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三合一】做你自己,就不会贪婪。

自从吴端嫔早产之后,永福宫就封宫了。

永福宫的宫人,除非吴端嫔身边的得用心腹,其余皆不允许进出寝殿。

孟熙嫔每日都守在永福宫后殿,就连夜里都要替换成她身边的管事姑姑,轻易不敢离开。

永福宫中浓重的血腥气,一开始让孟熙嫔喘不过气。

从小到大,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血腥和人命放在眼前,让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这种恐惧挥之不去。

她以为自己会一直笼罩在恐惧之下,然而过不了两日,她竟也习惯这股血腥气。

恐惧似乎也随之散去,剩下的,之后焦急等待。

她盼望吴端嫔早日醒来,恢复健康。

冬至节庆,孟熙嫔没有参加。

并非皇帝太后不允,是她自己不敢离开。

孟熙嫔虽然胆小柔弱,不善言辞,但她并不蠢笨,无论如何,吴端嫔的性命是最要紧的。

若此刻永福宫真的出事,她也要受牵连,落不到一点好处。

她想到那日抱出来的小婴儿,无声叹了口气。

这一熬就是四日。

直到冬至日过去,次日清晨,吴端嫔终于醒来。

孟熙嫔简直欣喜若狂,她忙让宫人通传,然后便进了寝殿,呼吸片刻后走到了床榻前。

与数日前相比,吴端嫔简直好似大变活人。

她身上所有因为有孕而充盈起来的重量,都随着一盆又一盆的鲜血与孩子的崩逝而流尽。

现在的吴端嫔虽然还有些丰腴,却因病弱和失血而显得十分羸弱。

她平静躺在床榻上,一动不能动,表情看起来痛苦又迷茫。

寝殿中的气味并不好闻。

病人呼出的气体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臭味,混合着血腥气和药味,让人几乎要窒息。

但吴端嫔呼吸很轻,她已经觉察不出有何不对了。

听到脚步声,吴端嫔想要偏过头来看一眼,却无法动弹。

她难免有些急切。

孟熙嫔快走两步,立即来到床榻边,让吴端嫔能清晰看到她。

“谁……”

然而她只感受到了吴端嫔茫然的视线。

孟熙嫔心中一惊,她忙坐下身来,握住了吴端嫔的手。

她的手依旧柔软,却冰冷无比,让人也跟着脊背发凉。

明明屋子里这样炎热,可那热乎气却无法让孟熙嫔暖和起来。

“是我,”孟熙嫔努力让自己摆出笑脸,“我是静语,岁晚你现在觉得如何?”

吴端嫔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孟静语是谁。

孟熙嫔用闺名称呼两人,无形之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对于病重的吴端嫔来说,这样亲昵的称呼也是一种安慰。

“我好痛。”

吴端嫔此刻终于看清眼前人,她微微放下心来。

“浑身都疼。”

她说话气息微弱,需要靠近才能听清。

孟熙嫔颔首道:“你生产时大出血,几位太医轮番医治才把你救了回来,现在虽然疼,等这几天用过药,就能好转了。”

她的语气笃定,沉稳,一点都不慌乱。

这种态度,让吴端嫔安心。

汤姑姑不由看了一眼孟熙嫔,她那日似乎当真因为害怕,所以显得格外慌张,这几日冷静下来,倒是有九嫔娘娘的模样了。

吴端嫔想要笑一下,但她就连说话都费力,更不提扯动脸颊,露出微笑模样。

最后,她只能气若游丝地说:“多谢。”

孟熙嫔倒是笑了一下,她用很轻快的语气道:“只要岁晚你能好起来,我就安心了,过几日就是正旦,到时候我们一起过节,可好?”

她的这种态度,让吴端嫔更放心。

她答应下来,随即就动了动眼睛,在寝殿中四处张望。

然而什么都没有。

没有孩子,也没有奶嬷嬷,只有她们三人,待在这昏暗的寝殿内,安静无声。

吴端嫔一瞬间有些慌乱。

“孩子呢?”

孟熙嫔紧紧攥着手心,她同汤姑姑对视一眼,才看向吴端嫔叹了口气:“你早产了,知道吗?”

这个吴端嫔肯定是知晓的。

此事,孟熙嫔同汤姑姑还有她自己身边的章姑姑都议论过。

生产之初,吴端嫔就知晓自己是小产,也知晓自己曾难产,若直接说孩子健康无忧,反而会让她怀疑。

不如就半真半假,给她一套合情合理的说辞。

吴端嫔的心一下子就揪起来,她只觉得浑身疼痛难忍,尤其是生产之处剧烈疼痛,即便一动不动,都能感受到鲜血奔涌。

“早产加上难产,折腾了好几个时辰孩子才生下来,岁晚,恭喜你,是个小皇子。”

吴端嫔听到这里,脸上慢慢褪去痛苦神色,留下的只有欣慰。

只要孩子好好活着,她做的一切就都值得了。

孟熙嫔见她神情平静下来,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她道:“不过孩子因为早产,还是有些孱弱,又担忧影响你养病,这才挪去了太后娘娘宫中,有太后娘娘亲自照料。”

听到孩子在太后处,吴端嫔终于放下心来。

她喃喃自语:“这就好,这就好。”

说到这里,她精神就撑不住了,再度陷入沉睡之中。

孟熙嫔狠狠松了口气,她站起身,对汤姑姑使了个眼色。

汤姑姑跟着她安静离开寝殿,才听孟熙嫔道:“立即让女医给吴妹妹诊治,她好像还在流血……”

孟熙嫔对气味很敏感。

方才那一瞬,血腥冲天,她自然是闻到了。

在殿阁中她不敢说,怕吴端嫔自己害怕,出来才吩咐汤姑姑。

有两名女医一直在永福宫值守,立即就进入寝殿给吴端嫔治伤。

就在这个空挡,熬药回来的岑医正也到了。

听到孟熙嫔的担忧,岑医正反而松了口气,他道:“女子生产之后都要排出恶露,如今瞧着,吴端嫔娘娘已经开始康复了。”

“人能醒来,都已经熬过了最危险的时候。”

又过了一刻,景华琰和仁慧太后一起到来。

孟熙嫔简单把事情说清,仁慧太后倒是有些意外,不由夸奖她几句。

“你做得很好。”

她感叹道:“你能这般用心,是吴端嫔的福气,也是宗室的幸运,此番你办事得力,哀家和陛下都会赏赐与你。”

孟熙嫔没有表现出喜悦来,她的目光落在殿阁中,最后道:“若吴妹妹能活下来,才是对我最好的奖励。”

吴端嫔已经昏睡了,等太医们医治出来,景华琰和仁慧太后才进入寝殿看望。

也是凑巧,吴端嫔短暂又醒了片刻,同太后和皇帝都说了几句话。

她对皇帝并不关心,只一直看着仁慧太后。

太后也明白她的意思,握住她的手道:“你放心,小皇孙有太医照料,如今已经能吃奶了,慢慢养,总会好起来的。”

吴端嫔动了动嘴唇,此刻她没有任何力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但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滑落。

仁慧太后见她这般病弱,心里也怪难受的,却没有表现出来。

“你也好好的,等你好起来,就能母子团聚了。”

景华琰适才道:“端嫔,如今宫中还有婕妤的份位,你若能康复,朕就晋升你为婕妤,到时你封妃大典,定会办的热闹。”

有太后的肯定,加之皇帝的允诺,吴端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她终于艰难勾勒出一抹笑容。

然而眼角的泪水还是一滴滴滑落。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这样高兴的时刻,自己会流泪。

等所有人都离开,孟熙嫔依旧留在前殿。

章姑姑见她熬得眼睛通红,不由道:“娘娘,你回去歇一歇吧,既然端嫔娘娘已经醒来,此事便无碍了。”

孟熙嫔有些迟疑。

得了奖赏就离开,怕是有些凉薄。

倒是汤姑姑也劝说:“这几日娘娘的用心宫中上下都看在眼中,无人会多嘴质疑。”

她说着,也看向章姑姑:“章姐姐,这几日你也受累了,同娘娘一起回前殿歇一歇吧。”

她都这样劝说,两人便不再坚持,一起离开了后殿。

片刻后,整个后殿再度恢复了宁静。

汤姑姑叫来大宫女,吩咐她就坐在寝殿门前,守好房门。之后她自己进入寝殿,在雅室落座。

可能因为放松,也可能这几日太过劳累,她最初还很清醒,不知过了多久,眼睛就慢慢合上了。

新换的刻香幽幽燃着,散发出与平常略有不同的香味。

守着门口的大宫女,此刻也陷入沉眠之中。

一道身影在悄无声息进入寝殿。

她轻轻推开房门,一步步进入寝殿之中,路过雅室时,在瘫倒的汤姑姑身上扫了一眼。

见她也被迷香迷倒,这才松了口气,快步来到了床榻之前。

屋子里还是那股苦涩的药味。

来者面上露出不忍的神色,可最终,不忍被果决取代,她两三步上前,直接坐在了床榻上。

寝殿里很热,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出了一头汗。

吴端嫔跟前几日一般无二,她双眸紧闭,面色苍白,眼底有一抹挥之不去的青灰。

虽然人人都说吴端嫔已经好转,但贵人们心知肚明。

熬不过这十日,吴端嫔还是一个死字。

他们说了一箩筐好话,给了无数承诺,却都是空中楼台,一挥就散了。

吴端嫔这样痛苦,即便能在病痛中熬下来,也是终生病弱,活不了多少年景。

何苦这样执着?

早死早超生,这才是好事。

来人从怀中取出金针,在吴端嫔的胳膊上行针。

刺痛传来,吴端嫔缓缓转醒。

她的眼睛不如以前灵敏,屋中又这样昏暗,一时间没有看清来人。

“端嫔娘娘,”来人的声音低低响起,“你真的信那些说辞吗?”

吴端嫔茫然了好一会儿,才剧烈地哆嗦起来。

血腥味再度弥漫开来,让人几欲作恶。

来人俯下身来,在她耳边告诉她:“他们都瞒着你,骗着你,只有我肯告诉你实话。”

“端嫔娘娘,那个小皇子,生下来就是死胎。”

吴端嫔眼睛瞪大,血丝爬满了她凸起的眼球,她整个人都挣扎抽搐着,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眼泪再度滑落,顺着溅落在她眼角的血液,染出一条血色之路。

“不,不!”

吴端嫔挣扎着,绝望着,她只觉得自己四分五裂。

数不清的血液从身体流逝,这本来温暖如春的寝殿,现在比冰窖还寒冷。

她好冷,好疼,感觉生命都随着鲜血流尽,留在她这副残躯之中的,只有绝望和痛苦。

“是真的。”

那人叹息着,慢慢站起身,一步步后退。

她站在门槛上,怜悯而又哀伤地看着她。

从此一别,便是天人永隔。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她无声哭泣着,却说着最冷酷的话。

“我从来不骗你。”

————

冬至之后,玉京的天气就开始好转。

钦天监上表,说今年的暴雪都已过去,之后不会再有那样诡异的风雪天气。

而玉京各司准备充足,把灾害降到了最低,让百姓平安熬过了冬至。

待忙完了冬至宫宴,转眼就要到小年。

不过有了冬至的经验,姜云冉倒也熟门熟路,这一日早晨醒来,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办好了差事。

她上午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仰头看了看天色。

金乌藏在云层里,依旧不肯露出笑脸,虽然风雪停歇,但阳光却并未普照大地。

姜云冉微微蹙了蹙眉头。

青黛拿着大氅出来,给她披在身上:“这几日瞧着都是阴天,娘娘可注意着,别闹了风寒。”

姜云冉颔首,她叹了口气:“心里压着事,总惦念着吴端嫔。”

夭折的小皇子已经在安奉殿停灵。

待丧仪结束,就会出殡前往西郊皇陵安化殿。

命运无常,非人力能抗,即便尊贵如帝王家,也拦不住寿数将近。

景华琰不过登基五载,便有三位停灵安化殿,等待最后的入土为安。

就在这时,钱小多匆匆绕过影壁。

“娘娘,”他打了个千,“端嫔娘娘醒了,方才陛下和太后娘娘已亲至探望。”

姜云冉明显松了口气。

她浅浅露出笑容:“这就好。”

说着,她又仰头看了看天色,才道:“咱们去给小皇子上香吧。”

姜云冉虽然是长辈,却也不是不可以给小皇子上香,只为祭奠也无不可。

出乎她的意料,她抵达安奉殿时,周宜妃也在。

她一身素服,显得清雅寡淡。

姜云冉见礼:“宜妃娘娘安。”

周宜妃看了看她,淡淡道:“你也来了。”

“是,来送一送小皇子。”

姜云冉接过香,安静站在灵堂前,看着牌位上的字迹发愣。

因为早产,所以这个孩子还没来得及取名,也因夭折,他无法在史书中留下自己的名讳。

排位上写着的是皇二子,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痕迹。

姜云冉呼了口气,把香插入香炉之中:“好孩子,你母亲醒了,放心吧。”

一股风吹来,香烟晃动,飘摇出一团烟雾。

姜云冉平静看着香炉,最终没有多言。

她同周宜妃告退,周宜妃喊住了她:“姜贵嫔。”

姜云冉停下脚步,等她开口。

周宜妃回过头,在漫天飞舞的白幡中看她。

她面色素白,唇无血色,那双桃花眼失去了所有的明艳,只剩下波澜不惊的淡漠。

即便那日质问她,犀利和锋芒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她给出了答案,周宜妃就又恢复成如今模样。

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牵动她的心弦。

“姜贵嫔,”周宜妃淡淡道,“你要小心。”

姜云冉愣了一下,她只是意外周宜妃会这样叮嘱她。

“多谢宜妃娘娘,臣妾明白。”

周宜妃摇了摇头:“不,你不明白。”

她回过头,只留交给姜云冉一个单薄的背影:“我们踏入宫闱,便以身入局,除非成为最后的赢家,否则……”

“否则将尸骨无存。”

这话说得人脊背发寒,但姜云冉却并未被她吓得大惊失色,她依旧平静看向周宜妃的背影,道:“多谢宜妃姐姐。”

称呼从娘娘换成了姐姐。

“不过,似乎也不用非要成为赢家。”

姜云冉淡淡开口:“只要祸端全部落败,宫中便会重新恢复宁日。”

周宜妃没有再开口,她依旧平静看着灵堂那一口小巧的棺木,手里盘着那串蜜蜡佛珠。

“妹妹告退。”

姜云冉福了福,转身离去。

等她走了,百灵姑姑才上前,神色凝重:“姜贵嫔是何意?”

两个人如同打哑谜,让人听不懂其中玄妙。

周宜妃默默念完了心经,才若有所思:“倒是在理。”

另一边,姜云冉坐在软轿上。

不过瞬息之间,冷风再起。

轿子从东一长街行过,刚要拐入听雪宫,就听到前方传来嘈杂声。

青黛动了一下耳朵,随即沉了脸色:“娘娘,是永福宫。”

姜云冉立即道:“小六子,立即去通传陛下,青黛,咱们去永福宫。”

片刻之后,姜云冉已经快步走在永福宫的回廊中,前殿倏然打开大门,孟熙嫔发髻凌乱,慌张从殿阁中冲了出来。

抬头闪神看到人影,她吓了一跳,险些摔倒在地。

“娘娘。”

章姑姑忙上前搀扶她,她的衣襟也斜斜系着,显然是仓促醒来。

姜云冉道:“熙嫔妹妹莫急,你醒醒神,擦一擦汗,我先前去看一看。”

孟熙嫔面色惨白,她嘴唇哆嗦,满眼都是惊恐和不安。

“端嫔大出血,岑医正正在医治。”

姜云冉面色一变。

她同青黛对视一眼,两人快步往后殿行去。

此刻整个永福宫乱成一团,甚至比吴端嫔生产那日还要紧张。

宫人们站在门口慌张无措,宫门大开,大宫女们进进出出,手里一盆盆的血水触目惊心。

柔羽站在寝殿门口,脸色惨白如纸,她急促叮嘱一直哆嗦的小宫女:“快,请白院正和麦院正。”

吴端嫔这种情况,必要请两位院正出手。

转过头,又要叫人去通传陛下和仁慧太后,就看到姜云冉急匆匆的身影。

她先是一愣,随即便狠狠松了口气。

“贵嫔娘娘。”

姜云冉直截了当:“端嫔醒来,不是安好?怎么忽然出血?”

“里面都有谁在?”

柔羽说话都有些结巴了:“田女医和梁女医都在,岑医正也已经开始给娘娘行针,但是……”

柔羽面色灰白。

眼泪控制不住流淌出来:“但是娘娘血流不止,也无求生的欲念,怕是……”

姜云冉心中一沉。

她的目光在整个殿阁中一一扫过,最后又落在柔羽身上。

眼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她数日未曾入睡,此刻眼底一片青黑,憔悴不已。

姜云冉直接吩咐小宫女:“立即命人去通传太后娘娘、贵妃娘娘、贤妃娘娘。”

“另外派人去请慕容昭仪,务必请她先赶到。”

说到这里,姜云冉顿了顿,道:“另外宜妃娘娘在安奉殿,再派人去此处请她至永福宫。”

小宫女们当不得用,还不如都散出去请人。

那小宫女惊慌无措,却被姜云冉的疾言厉色镇住,难得定了定心神。

“是,娘娘放心。”

说罢,她头也不回跑了出去。

姜云冉寻了个椅子坐下,听着殿阁中的杂乱声,看向了柔羽:“汤姑姑呢?”

柔羽揉了揉胀痛的眼睛,她道:“昨夜是奴婢值守,今晨汤姑姑就让奴婢去休息了,奴婢刚睡下没多久,就被小宫女唤醒。”

“说……”

“说汤姑姑晕倒了,而娘娘大出血,已经请了女医医治。”

说到这里,柔羽终于忍不住,捂着嘴痛哭出声。

姜云冉沉沉看了她一眼,又让青黛叫来一名小宫女,道:“让太医院再派一名医正过来,无论是谁都可以。”

小宫女领命离去,一时间,永福宫后殿只剩下暖阁中的杂乱。

倏然,房门大开。

岑医正满头是汗,正要说话。

抬头却见姜云冉,岑医正明显愣了一下。

就在这片刻,孟熙嫔也赶到了。

她立即问:“端嫔如何?”

岑医正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今晨娘娘醒来,臣本来觉得娘娘已经熬过难关,给娘娘重新清理伤口行针之后,娘娘沉睡过去。”

“但方才娘娘忽然血崩,不光伤口出血,口唇也开始吐血,这意味着……”

岑医正声音沉痛:“这意味着娘娘没能熬过来。”

“医药和金针已经压制不住她的衰竭,肺腑内脏都开始渗血了。”

“什么?”

孟熙嫔只当了几日的沉稳娘娘,此刻听到这样的祸事,眼泪再度倾泻而出。

“今日不是还好好的?她还很高兴的……”

“呜呜呜,怎么就这样了?”

孟熙嫔的哭声让人心中难过万分。

姜云冉面色沉寂,她问:“白院正和麦院正可能医治?两人已经在赶来路上。”

“这……”

岑医正满手鲜血,他沉默着,最终说:“臣无法给出回答。”

回答不了,其实就是治不好了。

姜云冉冷冷看向他,直接问:“端嫔还有多久?”

“还有……”岑医正紧紧攥着手,血水顺着指尖滴落,在地毯上晕开一抹哀伤的花,“还有一刻。”

姜云冉回眸看向门外。

今日阴云密布,阳光穿不过云层,整个玉京都忽明忽暗。

冷风刮过,寒冷彻骨。

还有十几日,就是正旦新岁,跨过新岁,元徽六年的光辉就会普照大地。

吴端嫔苦熬数日,最终还是熬不过这个寒冷的元徽五年。

一刻,等不来任何人。

此时,她脑海中思绪翻飞,整个人异常清醒。

今晨吴端嫔已经醒来,就说明她开始好转,此刻忽然血崩,失去求生意志,只说明一件事。

有人把孩子夭折的事情告诉了她。

从得喜到寒苦草,从怀孕到早产,吴端嫔自己都不知道,她从来都在别人的陷阱里。

用自己和孩子的命,搅乱整个长信宫的安宁。

从一开始,幕后之人就不想让她活下来。

等到吴端嫔彻底好转,知晓孩子夭折,她是否会供出那个人?

思绪百转千回,姜云冉眸色一凝。

此刻的吴端嫔,就是最好的人证!若想得到线索,就剩这最后一刻。

思及此,姜云冉心中果断下了决定。

她的眸子在屋中众人面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岑医正苍白如纸的面容上。

“本宫知晓了。”

“孟熙嫔,你务必看住房门,不允许任何人踏入寝殿一步。”

说罢,姜云冉大步来到暖阁房门前,伸手就要推开房门。

“娘娘!”

岑医正惊愕之下,差点伸手阻拦。

姜云冉回眸看向他,眸色冰冷,浑身上下皆是迫人的威压。

有那么一瞬,仿佛陛下降临。

“让开。”

岑医正和殿中其他宫人皆吓得颤抖,她们一起跪地,不敢阻拦。

“娘娘……”

岑医正道:“端嫔娘娘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了。”

姜云冉回眸瞥了他一眼,毫不迟疑推开房门。

吱呀一声,血腥气扑面而来。

姜云冉淡淡道:“总得让她体面离去。”

————

寝殿中的血腥气浓郁。

混合着药味,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因为匆忙,寝殿中并未立即点亮宫灯,因此显得格外昏暗。

气氛压抑至极,让人心跳加速。

姜云冉面不改色,她快步踏入寝殿,丝毫没有迟疑。

刚一绕过屏风,就看到两名女医正在忙碌。

一名年约二十的女医正在行针,一名十七八岁的女医则努力给吴端嫔喂药。

两人面色凝重,额头都是冷汗,显得非常紧张。

而躺在床榻上的吴端嫔面如金纸,几乎没有呼吸。

即便屋中十分昏暗,姜云冉还是能看清,吴端嫔的双目紧闭,整个人犹如木偶,随意被人摆弄。

两名女医专心致志,根本没注意到姜云冉的到来,年纪轻的女医看到自己喂进去的药又被吴端嫔无意识呛咳出来,急得直掉眼泪。

“师姐,这可怎么办?根本喂不进去。”

她手忙脚乱给吴端嫔擦拭唇边的汤药和血迹,一边求助。

年长的女医神情专注,她没有训斥年轻女医,只沉稳地道:“哭什么?继续喂药,不能停顿。”

“尽人事,知天命,作为医者若是都放弃,那病人还能指望谁?”

她这样一说,年轻女医立即就收起泪水,她重新端起药碗,想要继续努力。

就在这时,一道轻柔的嗓音响起。

“岑医正已经禀报,说吴端嫔无救,左不过这一刻。”

两人一惊,一起回过头来,才发现身后站着的居然是姜贵嫔。

这位贵嫔如今在宫中盛宠不衰,陛下对其信赖有佳,就连后宫事都让她插手过问,尤其冬至宫宴,她可是在朝臣之前大放光彩。

宫里人人心知肚明,若非这位姜娘娘入宫时间太短,否则早就稳坐一宫主位了。

现在见她忽然出现,说实话,两人心中都松了口气。

若吴端嫔就这样薨逝,即便不是她们的错误,也要受到牵连。

本来还有永福宫的宫女和岑医正在,但宫女们都出去端热水,岑医正也出去禀报,寝殿里只剩她们两人,就只能用尽所有手段医治吴端嫔。

姜云冉目光落在年长的女医身上:“梁女医,你师从麦院正,可会金针延寿之法?”

梁女医面色一凛,她余光看到吴端嫔口中鲜血不停四溢,终于下定决心。

“回禀娘娘,臣会。”

姜云冉颔首,道:“行针。”

年轻的田女医瞪大眼睛:“娘娘!若行此法,端嫔娘娘最多只能活一日……”

说到这里,田女医顿住了。

吴端嫔本来就已经行将就木,最后行针,无非是为了让她醒来片刻,少感病痛。

她甚至活不过今日午时。

梁女医倒是没有犹豫,她直接取出针,开始行针。

很快,吴端嫔面上的痛苦神色缓解,她眉头轻动,似乎即将转醒。

梁女医松了口气。

女医都是学徒,但她是麦院正的得意门生,金针天赋卓绝,就连赵庭芳也曾夸奖过她。

今日唯一的幸运,就是她在此处听候差遣。

姜云冉问:“行针结束了?”

梁女医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她道:“结束了。”

姜云冉眸色一沉,她冷声道:“你们二人悄无声息退至雅室,不得出门。”

两人对视一眼,苍白着脸退了下去,甚至还贴心关上了寝殿的房门。

门扉合上,只剩姜云冉和满脸死气的吴端嫔。

床榻上都是血。

方才吴端嫔血崩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鲜血喷得到处都是,症间寝殿犹如修罗场,让人毛骨悚然。

姜云冉却毫不迟疑坐在了床榻边,她握了握吴端嫔的手,入手只有一片冰冷。

失血过多,吴端嫔的身体再不可能温暖起来。

她的动作其实很轻,却仿佛天崩地裂,忽然惊醒了吴端嫔。

吴端嫔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身上背着个幼小的孩童,在海滩上奔跑。

潮水一波波打在脚上,冰凉一片。

孩子的笑声天真无邪,身躯却越来越重,她跑阿跑,最终支撑不住,整个人被那小身体砸入碧蓝的海水之中。

冰冷瞬间侵袭全身。

耳边,是孩童稚嫩的嗓音:“娘。”

“娘。”

吴端嫔猛然惊醒。

她大口喘气,之前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她感到自己很轻,好似漂浮在云朵之上。

疼痛,鲜血,失去,眼泪,都消失不见。

就连那双迷茫的眼,此刻都清晰起来。

眼前一道身影,正平静看向她。

姜云冉目光中没有慈悲,没有难过,亦没有不舍。

她是那样平静,平静得吴端嫔自己也慢慢平复了呼吸。

“我是不是要死了?”

吴端嫔说着,苦笑了一声:“原来真的有回光返照。”

姜云冉眸色微垂,她道:“你知道自己是服用坐胎药而怀孕,可你是否知道那坐胎药的药效?”

时间紧迫,姜云冉一句废话都没有,她直截了当切入正题。

吴端嫔眨了一下眼睛,她没有隐瞒:“还是被人发现了。”

姜云冉见她承认,就告诉她:“这种坐胎药叫得喜,是两百年前的禁药,已经绝迹百多年,服用此药,生下来的孩子十不存一,唯一能存活下来的,也多疾病缠身,年少夭折。”

“什么?”

吴端嫔瞪大眼睛。

她的眼睛赤红,身体里仅剩的血液都汇聚在眼中,看起来血腥又狰狞。

“你说什么?”

吴端嫔想要大声嘶吼,但她早无精气,说出来的话犹如呢喃,就只有姜云冉一人能听清。

“否则,你以为你因何早产?”

“那个人为了让你跟孩子一尸两命,费尽周折,甚至在红螺炭里又下了毒,就为让你也难产。”

姜云冉说得简单直白,抛除所有的废话,她给了吴端嫔最简单明了的答案。

“你已油灯枯竭,想来你自己也知道,”姜云冉一字一顿,“吴岁晚,你不想报复吗?”

“他们害你与孩儿两条命,你不想为自己讨回公道吗?”

吴端嫔胸口剧烈起伏。

她以为自己沉重地喘息着,实际上却没有半分多余声响。

她的眼睛依旧狠狠瞪着,血丝充满眼眸,比夜里的红灯笼还要吓人。

“我想。”

吴端嫔喘着气,她道:“我想。”

豆大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为了自己,也为自己未出生的孩子。

“我告诉你,是谁给我的药。”

姜云冉服下身去,听到她在耳边呢喃,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的身后,姜云冉神色一凛。

“居然是她?”

吴端嫔苦笑一声,她道:“要不是她,我也不会动这一份心思,宫里的日子太苦了,我不想寂寂无名一辈子。”

这样说着,吴端嫔的目光落在姜云冉的身上,目光中有祈求。

“还请你帮我求一求陛下,让我同阿果葬在一起。”

姜云冉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阿果是那个夭折的孩子。

按照祖制,夭折的孩子一律不上名讳,也是为了让他们能早*一些转世轮回,假装他们并未来人间走这一遭。

因为没有名字,所有人都只能含混地叫着二皇子。

这个生来没有名字的孩子,在他的母亲心里,却有个可爱的小名。

“阿果?好名字。”

吴端嫔难得笑了一下,她知道姜云冉答应了。

她动了动嘴唇,有些话似乎要问出口,却最终没有胆量再问。

“阿果的丧仪按照皇子规制操办,除了当时在场众人,无人知晓孩子是死胎,只以为出生夭折。”

无论如何,景华琰给了孩子最体面的丧礼。

吴端嫔又笑了一下,眼泪扑簌而落。

姜云冉看着她,忽然问:“你还有什么心愿?”

“心愿啊。”

吴端嫔的目光看向熟悉的葡萄缠枝帐幔,她说:“其实也没了。”

“活着的时候,想要的特别多,现在要死了,忽然发现,也没什么值得的。”

“你看,我都要死了,身后事如何,与我何干?但我对不起阿果,我得给他个好去处,以后陪着我,还能有个供奉不是?”

曾经吴端嫔是这宫里最寂寂无名的平庸人。

她没有让人艳羡的家世,没有出众的外表,也没有足够吸引旁人喜欢的好性子,她平平无奇来,如今又平平无奇故去。

史书上就她,估计也只有短短几个字。

元徽五年十二月,端嫔吴岁晚薨。

她仿佛生来平凡,可临死这一刻,却忽然聪明起来。

姜云冉一句话,她就明白景华琰对她服用坐胎药强行怀孕之事不予追究。

她可以享有妃园寝一席之地,可以享受皇家供奉,可以带着阿果,在阴间给他遮风挡雨。

真好。

有姜云冉,她相信自己可以大仇得报。

她知足了。

吴端嫔口中鲜血重新涌出,眼睛逐渐发直,她的声音时高时低,已经气若游丝。

“我不应该贪婪。”

这一贪,就把自己害没了性命。

姜云冉看着她渐渐失去光滑的眼眸,却说:“不是你的错。”

“这只是人之常情,有错的,是诱惑你,给了你禁药的人。”

吴端嫔莫名笑了一下。

“呵呵。”

鲜血顺着唇角滑落,止也止不住。

“没想到,是你送我最后一程,谢谢你。”

她又说了一遍:“谢谢你。”

鲜血喷涌,满屋都是血腥。

吴端嫔说:“若你能见栩诺,替我说一声抱歉,我对不起她。”

姜云冉干脆道:“好。”

吴端嫔眨了一下眼睛,她一边笑,一边呛咳出更多鲜血。

等她好不容易压下痛处,才艰难地说:“姜云冉,做你自己。”

姜云冉愣了一下,就听到吴端嫔最后告诉她:“做你自己,就不会贪婪。”

不会贪婪,就不会一败涂地。

说完最后这一句,吴端嫔的眼眸失去所有的神采。

她冰冷的手指慢慢下滑,垂落在一片血污之中,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看着吴岁晚那双瞪大的眼眸,终伸出手,帮她合上了眼睛。

她果断起身,帮吴岁晚盖好锦被,才直接往外间行来。

两名女医还守在门口,见她出来,皆变了脸色。

这意味着,吴端嫔已经薨逝了。

梁女医行礼,就听姜云冉吩咐:“给端嫔好好收殓,务必要让她体面。”

两人一愣,一起跪下,眼泪扑簌而落:“诺。”

姜云冉直接走到门边,她伸手,果断打开房门。

刺目的阳光照耀进来,这一刻,阴沉数日的玉京居然由阴转晴。

姜云冉眯了眯眼睛,才看清殿阁中的众人。

一张张面容纳入眼中,姜云冉冷声道:“柔羽呢?”

看着两位娘娘的仪驾离开,靳尚典不由感叹:“还真是一刻都离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