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胎玉书煨咕嘟嘟冒着水汽。
不多时,玉泉山采回的泉水便煮沸,倒入青瓷茶壶中,茶叶便在滚水中飞舞。
悠然的茉莉香片香气馥郁芬芳,让人心情随之平静。
两人很快便在茶香中平复情绪,说起了正事。
“眼看小年在即,陛下预备如何处置姚贵妃?”
景华琰依旧是那副无波无澜的表情,他道:“此事,须得谈过再议。”
他这样说,那么对于姚贵妃的处置,要看姚贵妃如何辩驳了。
姜云冉呼了口气。
她入宫以来,一直觉得姚贵妃是这宫里最聪明的人。
她不争不抢,只努力做好自己的差事,恭谨自持,沉默寡言。
这些年来,姚贵妃先诞育大公主,后又协理六宫事,名声极佳,颇得宗室和朝臣赞誉。
加之其姚氏出身,其实前朝宗室之中,时不时就会有人议论,是否要立她为后。
对于此,仁慧太后自是乐见其成,姚家也在后面推波助澜。
唯有姚贵妃不声不响,从不主动争取。
之前永宁公主的生辰宴,就是最好的例子。
姚贵妃宁愿忤逆太后,也不愿意做那出头鸟。
所以姜云冉才觉得,姚贵妃是个聪明人。
“或许,结果会如陛下所愿。”
姜云冉这样说了一句。
景华琰看向她,眸子里有询问之意,姜云冉却浅浅笑了,没有解释。
她顿了顿,又才说:“陛下,如今宫中采买,各宫和司局皆有抱怨,各宫所要之物会耽搁几日甚至十数日,而各司局因要做账簿拟定采买事宜,忙得团团转,一时之间,确实彼此有些迟滞。”
原来有司务局,司务局是先买后送,虽然都是按照往年旧例准备宫中一应之物,但也正是这一权柄,让司务局越来越嚣张,贪墨巨甚。
空账挂的越来越多,国库耗费越来越重,然而打开事务局库房,却空空如也,并无琳琅满目。
现在宫中改革宫规,先要后买,这拟买期间就有时间出入,各宫一时之间都不适应。
景华琰道:“朕知晓,就连梁三泰都说如今司礼监忙得很,他的几个徒弟忙不过来。”
司礼监最重要的就是负责皇帝起居,宫中行走事务,乾元宫要用的东西,那必是一等一的重要。
就连司礼监都有些疲于奔命,显然这个新规有着天然的缺陷。
姜云冉若有所思:“如此看来,还需要更改。”
政令是人定,也是人为,不可能因困难就倒行逆施,退步不前,必要找出改革之法,方才能把不合理之处全部改进。
景华琰看向她,眼眸中慢慢有了笑意。
“此事,交由你来做,如何?”
姜云冉有些吃惊:“我?”
景华琰颔首,道:“我已经同太后商议妥当,姚贵妃不便继续参与宫规拟定,由你接替姚贵妃。”
这个时间卡的非常好。
姚贵妃的“问题”,宫中暂时不知,但仁慧太后和姚相必然已经知情,这种情况下,姚家一定会松口答应。
另一个,景华琰同仁慧太后的确不算亲厚,但两人多年相处,到底知晓彼此的性格作风,景华琰但凡开口,仁慧太后无有不从。
大凡事情,她都不会故意驳了景华琰的面子,甚至会非常通情达理,让皇帝放心无忧。
因此,这件大事,就这样简单轻松决定了。
甚至姜云冉这个当事人都不知情,就又被安排了新差事。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
眼波流转之间,手指轻轻点在了景华琰的胸膛上。
“陛下,臣妾这个年关可真忙。”
“哎呀,”姜云冉道,“本来陛下允诺臣妾,臣妾如今好不容易成了贵嫔,本来应该吃香喝辣,作威作福,怎么堆积了这么多差事?”
“臣妾的命好苦啊。”
景华琰忍俊不禁。
他握住姜云冉的手,在手心里轻轻握着。
“爱妃的命可一点都不苦,”他低下头,在姜云冉耳边问,“待过了年,你想要什么份位?”
这还差不多。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这才道:“我就知道,陛下大方得很,总不会叫我吃亏。”
“什么份位都可,只要陛下给,那臣妾便接着。”
姜贵嫔可精得很。
景华琰顿了一下,这才笑了起来。
“好,那朕就当真随意给了。”
一年光阴如水流失,伸手去抓,什么都痕迹都不能留下。
一切皆如镜花水月,风过无痕。
然而越是临近年关,岁月却又仿佛被拉长了身影,每一日都过得无比漫长。
在姜云冉意料之中,她去寿康宫拜见太后,太后也很慈爱地让她一起议论,务必把此番差事都布置顺畅。
一起处置采买宫事的,除了几位贵人,还有三位尚宫及小柳公公,另外还有宗人府和户部两名官员。
这两名官员姜云冉都曾见过。
一位是白鹤书院的得意门生江清鸣,另一位则是吏部考功清吏司主事丰鸿轻。
不过数月未见,两人皆已高升。
丰鸿轻任户部郎中,升为正五品,而江清鸣则任户部员外郎,是为从五品。
两人都是景华琰新提拔上来的青年才俊,之前主要负责岁银改税之事,恰逢宫中改制采买,两人临时调任,协助仁慧太后等一起拟定新法。
因都见过,姜云冉倒是并不显得局促生疏,一到寿康宫便开始忙碌,接连提出好几点需要改进之处。
仁慧太后同皇贵太妃对视一眼,两人相视一笑。
仁慧太后颇为满意:“你这孩子别看非世家大族出身,却通透得很,有时候能别出心裁,跳出囹圄。”
“倒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姜云冉腼腆一笑:“多谢太后娘娘夸奖。”
皇贵太妃也跟着笑了,她显得有些疲惫,说话自然边有些随意。
“你这样子,可真像我们以前认识的一个故人……”
说到这里,贵太妃碰了一下她的手,皇贵太妃才回过神来,笑道:“聪明的人,总是一般无二。”
还有一日就是小年,仁慧太后倒是体恤,只让姜云冉忙了一个上午,就放她回去了。
“如今你倒是成了大忙人。”
另一边,临芳宫中,大公主正在园子里跑。
她生于元徽四年六月,至今已有一岁半,生得粉雕玉琢,尤其像景华琰。
她生得好,养得也好,从小健健康康,少有病痛。
只一岁多的年纪,却已经很是强健,这会儿在院子里疯跑,小宫女们都追不上她。
姚贵妃坐在庭院中,身边放着暖炉,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做着针线。
她从小就没怎么学过女红。
姚家人一门心思让她入宫,所教皆是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以后务必要成为她姑母那般能匡扶国祚的贤后。
姚贵妃就一直学,一直努力,终于入宫为妃。
入宫之后,日子真是无趣。
她便寻了两个织绣宫女,让她们教自己做针线,如今虽然依旧不会刺绣,却能给女儿做个简单的小肚兜,闲来无事,多是这样打发时间。
读书习字,她早就厌倦了。
忽然间,红着脸颊笑呵呵的小公主脚下一绊,啪叽一下摔倒在地。
临芳宫安静一瞬,秋意姑姑满脸惊慌,奶嬷嬷也手足无措,立即就要跑过去搀扶起小公主。
但姚贵妃却开口:“让她自己起来。”
奶嬷嬷和小宫女急得脸都红了,却还是不敢上前。
倒是小公主自己在地上趴了一会儿,然后才撑着小手爬起来。
她身上穿着厚厚的红棉袄,手上戴着姚贵妃给她做的棉手套,虽然忽然摔倒,却跟跌在棉花上也没什么区别。
小家伙儿撑着手坐起身来,坐在那发了会儿,摇头晃脑,好不可爱。
她自顾自坐了一会儿,抬头就看到母亲正在盯着她看。
下一刻,她就咧着嘴笑起来。
“嘿嘿,母妃,好玩!”
这孩子,心真大。
满宫宫人都松了口气。
姚贵妃面容柔和下来,她对奶嬷嬷招手,让她查看一下小公主的身体,然后才对孩子开口。
“明舒,你要记得,以后跌倒了,要学会自己爬起来。”
小公主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只让奶嬷嬷检查身体。
她傻笑着点点头,根本没听明白,却还是很听话:“是是是。”
“母妃说得,都对!”
真是个小棉袄。
秋意姑姑松了口气,也跟着笑起来。
“咱们这小公主,性子真好。”
景明舒并不是过分聪明早慧的孩子,她同寻常的孩子们一般无二,十一个月的时候,才开口喊娘,一岁左右才学会走路。
但她性子特别好,摔跤生病,从来不哭喊,总是笑嘻嘻的,那笑脸比苹果还要惹人喜欢。
每次她对自己笑,姚贵妃的心都会快活起来。
她是姚贵妃的珍宝。
“性子好就好,”姚贵妃温柔地说,“她能自己跌倒爬起来,就是个坚强的好孩子。”
正说着话,外面忽然传来嘈杂声,姚贵妃一愣,立即蹙眉问:“谁来了?”
她其实已经被“禁足”,非有宣召不得随意进出,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不想触景华琰霉头,仁慧太后都没有来临芳宫过问此事。
此刻会来临芳宫的,又是谁呢?
姚贵妃放下针线,起身就要让奶嬷嬷带走景明舒。
就在此刻,一道玄色的身影大步流星踏入月亮门。
景华琰那张严肃的面容,在同景明舒视线交汇的一刹那,立即春暖花开。
“明舒。”
景华琰的声音难得带着温柔。
景明舒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咧嘴大笑:“父皇!”
小姑娘声音清脆,在临芳宫回荡。
她迈着小短腿,啪嗒嗒跑到景华琰面前,仰着头看他。
“父皇,你长高了!”
景华琰笑了一声,他弯下腰把景明舒抱起来,在怀里掂了掂:“明舒,你长胖了。”
“小胖墩。”
景明舒咯咯笑了起来。
父慈子孝的画面没有让姚贵妃放松,她扶着秋意的手起身,淡然来到景华琰面前。
“见过陛下。”
景华琰这才看向她,直接开门见山。
“贵妃,朕来问你一个答案。”
————
小年宫宴,宫中依旧张灯结彩,繁华鼎盛。
所有的丧事和琐事,都冲淡不了新岁的喜庆,尤其在长信宫这样的地方,欢庆新年、祭祀天地格外重要。
除姚贵妃及徐德妃,其余诸妃皆到场欢庆。
南音馆一年四季都有排曲,姜云冉看了看曲目单,特地选了一折节奏欢快的喜剧,安排在宫宴上唱奏。
今日的宫宴也多是热汤锅和最近玉京颇为流行的红糖麻酱火烧,四四方方摆在盘子里,瞧着还挺漂亮。
以往宫宴都是冷食,便是热菜端上来,从御膳房至太极殿,餐食多已经冷了。
尤其是荤菜,上面厚厚飘一层油,更是油腻腻的倒人胃口。
夏日还好,冬日吃起来真是折磨。
姜云冉直接把单子改成了热锅子,不仅御膳房备菜方便,也不用大厨一宿不歇,灶火不停,做出各色菜品,两个热锅配几个冷盘,再加点心和果酒,看似并不丰盛,可若吃起来却是相当宜人。
最起码都是热乎而新鲜的菜肴。
这位姜贵嫔办事,还真是以实惠得用为主。
梅贤妃这几日似乎真的不太舒适,此刻面色还有些苍白,她看着眼前的酸菜锅子,难得多吃了几口菜。
她身边的澄江姑姑不由激动地红了眼眶,忙同姜云冉道谢。
“这几日贤妃娘娘茶饭不思,害喜严重,多亏贵嫔娘娘细心,难得贤妃娘娘用进去了。”
说到这里,其余几位宫妃也跟着奉承。
韩才人忙端起酒杯,同姜云冉敬酒。
“还得是贵嫔娘娘,办事周到,今日宫宴当真是难得。”
不仅省了宫宴的花销,朝臣们吃得都还很舒心,甚至有人对仁慧太后夸奖。
仁慧太后也不藏私,直接说是姜云冉操办的小年宫宴,这一下,往姜云冉身上投来的目光更多了。
恩宠和权柄都握在手中,这名民女出身的宠妃当真是不简单。
最重要的是她办事老道利落,同景华琰几乎如出一辙,这又让朝臣们多了几分思量。
姜云冉倒是不在乎那些目光,她自顾自吃着热气腾腾的菜肴,浅浅笑了一下。
“宫宴总是要给人吃的,以往都是体面菜,我吃过许多次,味道其实很好,无论是菜品还是御厨,都是尽心尽力,然而奈何不了路途遥远,这是无法改变的根由。”
韩才人愣了一下,才忙到:“是,贵嫔娘娘说的是。”
以前的宫宴都是贵妃贤妃等操办,难道要说她们不够仔细,处事不精?
姜云冉浅笑一下,也端起酒杯,回敬韩才人。
“我出身贫寒,年少时最贪冬日里的一锅热汤,才有了这等心思,也全赖太后娘娘不弃,愿我以此行事,如今要感谢的,是太后娘娘的慈爱之心。”
仁慧太后也愣了一下,随即便端起酒盏,同众人一起推杯换盏。
“同乐,同乐。”
小年宫宴就在热气腾腾的热锅子里落下帷幕。
一晃神,就到了年关。
景华琰提前正旦三日,要至斋宫斋戒,感沐天恩。
朝中虽然已经封印,不过事情仍能上报,暂时交由荣亲王和礼亲王一起辅政。
而后宫诸事,则有仁慧太后、皇贵太妃、慕容昭仪和姜贵嫔一起主持。
斋戒前一日,景华琰给姜云冉透了底。
说姚贵妃认下了在红螺炭中下毒,谋害皇嗣一事,顾及太后及姚相脸面,也因大公主的未来,因此景华琰并未立即下旨,降罪于姚贵妃。
然姚贵妃心中愧疚,自陈德不配位,自请降位,至皇觉寺为皇室祈福。
年关底下,景华琰自然不会有所动作,但明年过了元月之后,姚贵妃便要降位离宫,彻底离开一切喧嚣。
姜云冉当时听完,抬眸看向景华琰,忽地叹了口气。
“姚贵妃不是真凶。”
姜云冉顿了顿:“至少她本人不是,至于姚家,暂时不能判断。”
姚贵妃做出的决定,绝对没有同仁慧太后和姚相通气,她是自己选择了这一条路走。
景华琰看向她,终于颔首,认可了她的话。
姚贵妃非常聪明,也很清醒,她犹如浮萍,在仁慧太后、姚家和皇帝之间摇摆。
从她入宫伊始,景华琰就同她深谈过。
那时景华琰就明确说过,自己不会立世家女儿为后,也不会被逼迫屈从姚家,若姚贵妃能明哲保身,他会给姚贵妃尊荣。
前头四年一直平平顺顺。
然而,当周宜妃艰难生下大皇子,而大皇子又体弱多病之后,姚贵妃就明白,只要她在后宫一日,无论她还是大公主,便不会有宁日。
而姚相和仁慧太后,也永远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总是想着延续姚家的辉煌,似乎只要姚贵妃成为皇后,景华琰就不会动姚家分毫。
太天真,也太急功近利。
姚贵妃害怕那些人,包括姚家的人铤而走险,不择手段。
她心惊胆战,总是夜里惊醒,非要看一眼女儿才能罢休。
想要针对姚家的人,她就是最好的靶子,想要谋夺后位,她就是手段。
无论如何,姚贵妃都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
这两年,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她没有那么大的志向,也没有那么充沛的情感,爱恨情仇与她而言不值一提,唯有活下去才重要。
说她懦弱也好,胆小也罢,她就是这么个人。
早年对于景华琰的年少慕艾,也随着天长日久而冲散,年少时对命运的不甘,也随着时间而淡然。
她忽然发现自己也没什么在乎的东西。
除了自己的性命,除了大公主的未来。
景华琰转述姚贵妃的话时,神情也很平静。
他最后叹了口气:“只是明舒……介时就要同母亲分别。”
可怜了孩子。
姜云冉问:“之后大公主要由谁来抚养?”
景华琰顿了顿,他道:“原本想交由仁慧太后,但姚贵妃坚决反对。”
姜云冉愣了一下:“她这样不信任姚家?”
“或许吧,”景华琰道:“朕已经同贵太妃商议过,贵太妃愿意养育明舒。”
贵太妃膝下无子,她是太妃之中最年轻,也是性子最活泼的,今年只得四十几许的年岁。
她教养过永昌公主,如今,也能好好养大大公主。
尤其永昌公主同贵太妃一般活泼开朗,她尚且没有出嫁,也能好好照顾侄女。
这倒是最好的选择。
姜云冉心中一松,她说:“我原来觉得贵妃很聪明,如今看来,她的聪慧确实让人刮目相看。”
她的“认罪”,不仅让姚家不能再往后宫送入嫔妃,也让姚家从此有了“罪证”。
谋害皇嗣,毒杀皇妃,往重里说,这是谋逆大罪。
景华琰捏着这个把柄,只要他想动,姚家随时都有风险。
为此,端看姚家是要明哲保身,还是揭竿而起。
毕竟,姚家手里也有仁慧太后和荣亲王。
朝廷、后宫、皇帝、权臣。
九重宫阙之下,所有的政局都是博弈。
比聪明、比狠辣、比果断、比手腕。
比的是最深的人心。
景华琰握住姜云冉的手,道:“朕入斋宫,宫中一应事宜,你多留心。”
“若有急事,直接吩咐梁三泰,朕已下达口谕。”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便笑了:“不过三日,又能有什么大事?”
一语成谶。
腊月二十七,吴裕妃出殡。
因景华琰斋戒,不能亲往,然仁慧太后等长辈,孝亲王等宗亲,及各宫诸妃悉数到场。
这一日是难得的大晴天,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长信宫在一片念经声中,送走了这一对可怜的母子。
景华琰按照吴裕妃的遗愿,格外下旨,命母子合葬,生死同穴。
经幡在蔚蓝的天空飘荡,唱诵声不绝于耳。
所有人身穿素服,安静陪着棺椁直至玄武门。
宫门大开,仪鸾卫及金吾卫身着礼服,准备护送吴裕妃灵柩至京郊帝陵。
恭郡王在宫门前拜别仁慧太后,行此次护送差事。
仁慧太后扶着彭尚宫的手上前,最后摸了一下冰冷的棺椁。
棺椁用上好的楠木所制,厚重昂贵,象征着高贵身份。
然而天人永隔,死者早已化为尘土,这昂贵的楠木棺椁,不过是慰藉活人的俗物。
吴裕妃的兄长一身素服,他跪倒在地,沉默磕了三个头。
仁慧太后叹了口气。
她道:“去吧。”
“送她最后一程,也陪着她过好新年。”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吴家兄长用衣袖抹了一把脸,沉默起身,躬身后退。
礼部仪官站在宫门口,高声唱诵:“起。”
经幡飞扬,队伍缓缓前行。
至棺椁全部进入玄武门门洞,礼部仪官又唱诵:“别。”
霎时间,哭声震天。
吴裕妃份位之下,朝臣命妇或宗亲晚辈,一起痛哭失声。
在呜咽的哭声里,吴裕妃及年少夭折的小皇子,最终离开了九重宫阙。
姜云冉看着送葬队伍慢慢消失在眼前,心中默念:“再见。”
距离元徽六年不过还有两日,可宫中的事端,却似无法停歇。
腊月二十八,景华琰入斋宫第二日,宫中急报灵心宫急招太医,德妃重病。
德妃已经缠绵病榻一月有余,本来太医院下了几次急救的方子,也都推测她大约就是年关底下的事情。
但徐德妃生命力之顽强,非常人能比,数次险境之下,她还是挣扎着跨过生线,奇迹般地存活下来。
本来所有人都以为她真能如徐如晦一般创造奇迹,然而这一急报,又让姜云冉心中一沉。
她立即起身,快步往外行去。
青黛取来大氅,小跑着跟上她,给她裹在身上。
钱小多直接禀报:“娘娘,今日太医院值守为麦院正、赵医正和孙医正。”
姜云冉道:“请麦院正和孙医正,留赵医正值守。”
她匆匆出了宫门,就看到巷子另一边,慕容昭仪也一步跨出宫门。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冷肃了眉眼。
不知道这一次,德妃是否还能撑下来。
————
过了小年,天气转暖。
坐在暖轿上已经不觉得冷,偶尔掀开车帘,还能感受一缕清风拂面。
刺骨的寒冷似乎都已留在昨日。
两位娘娘的仪仗很快抵达灵心宫。
此刻灵心宫宫门大开,守门的宫人面色凝重,皆是惶惶不安模样。
姜云冉快步走到慕容昭仪身边,低声道:“当要禀报太后及皇贵太妃。”
慕容昭仪颔首:“来之前已经命人请了。”
两人面容整肃,不再言语,快步略过回廊,直接来到寝殿门前。
上次来时德妃尚且健康,此刻再来,两人能清晰感受到灵心宫的衰败和凝重。
宫人们低垂着头,虽然不敢表现太明显,却还是让人看出如丧考妣。
一旦徐德妃真的薨逝,她们就要被打散送往各处,以后的前程便难以预料了。
梅影姑姑不在明间,留在这里等候的是桂香。
桂香见了两人,目光一凝,她忙上前请安:“昭仪娘娘,贵嫔娘娘,今日恰逢薛女医值守,此刻正在救治娘娘。”
姜云冉和慕容昭仪落座,慕容昭仪问:“怎么回事?”
桂香叹了口气。
她眼底一片青黑,相比之前的永福宫,灵心宫煎熬的时间更长。
没日没夜守着看着,生怕徐德妃出一点差错,桂香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人也憔悴得仿佛老了十岁。
“娘娘一直都是那个样子,整日里昏睡,只有用药用膳的时候才能醒来一会儿,用过了就又要睡去。”
徐德妃身体彻底垮了。
先是中毒,又是遭逢打击,身体每况愈下。
她本身就不是个健康的体魄,能拖到今天,已经是她坚强。
姜云冉问:“都用过什么药?薛女医可会急救之法?”
“补气延寿,补血培元的方子不知换了多少,百年人参都用了两根,却都跟石沉大海一般,不见踪影。”
“其实还是娘娘的心结……”
说到这里,桂香顿了顿。
她是个聪明人,知晓如今姜云冉最得陛下信任,因此倒也不隐瞒,只说:“娘娘同家中有些龃龉,时常郁结于心,于休养不利。”
竟是同娘家不睦。
姜云冉不知德妃同家中发生了什么,但她心气高,不肯吃亏的性子,姜云冉是知晓的。
徐家恐怕是得罪狠了她,让她这样怨恨,以至于撑着最后一口气顽强活着。
姜云冉同慕容昭仪对视一眼,两人都没去看桂香,一个慢条斯理抚摸衣摆上的荷包,一个则盘玩手腕上的碧玺珠串。
寝殿中很安静。
无人再开口。
桂香心中担忧,紧张万分,她不自觉在寝殿中走动,来回踱步。
姜云冉和慕容昭仪都没有制止。
又过了一刻,仁慧太后和两位太医都到了。
皇贵太妃并未到场。
姜云冉忙起身相迎,见仁慧太后沉着脸,神情沉郁,少有笑容,便知晓她知道了姚贵妃的决定。
仁慧太后到场,也不多说客套话。
她直接让两位太医去给徐德妃医治,叮嘱他们务必抢救回德妃,然后便坐在主位上,道:“皇贵太妃今日不适,不便前来。”
语毕,不再言语。
救人是太医的事情,他们坐在这里,不过是在太医拿不准时给个决策。
慕容昭仪根本不爱管宫中这些闲事。
自从姜云冉能独当一面,所以事情皆由姜云冉一人出面,在宫中所有高位娘娘都避位之后,姜云冉竟成了宫中唯一能做主的主位娘娘。
若是寻常人,定会胆战心惊,犹豫不决,但姜云冉从来都不胆怯。
她知晓应当如何做的,就立即执行,不知晓的,就多请教询问,有仁慧太后指点,明白事情后也是立即督办。
她做事干脆利落,雷厉风行,却又礼让臣下,对待宫人亲和友善。
这样的人,最适合做上位。
仁慧太后都不得不承认,她比贵妃都适合做这东西六宫的话事人。
贵妃太过四平八稳,不够锋利,而姜云冉就是有一种让人不敢小觑的威仪,宫人们敬畏她,却也尊敬她。
宫中诸事,短短几日就大有改变,就连一直抱怨的三局两监,在姜云冉过问时,都不敢说最近差事辛苦。
差事是辛苦,但姜贵嫔的赏赐可是实打实的。
在姜贵嫔手底下当差,宫人们很快就明白一个道理,她不需要那些花言巧语,也不需要阿谀奉承,当好自己的差事,做好分内事,多余的付出都有回报。
这样,差事反而好做。
仁慧太后想起姚贵妃决绝的脸,就忍不住捏紧茶杯。
姜云冉见她忽然憋气,想了想,道:“太后娘娘,关于年节宫宴,臣妾有事想要询问。”
仁慧太后的气息明显一松。
她呼了口气,这才垂眸道:“说。”
姜云冉道:“臣妾之前拟定行事单,发现若要举办大戏,所有人都需要挪去百禧楼。”
“冬日寒冷,年轻体壮之人倒无不可,但老幼病弱之人,到底有些难捱。”
毕竟,太极殿与百禧楼之间并不算远,每年正旦宫宴,都是君臣一起并肩前往,意味君臣一心。
姜云冉看到这里,只觉得折腾。
尤其百禧楼还要另外准备膳桌,哪怕不是正餐,茶水点心、水果暖炉一样不少。
所费巨甚。
过年,自然要喜庆,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若宫中都不展露繁华鼎盛,那又如何彰显国威?
仁慧太后在宫中多年,几十载过去,从她入毓庆宫伊始,每一年节大戏旧例就一直没有变革。
甚至不光大楚,前朝也是如此。
“你欲如何?”
仁慧太后倒是干脆。
姜云冉轻声细语道:“回禀太后娘娘,臣妾以为,不如就在太极殿广场临设戏楼,用可移动的戏台搭建,一两时辰就能成型。”
“若是在太极殿前,那所有朝臣皆不用挪动,也不用另设宴席,两相相比,耗费可忽略不计。”
移动戏楼在坊间很常见。
戏班子们经常会在全国各地巡演,不仅是为了多赚银钱,也要扩大名声。
他们会与当地的戏班子租用戏楼,在村镇县城中设戏台,以吸引百姓聆听。
不过坊间的戏楼做工粗糙,舞台狭窄,若要用来宫中做开年大戏,自不能彰显皇室的体面。
仁慧太后知晓景华琰的脾气,若此时是景华琰,必是大手一挥,让姜云冉自己去操办。
不仅因他不喜一成不变,也因其信任姜云冉,愿意给她权柄和机会,去发挥自己的长处。
一如当年的先帝。
仁慧太后顿了顿,才道:“时间紧促,还有两日就要新岁,如何能来得及?”
姜云冉声音依旧平稳:“回禀娘娘,造办处早有戏台旧物,只要加设底座,重新装扮即可,另外臣妾已经询问过造办处的老木匠,都说造办处有扩音鼓,可以增大戏台的声音,在广场回荡。”
开年大戏,其实根本就不是演给君臣们看的,那是为了答谢天恩,感谢前一年的*风调雨顺,祈求后一年的福禄永昌。
仁慧太后依旧低垂着眼,手里慢慢捻动。
这宫中的太妃们,多喜礼佛。
其实也不是因为真心喜欢,只是岁月漫长,总得给心灵找个寄托。
姜云冉此生不信鬼神,她唯信自己,但她尊重旁人的信仰。
太后在盘佛珠,姜云冉便没有继续开口。
过了许久,太后才道:“若你觉得来得及,便办,今日最好便让造办处提前演练,若不成,还按旧例。”
这已经给姜云冉破例。
正旦新岁,兹事体大。
一个弄不好,是要被言官口诛笔伐的。
姜云冉敢提,就说明她敢承担这个责任,若是办砸了,她也愿意接受惩罚。
真的很果敢。
仁慧太后掀起眼皮,遥遥看了她一眼。
不光像她,也像她。
难怪呢。
难怪景华琰会这样喜欢,如今已经到了非她不可的地步。
景华琰嘴上不说,行动却是十分真诚,总有宫人觉得皇帝是一时新鲜,贪恋美色,目光只能停驻在姜贵嫔身上。
等这兴致过了,各宫又会重新争奇斗艳。
但仁慧太后却以为不然。
母子两个是很生疏,但景华琰毕竟是她膝下长大的。
从年少稚嫩的孩童,到君临天下的帝王,他一路走来,皆在她身边。
他的心思,仁慧太后能摸清一二。
她能猜到,景华琰对姜云冉动了喜欢之心,也知晓他会让她荣华富贵,早登妃位,会让她在这长信宫里无人能及,成为最尊贵的那个人。
然而……
仁慧太后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佛珠上。
中间那颗朱砂鲜红,赤色浓郁,几乎有些刺眼。
但他真的能得到她的真心吗?
这一点,她同她和她都不一样。
她从姜云冉眼睛里,能看到清晰可见的野心和欲望。
感情之于她,根本就不重要。
仁慧太后忽然觉得很有意思,就连被姚贵妃悖逆的愤怒和伤心都淡去几分。
她倒要看看,最后会是什么局面。
而景华琰,又是否会为爱而不得而发狂。
仁慧太后手指骤停,她道:“若是此事有误,哀家可是会罚你,即便陛下袒护也无用。”
“祖宗家法,万不能出差错。”
姜云冉站起身,神色平静,语气却分外笃定。
“臣妾领命。”
两人说话时,慕容昭仪一言不发,从头到尾没有分薄半个眼神。
就在此刻,寝殿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麦院正擦着汗快步而出,她直接跪倒在仁慧太后面前,声音倒还算平稳。
“回禀太后娘娘、昭仪娘娘、贵嫔娘娘,德妃娘娘已经熬过难关,暂时没有大碍。”
这个结果,让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随即便纷纷露出喜悦笑容。
“这就好。”
就连仁慧太后也松了口气。
若是年关前再有妃嫔薨逝,无论朝臣还是坊间,只怕会有难听之言。
麦院正没有犹豫,她目光落在姜云冉膝盖上。
“贵嫔娘娘,德妃娘娘想要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