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元娘见了竹签上的字,简直要仰倒,脸上的笑容悉数散了。

她瓷白的小脸顷刻垮下来,呜呼哀哉道:“天爷啊,到我这怎就这般难!”

旁人还不知道元娘抽到了什么呢,俞莲香凑过去看,照着念了下来,听清楚的众人面面相觑,确实没想到还能这样玩。

要元娘挨个去问别人,让人称赞自己貌美,多少难为情了。

偏偏她刚还跟王婆婆夸下海口了呢。

这是做也丢人,不做也打脸,进退两难。

旁边的俞莲香嘴快,直接把困局给解了,她理所当然道:“这有何难,元娘本就貌美,我头一个夸!”

虽说解了是玩还是不玩的困局,但是元娘的困难更多了。

她得挨个去找剩下的九个人要夸赞美貌的话,纵使大方活泼如元娘,都免不得羞赧,尴尬不敢言。

但既然已经开始,她跟个木头人似的杵在这越久,反而会越尴尬,倒不如主动一些,趁着大家觉得有趣,气氛还未冷下来,俏皮点挨个去讨夸。

元娘随王婆婆,是个敢想敢干,做事果决的人。

她心里有了盘算,就不会再拖拖拉拉。

只见她轻咳一声,头一个就去找了王婆婆,她笑盈盈道:“阿奶,你知道的,我想为你争脸面。”

她边说,还边眨眼撒娇,灵动俏皮。

等闲难以抵抗。

王婆婆也舍不得孙女尴尬无助,她点了点元娘的鼻尖,“这鼻子生得好,随我,怪不得好看。”

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就没有人不笑的。

窦家阿嫂捧场道:“怪不得元娘如此讨喜,原来随您,是个妙人啊!”

她说完,就跟着夸元娘,“瞧瞧这眉眼,多俊啊,平日是不是连眉都不必画?我当初若是能有元娘的一半美貌,可就不嫁过来了,非得等个公侯来嫁,再不济也得是个状元!”

果然,夸闺阁女儿的时候,三句有两句不离未来夫婿。

元娘极为配合的装作脸红,羞赧道:“嫂嫂快别说了,言过其实,外人听了要笑话我啦,说三及第巷里有个小娘子心比天高,非得要嫁状元,到时候我嫁不出去,就赖在你家里!”

“赖呗。”窦家阿嫂故作认真,“能日日瞧见这么漂亮的妹妹,我比吃仙露都香呢,可巴不得呢!”

范家的一个小娘子也凑过来,挽住元娘的手,“不成不成,我也打着这样的主意呢。”

……

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夸遍了。

到最后,负责权衡裁判的窦二娘一数,不对啊,连珠姐儿和一个伺候的婢女都算上,拢共也才九人。

偏偏就差了最后一个。

窦二娘因着负责主持裁决,是不能参与的,而前头的时候,俞家二婶婶和范家的一个小娘子都是不胜酒力的,一两杯便生了醉意,被扶到窦二娘的卧房里歇息睡着了,总不好把她们叫醒吧?

场面一时尴尬下来。

数来数去,数不出第十个,元娘也无可奈何,只好准备认输。

她拿起酒杯,才斟上呢,垂花门那就有了动静。

原来是范家最小的小娘子和俞莲香各自把自己的哥哥给喊来过来。

元娘心头顿时涌起不妙的预感,果然,下一刻,只听二人同声说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美人如许,姣姣似明月,曜曜比秋阳。”

前者是俞明德的声音,而后者是范家大郎。

元娘觉得自己丢人得想死了,好好的闺阁小娘子之间的调笑,怎么好闹到外面去。

即便是好心,也过了些!

她再好的脾性,这时候也面色不愉了。

岑娘子自来是没有主意,倒是王婆婆,她不知何时站到了元娘的身后,面色颇佳,语有笑意,“范家俞家的两位小娘子,实在仗义,为了不叫我家元娘输,还请了人到外头。

“元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谢谢你姐姐和妹妹,这是明着帮你作弊呢。”

王婆婆一手扶着元娘的肩,说话的时候,手轻轻拍了拍,示意她。

元娘极为信任阿奶,立即换了笑脸,大大方方,朗声同二人道谢。

接着,王婆婆话锋一转,又直指两个男子,“二位郎君也是顶好的心肝,应了妹妹所求,连我家孙女的面怕是都不曾看清,也帮着赞颂,老婆子真是感激不尽。”

王婆婆没有暗示,所以元娘这回就不用开口了。

一门之隔,对面似乎也安静凝滞了一会儿。

似乎是被催促了,范家大郎浑厚的声音略赶的开口,“您、您客气了,小事而已,不足挂齿。”

比起他赶鸭子上架的回应,后开口的俞明德要显得镇定沉稳许多,声音又少年人的清冽,“您谬赞了,倒是我与舍妹失礼。

“方才您所言,实在过谦,只听舍妹转述,也知您家小娘子当是极为出众的品格。古来大家皆爱赞颂美人,我没有诗才,借用前人诗句赞颂,还望不要见怪。”

王婆婆对俞明德的回答显然要满意得多。

瞧瞧,这才叫上道,不是真正把脑子读傻了的人。

有几分急智,否则,哪怕真的侥幸科举考上了,到了官场也是给人做犬彘,任人分食的蠢货。

她高声道:“怎么会,俞郎君真是谦逊。”

一场兴许会尴尬难看的事故,在王婆婆的三两言语中,顺利落幕。

虽说有意外,但元娘也不必去喝那三杯罚酒了。

那事只能算插曲,范家小娘子和俞莲香的做法虽说有些不妥,但也不算特别过分。

王婆婆主动不计较,元娘就更不会计较了,但她接下来要稍稍沉默些,还是跟着玩了会儿,直到散场,各人各归各家。

俞莲香似乎意识到自己方才不大妥当,接下来不太敢靠近元娘,眼睛左右乱瞟,略略心虚。

而范家小娘子则是到了临分别的时候跑来道歉,还说自己不是故意的,是一时情急。当众呢,元娘当然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然后范家小娘子转头就笑吟吟的请元娘得空去她家玩。

元娘随口应付了一下,就被王婆婆喊走了。

回家以后,她上阁楼午歇,一觉睡到黄昏,唤醒她的除了笼罩了整个床榻的,大片柔和昏红的晚霞,还有酸酸辣辣的香味。

元娘宛如被勾魂一般,肩膀先起来,头再抬起,用力嗅了嗅,人还未清醒呢,鞋子就已经穿好,脚步虚浮往楼下走。

她眼睛还睁不开,人却已经到了灶边。

她幽幽道:“阿奶,好香,我……”

饿字还未能说完,半道上就被塞了一嘴东西。

元娘嚼了嚼,脆脆的,哦,是黄瓜。

嗯?怎么辣辣麻麻的!

!!!

一股呛劲从鼻腔直上天灵感,元娘的困倦不翼而飞,她被那呛辣的劲急得原地转圈,眼泪都出来了。

是芥辣瓜儿!

天爷,阿奶是放了多少芥辣。

元娘鼻子都红了。

她清醒以后,看到面上沟壑纵横的阿奶,含笑注视自己,哪里不知道阿奶是故意的。

元娘瘪嘴,莹白的脸上仍有被呛出的薄薄红晕,鼻尖也红,看着可怜可爱,她委屈道:“阿奶,你欺负人。”

王婆婆嘴边噙着笑,人却转过头,边切菜边慢悠悠道:“我这不是怕你睡不醒,一会儿没力气大口吃饭吗?到时候你又得半夜里喊住外头买馉饳的摊贩,偷偷把馉饳放进你那桶里,多麻烦呐?”

陈元娘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阿、阿奶你怎么知道的,不可能,我都没什么动静!”

王婆婆无语的瞥了她一眼,“你每回吃完,第二日蹑手蹑脚去还,脸上的样和要去做贼似的,我老婆子是老眼昏花,又不是瞎。”

元娘尴尬笑了,但无妨,作为亲生的孙女,她有杀手锏。

只见元娘依偎着王婆婆,头靠在背上,撒娇道:“不是天天啦,只是有时饿了,又怕下楼寻吃的会吵醒你,怎么样,我是不是乖巧体贴的世上顶顶好的孙女?”

王婆婆食指点着她的额头,推了推,元娘配合歪头。

“贫嘴!”

逗乐完,元娘很是厚颜地夹了一块芥辣瓜儿,别说,还挺上头。

黄瓜本就清脆爽口,水分也多,最适合口渴或者大鱼大肉以后吃,更别提是用芥辣汁水拌的。

芥辣是用芥菜疙瘩做的,它说辣,其实鼻腔更刺激,麻麻呛呛,鼻子发酸,一下就能把人的眼泪逼出来。

虽说听着有些难受,可吃起来却没停的,很上劲。

芥辣瓜儿的做法简单,就是芥辣加许多蒜末和香油,以及食醋。

它吃起来又辣又香,刺激上头,醋味则稍稍缓解后劲,会一个劲的分泌口水,吃多了甚至会满头大汗。

不论是夏日还是冬日,芥辣瓜儿都是很适宜的下饭小菜,在市井里最为常见,因为口感清爽,吃完以后,人也容易醒神。而且便宜,不值得几个钱。

王婆婆做这道芥辣瓜儿,有自己的秘方,她会加点糖跟酱油,口感更有层次,留有余味。

元娘一吃就上瘾,虽然每回都被辣得快落泪,但缓一缓还是会继续夹。

与其下饭,倒不如闲时无聊吃,能吃许久,味道又好。

很快,饭前偷吃的元娘就收到了王婆婆的制裁,被重重拍了手背,“你都吃了,一会儿用晚食的时候吃什么?你变一道菜出来?”

“我变不出来,但是我有阿奶,阿奶最厉害,什么都能做到!”元娘做出谄媚样,奈何她生得好看,即便如此也只会让人注意到她眉眼弯弯似圆月,笑容灿烂又明媚。

王婆婆乜了她一眼,并不搭话,因为她知道自己不管说什么,元娘都能讲出花来。

倒是元娘,自顾自继续说,她悠悠叹气,“真是的,阿奶,你说下午的时候,范妙青和俞莲香是故意的吗?说是给我解围,结果我更尴尬了。”

“你觉得的呢?”王婆婆语意不明,反问她。

元娘想了想,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总觉得不大舒服,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了。”

王婆婆见她想不出什么,这才一点点帮着剖析,“你想没想过,就差一个人,你弟弟不是在外头吗,他年纪小,窦二娘旁边还候着一个婢女,唤了去喊很难吗?怎么就一定得各自的适龄兄长?

“退一步说,她们真想不到,那就看着你输又能如何?行酒令乐的不就是一个输了饮酒,众人调侃吗?你的酒量不算好,但喝十几杯醉不了,便是醉了能怎样?俞家二婶不就醉倒了吗,有谁说什么?”

元娘又不傻,听王婆婆说到这,哪有不明白的。

她沉默了起来,盯着地板,好半晌才闷闷道:“所以,她们是故意的?那我往后是不是不应该再和她们往来了?”

哪知道王婆婆却在摇头,她把万贯洗净的羊双肠放了酒和姜丝腌制,边干活边教导孙女,两不耽误,语气也轻松平淡。

“俞莲香的自私出自她的天真,范家小娘子的好相处出自她的不天真,不论你要与她们中的谁相处,都要掂量清楚其中的份量。没有谁一定要交恶,只看你自己的权衡,再坏的人也能交好,再好的人也要提防。

“你听不懂也无妨,我只问你,知道她们为何要把各自的兄长拉来吗?”

这个问题元娘可知道得很,她自信点头,“莲香很明显,她想让我见她兄长,最好叫我喜欢上,对她兄长趋之若鹜,如其他的小娘子一般!如此一来,我对她也会倍加殷勤,她没什么坏心思,就是被人簇拥惯了,总想做最受人喜欢的一个。”

“至于妙青,我觉得,她似乎也想撮合我与她兄长。”元娘的语气逐渐迟疑,“但是……不知是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觉得她的念头和莲香不同。窦伯伯许诺我的嫁妆会同窦姐姐一样的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只自家几个亲戚知道,范家就是其中之一。”

窦老员外疼爱女儿,陪嫁不菲,不说给元娘一份一样的,只消有一半*,乃至三分之一,加上她自家的嫁妆,可以想象会有多丰厚。

而范家日渐衰弱,银钱上很紧张。

不是元娘恶意揣测,只是,没有无缘无故的殷勤,更莫说还有那么多迹象。

她纵然不想怀疑,脑子也不允许她稀里糊涂。

“不错,还算耳聪目明,没有蠢到家。”王婆婆赞许道。

眼看腌制得差不多了,王婆婆也不和元娘扯闲篇,直接把她赶出去,不耐烦道:“好了好了,你快出去,等会烟起来了,别把你身上的衣裳也熏着了,到时候一身油烟,我看你还敢不敢出门玩。”

王婆婆用手肘把元娘推出去,自己把手放进木盆里洗,因为刚刚往羊肠里灌了羊血与羊脂,手上荤腥着呢。她顺带喊万贯,“你把退了的火塞进去,煎羊白肠火得够大。”

*

元娘被迫离开灶房,无所事事的她,干脆去找犀郎了。

犀郎在写先生交代的课业,但也写乏了,正在时不时盯院里的桑树,时不时目光远眺,看的东西时远时近,试图以这样的方式护好双目。

横竖他闲着,元娘就和他用诗句玩起了游戏。

今日之元娘非过去目不识丁的元娘,她可厉害着呢!

她打头道:“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

陈括苍作诗不行,背诵,呵呵,恕他直言,未曾输过。因此,他几乎毫无迟疑,当即接:“时倚檐前树,远看原上村。”

元娘接的也快,她可是王婆婆亲自教导出来的,论博闻多识,王婆婆绝不输陈括苍的先生们。

“村舍少闻事,日高犹闭关。”

……

两人一对起来就没完,还是王婆婆喊她俩吃饭,才勉强暂时结束。

今日的主食是莲子百合粥,清火润肺的,午食虽然丰盛,但吃得太荤腻了。

但王婆婆却让她们先一人吃一个春卷。

春卷是薄皮里放了豆芽、笋干、菘菜、豆干,然后薄皮左右对折后,往前卷,每个都不大,两到三指宽,卷好了放进油锅里炸。

春卷外头的薄皮炸得金黄酥脆,尤其是刚出锅的时候,用手稍微用力一捏,外皮就碎成金黄小碎片了,吃起来一点都不费牙。但是豆芽会随着咬动被从春卷里拖出来,豆芽汁水多,豆干嚼着香,混着酥脆外皮,越吃越起劲。

王婆婆还让她们吃完春饼以后,得咬一口生萝匐。

虽说萝匐也有降燥气的作用,但吃它不是为了这个。

“立春立春,就是得咬春嚼春,今年才会丰收。”王婆婆面上高兴,顺口道:“要是犀郎今年能中举,等明年立春的时候,我就去盒子铺去叫苏盘,你们是没吃过,苏盘里光是荤菜就有七八种,炒素菜也有许多,都帮着切好了,只管往薄皮里夹,可有意趣了。宣泰桥吴记盒子铺做的最好,卖得还贵,但一到立春,各家派去买苏盘的小厮能排到后一条街。“

象征性的吃过春卷,咬了口生萝匐以后,才真的开始用晚食。

芥辣瓜儿的好吃自不必提,旋煎羊白肠也很好吃,煎完就端上来,热气腾腾的,咬开以后,里头的羊血香嫩可口,不知道王婆婆是如何处理的,一点腥味也没有,反倒有些像豆腐,却比嫩豆腐有滋味。

吃过饭后,万贯将碗筷洗净。

众人都闲下来。

元娘本想上楼去,却被王婆婆给叫住了。

看王婆婆的架势颇为严肃,跟着一道进屋的短短几息里,元娘把自己最近干过的事都仔细想了一遍,就差王婆婆忽然一拍桌,怒喝一声,然后她就会倒豆子一般把自己干过的坏事说完。

然而并没有。

王婆婆坐在深驼色的床帐下,静静道:“你渐渐大了,自己有主意,有些事我也该问个清楚。”

“元娘,你想高嫁还是低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