不必有负担。”
魏观先前递给摊主人一沓交子,对方想收又很犹疑,似乎不大敢。应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客人,谁侥幸赢了东西,不是欢天喜地,哪有人会回来付钱?
稀奇,简直是太稀奇。
但他却实在抵御不了交子的诱惑,不是他有多贪财,而是那金锁钥哪是他能买得起的,是向当铺借来的宝物,足足要三百多贯,倘若他能有这份闲钱,都够在偏远的南熏门附近再置一处宅院,租赁给他人,靠收租钱度日了,何必出来摆摊受苦。
就是将家底掏空,也不见得能还得起。
见魏观的态度是认真的,摊主人激动得手都在抖,满脸的不可置信,“您、您是认真的?”
魏观轻轻颔首,“嗯。”
他神色恬淡平缓,语气和煦,慢慢道:“往后,莫要以负担不得之物悬挂为饵了。”
魏观的话,证实了他的好意是真的,并非虚言,摊主人被巨浪般的喜悦冲昏脑袋,他身上激动得直打颤,甚至想跪下来谢他,还是魏观拦下摊主人,双手箍着对方的手臂,把人扶起来。
“当不得此大礼。”他说完,向摊主人颔首致意,转身离去。
摊主人望着粗粝黝黑的手上捧着的交子,忍不住痛哭,鼻水和泪水混合,融入泥土与一茬茬野草里。
他用衣袖随手擦去眼泪,望着魏观远去的背影,感激是有,更多的是庆幸,还好,遇见了一位好人,这般好的人,但愿上苍能保佑他,平平安安。
摊主人的思绪有些乱,厘不清在想什么,他把交子藏到心口,时不时摸一摸那鼓鼓囊囊的地方,生怕掉了。接着就开始收拾摊子,做买卖讲究一个开门红,今日不顺,万一再遇到个精通射艺的,那还得了?何况还有当铺那边的事得了,哪还有空。
春日悠悠,万物生长,大地在周而复始,四季更替,而底层的百姓,也在勤勤恳恳,终日辛劳。
*
偷得浮生半日闲。
可这闲时过了,到底要回到忙碌平凡的日子中。
元娘坐在轿子里,她跟阿奶坐一块,不敢有任何异样,连多摸一下袖子都不敢。以阿奶的锐利眼光,她稍有不同,都会被看出端倪。
好在阿奶跟着逛了大半日,也有些疲倦,回去的路上几乎都是闭目休息。
元娘干脆认真的玩指头,把荷包下的穗子编了又拆,拆了又编。真是,以往怎么不觉得坐轿子这么枯燥无味呢?
她想叹气,可是余光瞄见阿奶,又给憋回去了。
好在汴京就这么大,再漫长的旅途也有尽时,不知不觉就到了家门前。
元娘跳下轿子,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酥软的筋骨,嗅见新鲜冰冷的空气,才觉得人活过来,精神了不少。她也没进家门,而是一溜烟跑了,“阿奶,我去找徐姐姐玩。”
小孩子动作快,王婆婆哪拦得住,何况这也没什么。
她就叮嘱了句,“自己记得回来用饭,别叫我去催!”
“知道啦~”元娘应得响亮。
也不知道放没放心上,王婆婆暗自腹诽。虽说和徐家的关系好,可徐家又不止徐大郎一家,她才懒得听徐二一家背地里扯些有的没的,打架骂人她不怕,但总和蚊蝇打交道,没得叫人厌烦。
徐家要比陈家的轿子早一会儿到,元娘进门的时候,徐家仅有的两三个婢女婆子,正在拿白日用过的食盒垫子,该洗的洗,该收起来的收起来。
而徐承儿正和她的堂妹跟堂弟一块围着徐家阿翁,要钱买香糖果子甜甜嘴。
谁都知道,今日徐家阿翁钓着许多鱼,又大又肥,除了肉最鲜美的那条,被他当场洗净剖开,做成薄薄的鱼脍,自己个享受地吃了,余下的可都卖了出去。
即便把买允许垂钓的牌子钱扣去,还剩下不少呢!铜钱装了一鱼篓,发了笔小横财。
徐家阿翁自己也很开心,但他不是为了一鱼篓的铜钱,虽然也有点,但主要是为着今日钓着许多鱼,往后看谁敢说他一整日出去垂钓是浪费时日!
所以他大手一挥,十分大方,给围着他莺莺闹腾的孙女孙子们一人分了一百文。
元娘来的时候,正在挨个分钱呢。
徐家阿翁早把她也当成自己的孙女了,招呼她过来一块,元娘赶忙摆手拒绝,徐承儿才不允呢,讨厌的堂弟堂妹都能分着,元娘也得有!徐承儿愣是把人半抱半推的押过来,还在那劝呢,“这可是难得钓着那么多鱼,说要散些喜气给我们,可不能不要。”
元娘还在推拒,徐家阿翁直接把铜钱塞她手里,笑眯眯道:“长者赐,不可辞。再说了又没多少文,还和你徐阿翁客气什么,莫不是嫌少?”
元娘赶忙摆手,说不敢,已经很多了。
这下就不得不收下。
徐承儿堂弟堂妹的目光可不友善,徐承儿才不管,拉起元娘的手就往自己屋里跑。
哼,才不看那些讨厌的人呢!
两个小娘子把鞋脱了,并排躺在床上,布枕头放在身下,双手撑着脸颊,四只脚丫翘起,摇呀晃呀,说明主人雀跃的好心情。
而在两人跟前,摆了满满当当的铜钱,全是徐家阿翁方才给的,她们在商讨这笔意外之财应该怎么花。
“买吃的?”
“嗯……摊子上的吃食平日也能买,去正店还不够一盘菜的价,还是算了。”
“买胭脂香粉?”
“我舅母送了我一盒,我们一起用,不花这冤枉钱!”
“那干什么呢?”元娘想不出来了。
徐承儿托腮沉吟,“要不拿去买香材,让窦姐姐教我们制香吧!”
“行呀!”元娘毫无异议,横竖这钱平白得来的,做什么她都不觉得心疼。
倒是……
元娘翻了个身,面朝屋顶,悠悠长叹,她手里还有个烫手山芋呢。
徐承儿知道她的苦恼,脑袋凑近,贴着她的手肘,眼里流露出好奇的光,“给我也瞧瞧!”
元娘从袖口掏出金锁钥,毫无顾忌地摆在床榻上。
“瞧吧。”
徐承儿拿起来仔细打量,“嚯”了一声,“好沉!”
元娘连脸都没侧过去瞧,还在盯着床帐尖,半是出神的随意道:“可不嘛,沉甸甸的,我袖子险些兜不住。这金成色不错,一两少说也得十贯了,不成,我是一定要还的。”
“唉!”元娘烦得翻身蹬脚,脸像是被捏皱的白炊饼,她苦恼得大啊了一声,手捶着布枕,恶狠狠道:“要是丢了,我怎么赔得起!”
“啊啊啊~”
“下回见他,究竟得是什么时候嘛,这烫手山芋,我夜里都得睡不好了。”
徐承儿也有点小小的坏心眼,她趁势把金锁钥塞回元娘手里,“啧啧,没事,我们元娘白日也拿着,白日就不会困了,多好呀。”
“哼!”元娘把金锁钥往边上一丢,猛然坐起来,挠徐承儿痒痒,她坐徐承儿躺,优势在元娘!
“你笑呀,你笑呀!让你笑我……”
“哈哈哈哈,我错了,我真错了,哈哈!”
两个人嬉闹起来,窗外伸出新的枝芽,绿嫩嫩的,是新长出来的,有小雀儿在上头跳跃,呆愣愣地歪头盯着内室,像是在不解。
不过,它也有同伴!
别的雀儿扑腾前来,唤它一块出去啄虫子。
做人做雀,只要有同伴,就都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
没两日,就到了元娘与徐承儿和窦二娘约好一块制香的日子。
窦二娘家里富庶些,闲暇的时辰也多,常钻研这些。制香贵有贵法,穷有穷法,何况如今正值春日,许多花儿都开得盛*,不大值钱,正是用来晒干当香材的好时候。
元娘出门的时候,王婆婆还叮嘱她,在别人家里要有眼色,别赖着用午食,纵然端了好东西来,也得记着推辞,否则要被人看低的。
陈元娘都好好应下了。
然后,她才拎着王婆婆准备的点心盒子,准备去找徐承儿,一块去窦家。
在礼数上,王婆婆从来不会失礼。你来我往,才能处成交好的人家,若是常常占人家便宜,纵然对方有钱,心里也不免嘀咕,有时候差的不是那一点半点的吃食,而是态度。
王婆婆深谙人心,这点就做的很好。
元娘倒是要差一些,但她行事有分寸,也不是贪心的性子,总归是不会惹人讨厌。人家不给她的,她不会多看。
她转身小跑离去,朝着王婆婆摆手。许是心有灵犀,元娘才到徐承儿家小门前,徐承儿刚好就推门出来,徐承儿也带了东西,却是她阿翁酿的酒,这回的酒新奇一些,说是用肥肉酿的,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
两个小姐妹一见面就笑盈盈的,手挽手一块走,哼着调子,说笑闹腾。
王婆婆看着二人的身影,摇头笑着,纵然她不说,心里却喜欢年轻的小娘子凑一块的活泼劲,多好啊,她老婆子瞧着心里都多了点生气。
横竖窦家不远,就在巷子里头,也不能出什么事,王婆婆看了两眼,最后进屋去了,趁着年岁小,就该好好玩,做些没什么用的闲事,穷乐呵,等到老了,看什么都没趣。
她叹了口气,迈着因年岁渐大,而有些肿胀的小腿走回去。虽然她做事还是利索,背影却多了点日暮蹒跚的意味了。
与王婆婆的慢悠悠形成鲜明对比,元娘和徐承儿走在道上,时不时伸手戳戳对方的脸,时不时再多一下,动作可多了,又灵活,嘻嘻哈哈,就没有不哈哈笑的时候。
但这份轻盈雀跃的笑,在片刻后,显得过于突兀。
元娘扯了扯徐承儿的衣角,人呆呆看着前方,“承、承儿,那不是于娘子吗?”
“还有阮大哥。”徐承儿也跟着眼神发怔,木木呆呆的看着,反应不及,“这是怎么了?”
不怪两个小娘子骤然反应不及,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而是眼前景象,着实怪异到吓人。
素日最重视礼教,失礼比失命还难受的于娘子,此时像个泼妇,可劲地敲着窦家的大门,眼里布满红血丝,神态近乎鱼死网破的癫狂,大喊大叫,因为极少出门,而白皙如雪的肤色,使得她这一刻看起来脸白得像鬼魅。
“出来,姓窦的,你给我滚出来!”
“几年前,我是如何说的,你全然忘了吗?”
“你我两家是仇人,你却想骗走吾儿,你是何居心?”
“窦老三,你我两家是不共戴天之仇,做亲家?你夜里敢安眠吗!”
于娘子身边的阮大哥已是苦苦哀求,人高马大的八尺男儿,扑通一声跪下,祈求她莫要在闹下去,甚至不断磕头,一声又一声,都匝实得很,听得人头皮一痛。
尽管不知道缘由,元娘也能看出来,这定是出事了。
而且……
她想起之前看到过的,窦姐姐和阮大哥对视的那一眼,敏锐的察觉到,此事也许和窦姐姐也有关。
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两家人若是有仇,再闹下去也不会好。窦姐姐本就因为和离,平日行事诸多顾忌,倘若闹下去,真的坏了名节,她又该如何自处?
元娘拉着徐承儿后退一步,神色凝重,贴着耳廓,小声道:“不行,我们回去,你去找徐阿翁,我回去找阿奶,得有明事理的长辈来劝,一会儿要是好事的邻里凑上来,只会更难堪。”
徐承儿抱着小酒坛就要跑,被元娘给拽回来了,她自己也把食盒给放下,“放下放下,这样跑多慢。”
两个人把东西往墙根上随手一放,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各自到家门前猛地敲门。
没惊动太多人,元娘就喊了阿奶,徐承儿喊了徐家阿翁和她爹娘。惠娘子夫妇都是实在人,也不会出去乱宣扬这些事,而且他们都是一辈人,在三及第巷待了许多年,真要是拉架,年轻点的也拉得动。
徐家阿翁别看上了年纪,但人还精神矍铄着,一听到这个,都忘了手上拿着蒲扇,慌忙就跟出来,他还拍着腿儿,急道:“那两家,哪是能结亲的,唉,这是要出事!”
他是三及第巷的数得着老人了,什么都知道得清楚,只看他这样子,就知道背后必有隐情。否则,平日里懒洋洋,连家里人吵架都只想装糊涂的人,哪会这么急,手脚一下利索起来,跑得徐家大郎险些跟不上。
几人断断续续赶到。
元娘年纪小,手脚最灵活,在乡野练出来,跑起来最快。她跟着徐家阿翁一块到的,到的时候,窦家的门已经打开,两家人正在对峙,但却是于娘子在诘问窦老员外,窦老员外羞愧的扭过头,不敢应声,只一味低头。
窦二娘似乎说了什么,于娘子气得冷笑,她转过头扇了阮大哥一巴掌,冷冷道:“好,那我管教我自己的儿子,总归成吧?”
“跪下!”她厉声道。
阮大哥重新跪下,他生得高大,纵然是跪下,也显得气势豪迈。
“啪!”
一道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巷子里,于娘子面色严厉,“这一巴掌,我问你,你忘记你爹怎么死的了吗?”
他本是低着头,但于娘子要扇他脸,他便仰起头,毫不躲闪。
“我记得。”
“啪!”又是极重的一巴掌。
“你忘记我如何叮嘱的吗?”
“我记得。”
“啪!”巴掌声继续。
“你忘记你发过的誓了吗?”
“我记得。”
于娘子眼眶通红,她是极为要强的人,纵使气得摇摇欲坠,也仍撑着气势,不肯扶着边上的墙,她强自站定,声虽厉,眼眶中却含泪,带着质问,带着嘶哑,带着恨意,“不,你不记得,你要娶她,娶姓窦的女儿,你全忘了,忘了你父亲的死,忘了你在你爹灵前发的誓,你什么都忘了!”
“你连父仇都可以忘,谈何忠孝信义?
“你!不配为人子,不配!!”
于娘子睚眦欲裂,恨意不绝,指着阮大哥,用尽一切刻薄鄙夷的字眼。
徐家阿翁,听着这动静,擦了擦头上的汗,慌忙要上去劝一劝。
还不及多道什么,于娘子又是两巴掌扇到阮大哥脸上,扇得阮大哥偏头,嘴角有了血沫,脸颊印出指痕。
于娘子足不出户,也未曾干活什么重活,能将皮糙肉厚的阮大哥扇成这样,显然是下了死力气,真的毫不留情。也是,于娘子本就是一个严厉的人,她要强,生平最怕有一丝做错,被人戳脊梁骨,连小错都容忍不得,何况是这样的大事。
若是阮大哥死犟着,她真的会一直打下去。
到底还是窦二娘忍不住,她挣脱哥哥嫂嫂,哭着跪下去,扯住于娘子的裙角,“我不嫁了,我错了,是我奢求,是我一厢情愿,于伯娘,您别打了。”
“你断吗?”于娘子不理会窦二娘的哭求,她看着阮大哥,审视着他。
他不答,她高声继续,“你错了吗?”
哪知道,平日里最孝顺的阮大哥,仰起头,平静道:“不断,我是错了,错在当初就不该与二娘分开,平白叫她受许多苦,遇上李大那厮。
我悔,悔不当初!”
素来忠厚的面容,多了反抗的锐利,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盯着于娘子,“我要娶她。”
他本就是跪着的,叩头而拜,“您打死我吧,我要娶她,今生今世,我只娶她一人。”
“好,好!”于娘子气得胸脯起伏,直发笑,指着他道:“你以为你是我生的,我就不敢打死你吗?为了情爱,你连父仇都能忘,我情愿没你这个儿子!”
她说着,四处望,拿起墙根的竹棍,就往他背上抽。
因为太用力,没几下,竹棍就被打得中间劈开,成了散散的几簇。纵然如此,阮大哥也只是闷哼几声,低头跪着不语。
“你知错没有?”于娘子气到声音嘶哑,尖锐中带着点颤。
阮大哥仍旧低着头,纵然痛得额角青筋隐现,面部痉挛,依旧不为所动,重复道:“我要娶二娘。”
不管她怎么问,他只重复这一句话。
窦二娘已经哭得肝肠寸断。
窦老员外想说,却不敢说,连于娘子的目光都不敢对上,显然是羞愧至极。
这事,越瞧越不对劲。
元娘是很敏锐的人,她开始纳闷,若真是窦老员外杀人,以于娘子刚正贞烈的性子,纵然散尽家财也会把人送进开封府。可若是没有,又为何如此恨他,口口声声说是父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