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陈元娘最爱听阿娘说爹年轻时的风貌,作为女儿,对双亲总是天然有濡慕之情。

奈何她爹故去得太早,偶尔见到旁人父女情深,说自家爹爹如何好的时候,她却一点插不上话,内心便忍不住升起好奇心。

她甚至试过照着阿娘的形容,把爹画出来,但是……

很写意。

毕竟什么身披霞光而来,人群中耀目,又要内敛温和,还要有文士的书卷气。

她只能让画中人背后迎着太阳,手里拿着卷书,身上金光灿灿,如亮到发刺的宝物。

因此……显得极为奇怪。

她为此一直耿耿于怀,今日忽一见那位关扑路人,倒是发觉阿娘所说的形容,似乎真的能存在。

元娘扯了扯身旁阿奶的袖口,交头接耳,低声询问,“阿奶,你觉得那个,站在棚子里的那个年轻的穿茶褐色文人道衣的年轻男子,同我爹像不像。”

她之所以低声,是怕旁人听了会笑。她这样大的小娘子,亲爹定然也上了年纪,怎么会同一个年轻文人相像呢?大抵是想不到她爹终年时的确正当大好风华。

王婆婆是知道自家孙女对父亲的好奇的,没少问过鼻子眼睛,意图拼凑。

但是她表面应承,心底却不以为意,她那儿子的容貌气度,轻易是寻不出与其相左的人。

然而当王婆婆抬眼去寻,便是一怔,昏黄混浊的老眼骤然深邃,她摇摇头,“像,也不像,五官并不相仿,但容貌风华都是一样的难得出众。虽都有文士的清正雅气,但与你父亲的风采有所不同,他恣意从容些,你父亲则多些温良。

“若非说相像,单看容貌,倒更像一位故人,眉眼足有两三相似。”

王婆婆后一句话,更接近喃喃,眼中流露出些怀念旧事的情绪。

元娘没听清,她只听见前头的,失望叹惋。

她盯着那位关扑路人,表情沮丧,还以为自己能知道亲爹究竟长啥样呢。

许是她目光中的怨念太过强烈,对方似有所感,本来正在安静听人说话的他,目光忽然瞥来,正正对上元娘,二人眼神相接,没有一丝阻隔。

这样的对视过于直白强烈,元娘一时不知如何反应,下意识侧头避开目光,眼神闪躲。

但旋即,她脾性里那股不服输的性子又起来了,昂起头颅,又瞪大眼睛盯回去。横竖立春这样的好日子,即便出身较好的人家,也没有说与人多对视一刻便怪罪的。

在汴京呆久了,元娘已经不似从前在村里的胆怯无知。

因为官家仁厚,也因着汴京处处是贵人,那些高门并不似臆想中,动不动就因为一小点错处就打杀人,至少当众绝不会。

否则,真要是有天大的冤屈,叫百姓去敲了登闻鼓,可不是玩笑的,官家就在跟前,不比外头天高皇帝远,能轻易欺男霸女。

汴京的百姓,可比乡野之地的百姓好过得多,否则王婆婆当初也不会费劲千里迢迢搬来。

也叫元娘多了底气与自由。

她能较真地鼓足劲,压制住想眨眼的酸涩,去同对方对视,气势有没有压过不知道,但光凭耐力和眼睛大,元娘是完胜的。直到看着对方眨过眼,元娘还刻意坚持了一息,才猛猛闭眼,眼睛酸得她快掉泪了。

哈,她才不会输!

元娘不着痕迹地昂起下巴,活脱脱像只傲娇的小猫。

不像她家呆头呆脑的橘猫小花,倒像是徐承儿家养的美丽三花,终日骄傲气昂,视周围众舔猫为草芥。

她这赢了以后骄傲开心的心态,再怎么掩饰,神色中也难免透露出几分,眼角眉梢尽是得意。

对方瞥见了,因交际寒暄时不免枯燥虚伪,他原本的神色淡淡。

望着她,他似乎在笑。

笑了以后,愈发显得他美如冠玉,神采英拔。

但元娘却未曾看到,她自觉胜过对方以后,就挪开了目光。他人虽美,但又不似她爹,没有参照的必要,自然也不必时时盯着,否则多失礼啊。

她的礼数可是阿奶教出来的,熟稔于心!

对方察觉元娘早把他抛之脑后了,倒是微怔,旋即失笑。

他亦是挪回目光,继续与人周旋叙旧,依旧是沉静有礼,温厚和煦,难以寻出差错的妥帖模样,方才的一笑,似乎只是错觉。

*

元娘身旁不知何时凑来了俞莲香,她是刻意过来的,一则是元娘这视野更好些,二则是她觉得元娘总能叫周围的长辈喜欢,她也不自觉喜欢亲近被人喜欢的人。

俞莲香享受目光,自然就喜欢被人瞩目的人,元娘毫无疑问就是。

偏偏她又有些矜持,不愿意主动握住元娘的手,只凑近以后,咳嗽两声,提醒元娘自己在旁边。

元娘果然侧头,但只是礼貌颔首,接着继续目光向前。

俞莲香只好自己主动开口,“今日天真好!”

元娘发觉她是在和自己搭话以后,虽话头开得僵硬,还是很给面子的回道:“是啊,挺好。”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俞莲香憋了许久,最后瞅见了台后安然悠哉坐在棚子里的人,眼睛霎时一亮,主动道:“真是羡慕那些能坐在上头的人,遮风挡阳的,哪像我们,还得受苦。他们必定是高门显贵吧,真是叫人艳羡。”

“是啊,哈哈。”元娘稍稍附和,免得俞莲香尴尬,毕竟还是有七拐八拐的关系。

俞莲香并不介意,她似乎找到感觉了,自顾自继续,“我朝寒门子弟只要勤勉肯学,一朝科举高中,便能走上仕途,台上那些人那般风光,应也有出身寒门的。

“你别说,我二哥哥学问就做得好,说不准来日高中,也能有那风光的一日。因而,许多人家都来问我二哥哥的婚事。

“咦,对了,元娘,你是否还未婚配?”

俞莲香不明说,可言外之意并不含蓄。

这话不大好接,元娘正措辞呢,旁边的王婆婆忽然语气不阴不阳道:“朝中官员虽不乏寒门子弟,但天下寒门何其多,能走上仕途的少之又少,仕途得意的更是凤毛麟角,多是宦海浮沉,常年外放不说,多少官员大半生都奔波外地,乃至客死异乡。”

王婆婆的见解自然是比未出阁的小娘子要深刻得多,一番话出来,俞莲香都不知该如何去应,是愣愣附和,含含糊糊。

王婆婆面上泛笑,继续道:“莲香,你可曾婚配?”

“不、不曾。”王婆婆是长辈,俞莲香也只能老老实实回答。

虽说就是两句话的功夫,但俞莲香莫名有些怕王婆婆,不敢再提些旁的。

好在,台上可算是有动静了。

有人钟鼓齐鸣,而开封府尹也换好句芒神的衣裳,是类似牧童所穿的对襟短衫,胸前开衫,用系带绑着,裤腰处围了腹围,头绑双髻,手拿极为华丽,手柄用银丝所绞的春鞭。

让一个老头,穿着牧童的衣衫,绑着七八岁牧童梳的双髻,在立春的日子里,真可谓是既滑稽,又单薄寒冷。

但没法子,所谓句芒神,就是掌管草木生长发芽的神明,通常是牧童的形象。

所以,只能委屈一个身居要职的胡子花白的重臣,穿小童的衣衫了。

随着钟鼓声,只见他拿起春鞭,精瘦的身体用吃奶的劲挥舞鞭子,大喊道:“春神在此,庇佑尔等五谷丰登!”

说罢,又是一鞭。

他继续大喝,“春神在此,庇佑尔等家宅平安!”

第三鞭。

他已尽力竭,干瘦老态的脸都憋红了,才牟出足够的劲继续喊:“春神在此,庇佑尔等顺遂如意!”

虽然他是扮做句芒神,但底下的百姓几乎都低下头,虔诚地拱手许愿。

就连王婆婆也不能免俗,低头碎碎念,向春神祈愿。

陈元娘偷偷瞄了一眼四周,很干脆的也有样学样,低头祈愿。

只听她碎碎念道:“春神在上,我是家住汴京城敦义坊三及第巷巷口进去第一家的陈家元娘,请您不要保佑错了,希望阖家平安,弟弟高中,家里日进斗金,我能觅得如意郎君,是好的如意郎君,要家境富裕,人品好相貌佳,若是有仕途运最好,千万不能和李家那个泼才一样会打人,如果非要打人的话,希望是我打他……”

元娘许了超长的一串愿望,她甚至很讲义气的许愿徐承儿也觅得一个这样的,徐家都是好人,也要平安,徐家阿翁能把新酒酿成等等。

旁边的人大都许愿完了,她还在闭眼念。

幸亏她年轻,换做个年纪大的,念完这么长一串怕是都喘不过气了。

辛苦许愿完,上头鞭打春牛的人早换了。

那开封府尹虽不到致仕的年纪,可也有岁数了,哪经得起春寒,按规矩打完三鞭就立即被随从披上没有一丝杂毛的麝鼠皮大氅,利落退场了。

后面自然有属吏与真正的农人上来轮流鞭打春牛,直至那纸糊泥捏的春牛被打得稀碎。

春牛被打得越碎越好,意味着今年耕牛会更加勤勉。

底下的许多百姓都会叫好。

而旁边的小贩伺机而动,拎着竹篮,里头装的是小春牛,关在栅子里,旁边点缀百戏人物。他们会刻意凑到年纪小的童儿附近,故意演示叫卖,勾起小童们的渴望。

越是小孩,越喜欢模仿长辈。

每年台上官员刚打完春牛,就是商贩篮里小春牛卖得最好的时候。

稀奇的是,几乎没有商贩会凑到陈括苍身边,只是看他一眼就略过了,可能他目光过于坚定,小小年纪一身正气,看着不太像会被诱惑的样子。

但却又小贩会停到阮小二附近,哪怕他这两年身量渐长,瞧着人高马大,颇有健壮青年的模样。

事实上,小贩的眼光是很准的,他真的买了。

而且是于娘子看出了他想要却不肯说,主动掏钱买的。

阮小二拿到手以后,先做的就是戳小春牛的头。

瞬间便稚气了许多。

元娘在一旁看着,没忍住有些想徐承儿了,若是徐承儿在旁边,她俩就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交流原来阮小二还是这么幼稚的内容。

离开徐承儿的半日,想她!

看完了打春牛,就应该回去了,窦宅里已经备下了她们一行人的午食食材,待到回去,窦家阿嫂就会安排下人立刻烧火做饭。

但看天色,其实还早。

可一群人凑在一块,总嫌冗杂。

最后是三三俩俩,各自分开走的,只说一会儿到点了记得回窦宅用饭。

于娘子自然是跟着岑娘子身边,她俩都是丧夫孀居,这几年关系好得很,常常一道出入。

元娘毫无疑问跟着自己家人,她顺耳听见于娘子在抱怨。

“我那大儿子,人也精神,我不敢说他多好,品性总是端正的,这些年俸禄也攒了不少,却迟迟不肯成婚,倒是成了我的心病。”

岑娘子则宽慰她,“怕是机缘未到呢,时候到了,不必你急,婚事自然便成了。我听闻相国寺求姻缘很是灵验,不若过几日十五,你我一道去求,我也发愁元娘的婚事。”

于娘子当即就应下了。

两个做娘的都在操心姻缘。

元娘本来听得好好的,听到自己名字以后,就不大爱听了,转过头随意看风景。

她们这一行人本来正要与其他人分开,却见俞明德不知何时跟了上来,他的借口十分现成,“我想同括苍请教学问。”

因而*顺理成章跟上了。

虽说是用这个说辞,但也得真的商议。

他俩一言一语的谈论起来。

“老师说同平章事空缺,魏参知政事或许有望任职,倘若如此,兴修水利也许会被重提,你我解试时没准会以此出题。”

“有可能与漕运相关,如今朝廷对漕运颇为重视,前不久又……”

……

谈归谈,俞明德目光似乎时不时看向另一个方向。

那正是阮小二。

他围在元娘旁边,拿着他的小春牛,大献殷勤,讨好道:“元娘,你想不想试试鞭打春牛?”

“不想。”元娘果断拒绝,她不比阮小二,是真正接触过耕牛的,知道耕牛多么有灵性,又是如何勤勤恳恳,习俗鞭打春牛自然是没问题,私下里打,她才没有兴致。

阮小二还不知道献殷勤献到马腿上去了,仍旧围着想和元娘说话。

忽然,俞明德高声道:“阮小兄弟,听闻你也在学堂读书,不妨一道论论学问?”

他硬是把阮小二给喊了过去,元娘耳畔霎时安静,她不着痕迹的微微松气。

路上闲逛了会儿,到了巷子就各回各家,王婆婆想着一路走来累了,与其直接去窦家,倒不如在家歇会儿再过去。

元娘自然跟着,有那么多人在,她也不是很想自己去窦家。

既然回到了家中,洗净双手后,她随手拿起之前除夕祭拜还剩下的玫瑰酥饼,往自己的嘴里一塞,咬了满嘴脆香,玫瑰酥饼口感有点像桃酥,容易掉渣子,嚼两下就开始香甜,难得的是玫瑰花瓣也是不干不糯,像是饧的口感,而且香气浓郁。

她边吃边找小花,庭院里没瞧见,边一路跑上阁楼。

果然,它卧在平头案上,枕着她的砚台睡觉。

还好砚台里没磨墨,否则小花就得变成隔壁阮小二家的乌嘴了。

元娘上前逗猫儿,却看到桌案上被压住的纸。

她拿起一看,才发现是自己上回随手写的各个男子,脾性身家等等。

最末尾的是俞明德。

莫名的,元娘想到今日俞明德的反常,还有平日里的蛛丝马迹,她是顶顶聪明的小娘子,自是琢磨出了一些不对。

难道说俞明德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