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吴端嫔早产之后,永福宫就封宫了。
永福宫的宫人,除非吴端嫔身边的得用心腹,其余皆不允许进出寝殿。
孟熙嫔每日都守在永福宫后殿,就连夜里都要替换成她身边的管事姑姑,轻易不敢离开。
永福宫中浓重的血腥气,一开始让孟熙嫔喘不过气。
从小到大,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血腥和人命放在眼前,让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这种恐惧挥之不去。
她以为自己会一直笼罩在恐惧之下,然而过不了两日,她竟也习惯这股血腥气。
恐惧似乎也随之散去,剩下的,之后焦急等待。
她盼望吴端嫔早日醒来,恢复健康。
冬至节庆,孟熙嫔没有参加。
并非皇帝太后不允,是她自己不敢离开。
孟熙嫔虽然胆小柔弱,不善言辞,但她并不蠢笨,无论如何,吴端嫔的性命是最要紧的。
若此刻永福宫真的出事,她也要受牵连,落不到一点好处。
她想到那日抱出来的小婴儿,无声叹了口气。
这一熬就是四日。
直到冬至日过去,次日清晨,吴端嫔终于醒来。
孟熙嫔简直欣喜若狂,她忙让宫人通传,然后便进了寝殿,呼吸片刻后走到了床榻前。
与数日前相比,吴端嫔简直好似大变活人。
她身上所有因为有孕而充盈起来的重量,都随着一盆又一盆的鲜血与孩子的崩逝而流尽。
现在的吴端嫔虽然还有些丰腴,却因病弱和失血而显得十分羸弱。
她平静躺在床榻上,一动不能动,表情看起来痛苦又迷茫。
寝殿中的气味并不好闻。
病人呼出的气体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臭味,混合着血腥气和药味,让人几乎要窒息。
但吴端嫔呼吸很轻,她已经觉察不出有何不对了。
听到脚步声,吴端嫔想要偏过头来看一眼,却无法动弹。
她难免有些急切。
孟熙嫔快走两步,立即来到床榻边,让吴端嫔能清晰看到她。
“谁……”
然而她只感受到了吴端嫔茫然的视线。
孟熙嫔心中一惊,她忙坐下身来,握住了吴端嫔的手。
她的手依旧柔软,却冰冷无比,让人也跟着脊背发凉。
明明屋子里这样炎热,可那热乎气却无法让孟熙嫔暖和起来。
“是我,”孟熙嫔努力让自己摆出笑脸,“我是静语,岁晚你现在觉得如何?”
吴端嫔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孟静语是谁。
孟熙嫔用闺名称呼两人,无形之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对于病重的吴端嫔来说,这样亲昵的称呼也是一种安慰。
“我好痛。”
吴端嫔此刻终于看清眼前人,她微微放下心来。
“浑身都疼。”
她说话气息微弱,需要靠近才能听清。
孟熙嫔颔首道:“你生产时大出血,几位太医轮番医治才把你救了回来,现在虽然疼,等这几天用过药,就能好转了。”
她的语气笃定,沉稳,一点都不慌乱。
这种态度,让吴端嫔安心。
汤姑姑不由看了一眼孟熙嫔,她那日似乎当真因为害怕,所以显得格外慌张,这几日冷静下来,倒是有九嫔娘娘的模样了。
吴端嫔想要笑一下,但她就连说话都费力,更不提扯动脸颊,露出微笑模样。
最后,她只能气若游丝地说:“多谢。”
孟熙嫔倒是笑了一下,她用很轻快的语气道:“只要岁晚你能好起来,我就安心了,过几日就是正旦,到时候我们一起过节,可好?”
她的这种态度,让吴端嫔更放心。
她答应下来,随即就动了动眼睛,在寝殿中四处张望。
然而什么都没有。
没有孩子,也没有奶嬷嬷,只有她们三人,待在这昏暗的寝殿内,安静无声。
吴端嫔一瞬间有些慌乱。
“孩子呢?”
孟熙嫔紧紧攥着手心,她同汤姑姑对视一眼,才看向吴端嫔叹了口气:“你早产了,知道吗?”
这个吴端嫔肯定是知晓的。
此事,孟熙嫔同汤姑姑还有她自己身边的章姑姑都议论过。
生产之初,吴端嫔就知晓自己是小产,也知晓自己曾难产,若直接说孩子健康无忧,反而会让她怀疑。
不如就半真半假,给她一套合情合理的说辞。
吴端嫔的心一下子就揪起来,她只觉得浑身疼痛难忍,尤其是生产之处剧烈疼痛,即便一动不动,都能感受到鲜血奔涌。
“早产加上难产,折腾了好几个时辰孩子才生下来,岁晚,恭喜你,是个小皇子。”
吴端嫔听到这里,脸上慢慢褪去痛苦神色,留下的只有欣慰。
只要孩子好好活着,她做的一切就都值得了。
孟熙嫔见她神情平静下来,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她道:“不过孩子因为早产,还是有些孱弱,又担忧影响你养病,这才挪去了太后娘娘宫中,有太后娘娘亲自照料。”
听到孩子在太后处,吴端嫔终于放下心来。
她喃喃自语:“这就好,这就好。”
说到这里,她精神就撑不住了,再度陷入沉睡之中。
孟熙嫔狠狠松了口气,她站起身,对汤姑姑使了个眼色。
汤姑姑跟着她安静离开寝殿,才听孟熙嫔道:“立即让女医给吴妹妹诊治,她好像还在流血……”
孟熙嫔对气味很敏感。
方才那一瞬,血腥冲天,她自然是闻到了。
在殿阁中她不敢说,怕吴端嫔自己害怕,出来才吩咐汤姑姑。
有两名女医一直在永福宫值守,立即就进入寝殿给吴端嫔治伤。
就在这个空挡,熬药回来的岑医正也到了。
听到孟熙嫔的担忧,岑医正反而松了口气,他道:“女子生产之后都要排出恶露,如今瞧着,吴端嫔娘娘已经开始康复了。”
“人能醒来,都已经熬过了最危险的时候。”
又过了一刻,景华琰和仁慧太后一起到来。
孟熙嫔简单把事情说清,仁慧太后倒是有些意外,不由夸奖她几句。
“你做得很好。”
她感叹道:“你能这般用心,是吴端嫔的福气,也是宗室的幸运,此番你办事得力,哀家和陛下都会赏赐与你。”
孟熙嫔没有表现出喜悦来,她的目光落在殿阁中,最后道:“若吴妹妹能活下来,才是对我最好的奖励。”
吴端嫔已经昏睡了,等太医们医治出来,景华琰和仁慧太后才进入寝殿看望。
也是凑巧,吴端嫔短暂又醒了片刻,同太后和皇帝都说了几句话。
她对皇帝并不关心,只一直看着仁慧太后。
太后也明白她的意思,握住她的手道:“你放心,小皇孙有太医照料,如今已经能吃奶了,慢慢养,总会好起来的。”
吴端嫔动了动嘴唇,此刻她没有任何力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但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滑落。
仁慧太后见她这般病弱,心里也怪难受的,却没有表现出来。
“你也好好的,等你好起来,就能母子团聚了。”
景华琰适才道:“端嫔,如今宫中还有婕妤的份位,你若能康复,朕就晋升你为婕妤,到时你封妃大典,定会办的热闹。”
有太后的肯定,加之皇帝的允诺,吴端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她终于艰难勾勒出一抹笑容。
然而眼角的泪水还是一滴滴滑落。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这样高兴的时刻,自己会流泪。
等所有人都离开,孟熙嫔依旧留在前殿。
章姑姑见她熬得眼睛通红,不由道:“娘娘,你回去歇一歇吧,既然端嫔娘娘已经醒来,此事便无碍了。”
孟熙嫔有些迟疑。
得了奖赏就离开,怕是有些凉薄。
倒是汤姑姑也劝说:“这几日娘娘的用心宫中上下都看在眼中,无人会多嘴质疑。”
她说着,也看向章姑姑:“章姐姐,这几日你也受累了,同娘娘一起回前殿歇一歇吧。”
她都这样劝说,两人便不再坚持,一起离开了后殿。
片刻后,整个后殿再度恢复了宁静。
汤姑姑叫来大宫女,吩咐她就坐在寝殿门前,守好房门。之后她自己进入寝殿,在雅室落座。
可能因为放松,也可能这几日太过劳累,她最初还很清醒,不知过了多久,眼睛就慢慢合上了。
新换的刻香幽幽燃着,散发出与平常略有不同的香味。
守着门口的大宫女,此刻也陷入沉眠之中。
一道身影在悄无声息进入寝殿。
她轻轻推开房门,一步步进入寝殿之中,路过雅室时,在瘫倒的汤姑姑身上扫了一眼。
见她也被迷香迷倒,这才松了口气,快步来到了床榻之前。
屋子里还是那股苦涩的药味。
来者面上露出不忍的神色,可最终,不忍被果决取代,她两三步上前,直接坐在了床榻上。
寝殿里很热,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出了一头汗。
吴端嫔跟前几日一般无二,她双眸紧闭,面色苍白,眼底有一抹挥之不去的青灰。
虽然人人都说吴端嫔已经好转,但贵人们心知肚明。
熬不过这十日,吴端嫔还是一个死字。
他们说了一箩筐好话,给了无数承诺,却都是空中楼台,一挥就散了。
吴端嫔这样痛苦,即便能在病痛中熬下来,也是终生病弱,活不了多少年景。
何苦这样执着?
早死早超生,这才是好事。
来人从怀中取出金针,在吴端嫔的胳膊上行针。
刺痛传来,吴端嫔缓缓转醒。
她的眼睛不如以前灵敏,屋中又这样昏暗,一时间没有看清来人。
“端嫔娘娘,”来人的声音低低响起,“你真的信那些说辞吗?”
吴端嫔茫然了好一会儿,才剧烈地哆嗦起来。
血腥味再度弥漫开来,让人几欲作恶。
来人俯下身来,在她耳边告诉她:“他们都瞒着你,骗着你,只有我肯告诉你实话。”
“端嫔娘娘,那个小皇子,生下来就是死胎。”
吴端嫔眼睛瞪大,血丝爬满了她凸起的眼球,她整个人都挣扎抽搐着,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眼泪再度滑落,顺着溅落在她眼角的血液,染出一条血色之路。
“不,不!”
吴端嫔挣扎着,绝望着,她只觉得自己四分五裂。
数不清的血液从身体流逝,这本来温暖如春的寝殿,现在比冰窖还寒冷。
她好冷,好疼,感觉生命都随着鲜血流尽,留在她这副残躯之中的,只有绝望和痛苦。
“是真的。”
那人叹息着,慢慢站起身,一步步后退。
她站在门槛上,怜悯而又哀伤地看着她。
从此一别,便是天人永隔。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她无声哭泣着,却说着最冷酷的话。
“我从来不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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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之后,玉京的天气就开始好转。
钦天监上表,说今年的暴雪都已过去,之后不会再有那样诡异的风雪天气。
而玉京各司准备充足,把灾害降到了最低,让百姓平安熬过了冬至。
待忙完了冬至宫宴,转眼就要到小年。
不过有了冬至的经验,姜云冉倒也熟门熟路,这一日早晨醒来,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办好了差事。
她上午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仰头看了看天色。
金乌藏在云层里,依旧不肯露出笑脸,虽然风雪停歇,但阳光却并未普照大地。
姜云冉微微蹙了蹙眉头。
青黛拿着大氅出来,给她披在身上:“这几日瞧着都是阴天,娘娘可注意着,别闹了风寒。”
姜云冉颔首,她叹了口气:“心里压着事,总惦念着吴端嫔。”
夭折的小皇子已经在安奉殿停灵。
待丧仪结束,就会出殡前往西郊皇陵安化殿。
命运无常,非人力能抗,即便尊贵如帝王家,也拦不住寿数将近。
景华琰不过登基五载,便有三位停灵安化殿,等待最后的入土为安。
就在这时,钱小多匆匆绕过影壁。
“娘娘,”他打了个千,“端嫔娘娘醒了,方才陛下和太后娘娘已亲至探望。”
姜云冉明显松了口气。
她浅浅露出笑容:“这就好。”
说着,她又仰头看了看天色,才道:“咱们去给小皇子上香吧。”
姜云冉虽然是长辈,却也不是不可以给小皇子上香,只为祭奠也无不可。
出乎她的意料,她抵达安奉殿时,周宜妃也在。
她一身素服,显得清雅寡淡。
姜云冉见礼:“宜妃娘娘安。”
周宜妃看了看她,淡淡道:“你也来了。”
“是,来送一送小皇子。”
姜云冉接过香,安静站在灵堂前,看着牌位上的字迹发愣。
因为早产,所以这个孩子还没来得及取名,也因夭折,他无法在史书中留下自己的名讳。
排位上写着的是皇二子,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痕迹。
姜云冉呼了口气,把香插入香炉之中:“好孩子,你母亲醒了,放心吧。”
一股风吹来,香烟晃动,飘摇出一团烟雾。
姜云冉平静看着香炉,最终没有多言。
她同周宜妃告退,周宜妃喊住了她:“姜贵嫔。”
姜云冉停下脚步,等她开口。
周宜妃回过头,在漫天飞舞的白幡中看她。
她面色素白,唇无血色,那双桃花眼失去了所有的明艳,只剩下波澜不惊的淡漠。
即便那日质问她,犀利和锋芒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她给出了答案,周宜妃就又恢复成如今模样。
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牵动她的心弦。
“姜贵嫔,”周宜妃淡淡道,“你要小心。”
姜云冉愣了一下,她只是意外周宜妃会这样叮嘱她。
“多谢宜妃娘娘,臣妾明白。”
周宜妃摇了摇头:“不,你不明白。”
她回过头,只留交给姜云冉一个单薄的背影:“我们踏入宫闱,便以身入局,除非成为最后的赢家,否则……”
“否则将尸骨无存。”
这话说得人脊背发寒,但姜云冉却并未被她吓得大惊失色,她依旧平静看向周宜妃的背影,道:“多谢宜妃姐姐。”
称呼从娘娘换成了姐姐。
“不过,似乎也不用非要成为赢家。”
姜云冉淡淡开口:“只要祸端全部落败,宫中便会重新恢复宁日。”
周宜妃没有再开口,她依旧平静看着灵堂那一口小巧的棺木,手里盘着那串蜜蜡佛珠。
“妹妹告退。”
姜云冉福了福,转身离去。
等她走了,百灵姑姑才上前,神色凝重:“姜贵嫔是何意?”
两个人如同打哑谜,让人听不懂其中玄妙。
周宜妃默默念完了心经,才若有所思:“倒是在理。”
另一边,姜云冉坐在软轿上。
不过瞬息之间,冷风再起。
轿子从东一长街行过,刚要拐入听雪宫,就听到前方传来嘈杂声。
青黛动了一下耳朵,随即沉了脸色:“娘娘,是永福宫。”
姜云冉立即道:“小六子,立即去通传陛下,青黛,咱们去永福宫。”
片刻之后,姜云冉已经快步走在永福宫的回廊中,前殿倏然打开大门,孟熙嫔发髻凌乱,慌张从殿阁中冲了出来。
抬头闪神看到人影,她吓了一跳,险些摔倒在地。
“娘娘。”
章姑姑忙上前搀扶她,她的衣襟也斜斜系着,显然是仓促醒来。
姜云冉道:“熙嫔妹妹莫急,你醒醒神,擦一擦汗,我先前去看一看。”
孟熙嫔面色惨白,她嘴唇哆嗦,满眼都是惊恐和不安。
“端嫔大出血,岑医正正在医治。”
姜云冉面色一变。
她同青黛对视一眼,两人快步往后殿行去。
此刻整个永福宫乱成一团,甚至比吴端嫔生产那日还要紧张。
宫人们站在门口慌张无措,宫门大开,大宫女们进进出出,手里一盆盆的血水触目惊心。
柔羽站在寝殿门口,脸色惨白如纸,她急促叮嘱一直哆嗦的小宫女:“快,请白院正和麦院正。”
吴端嫔这种情况,必要请两位院正出手。
转过头,又要叫人去通传陛下和仁慧太后,就看到姜云冉急匆匆的身影。
她先是一愣,随即便狠狠松了口气。
“贵嫔娘娘。”
姜云冉直截了当:“端嫔醒来,不是安好?怎么忽然出血?”
“里面都有谁在?”
柔羽说话都有些结巴了:“田女医和梁女医都在,岑医正也已经开始给娘娘行针,但是……”
柔羽面色灰白。
眼泪控制不住流淌出来:“但是娘娘血流不止,也无求生的欲念,怕是……”
姜云冉心中一沉。
她的目光在整个殿阁中一一扫过,最后又落在柔羽身上。
眼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她数日未曾入睡,此刻眼底一片青黑,憔悴不已。
姜云冉直接吩咐小宫女:“立即命人去通传太后娘娘、贵妃娘娘、贤妃娘娘。”
“另外派人去请慕容昭仪,务必请她先赶到。”
说到这里,姜云冉顿了顿,道:“另外宜妃娘娘在安奉殿,再派人去此处请她至永福宫。”
小宫女们当不得用,还不如都散出去请人。
那小宫女惊慌无措,却被姜云冉的疾言厉色镇住,难得定了定心神。
“是,娘娘放心。”
说罢,她头也不回跑了出去。
姜云冉寻了个椅子坐下,听着殿阁中的杂乱声,看向了柔羽:“汤姑姑呢?”
柔羽揉了揉胀痛的眼睛,她道:“昨夜是奴婢值守,今晨汤姑姑就让奴婢去休息了,奴婢刚睡下没多久,就被小宫女唤醒。”
“说……”
“说汤姑姑晕倒了,而娘娘大出血,已经请了女医医治。”
说到这里,柔羽终于忍不住,捂着嘴痛哭出声。
姜云冉沉沉看了她一眼,又让青黛叫来一名小宫女,道:“让太医院再派一名医正过来,无论是谁都可以。”
小宫女领命离去,一时间,永福宫后殿只剩下暖阁中的杂乱。
倏然,房门大开。
岑医正满头是汗,正要说话。
抬头却见姜云冉,岑医正明显愣了一下。
就在这片刻,孟熙嫔也赶到了。
她立即问:“端嫔如何?”
岑医正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今晨娘娘醒来,臣本来觉得娘娘已经熬过难关,给娘娘重新清理伤口行针之后,娘娘沉睡过去。”
“但方才娘娘忽然血崩,不光伤口出血,口唇也开始吐血,这意味着……”
岑医正声音沉痛:“这意味着娘娘没能熬过来。”
“医药和金针已经压制不住她的衰竭,肺腑内脏都开始渗血了。”
“什么?”
孟熙嫔只当了几日的沉稳娘娘,此刻听到这样的祸事,眼泪再度倾泻而出。
“今日不是还好好的?她还很高兴的……”
“呜呜呜,怎么就这样了?”
孟熙嫔的哭声让人心中难过万分。
姜云冉面色沉寂,她问:“白院正和麦院正可能医治?两人已经在赶来路上。”
“这……”
岑医正满手鲜血,他沉默着,最终说:“臣无法给出回答。”
回答不了,其实就是治不好了。
姜云冉冷冷看向他,直接问:“端嫔还有多久?”
“还有……”岑医正紧紧攥着手,血水顺着指尖滴落,在地毯上晕开一抹哀伤的花,“还有一刻。”
姜云冉回眸看向门外。
今日阴云密布,阳光穿不过云层,整个玉京都忽明忽暗。
冷风刮过,寒冷彻骨。
还有十几日,就是正旦新岁,跨过新岁,元徽六年的光辉就会普照大地。
吴端嫔苦熬数日,最终还是熬不过这个寒冷的元徽五年。
一刻,等不来任何人。
此时,她脑海中思绪翻飞,整个人异常清醒。
今晨吴端嫔已经醒来,就说明她开始好转,此刻忽然血崩,失去求生意志,只说明一件事。
有人把孩子夭折的事情告诉了她。
从得喜到寒苦草,从怀孕到早产,吴端嫔自己都不知道,她从来都在别人的陷阱里。
用自己和孩子的命,搅乱整个长信宫的安宁。
从一开始,幕后之人就不想让她活下来。
等到吴端嫔彻底好转,知晓孩子夭折,她是否会供出那个人?
思绪百转千回,姜云冉眸色一凝。
此刻的吴端嫔,就是最好的人证!若想得到线索,就剩这最后一刻。
思及此,姜云冉心中果断下了决定。
她的眸子在屋中众人面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岑医正苍白如纸的面容上。
“本宫知晓了。”
“孟熙嫔,你务必看住房门,不允许任何人踏入寝殿一步。”
说罢,姜云冉大步来到暖阁房门前,伸手就要推开房门。
“娘娘!”
岑医正惊愕之下,差点伸手阻拦。
姜云冉回眸看向他,眸色冰冷,浑身上下皆是迫人的威压。
有那么一瞬,仿佛陛下降临。
“让开。”
岑医正和殿中其他宫人皆吓得颤抖,她们一起跪地,不敢阻拦。
“娘娘……”
岑医正道:“端嫔娘娘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了。”
姜云冉回眸瞥了他一眼,毫不迟疑推开房门。
吱呀一声,血腥气扑面而来。
姜云冉淡淡道:“总得让她体面离去。”
————
寝殿中的血腥气浓郁。
混合着药味,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因为匆忙,寝殿中并未立即点亮宫灯,因此显得格外昏暗。
气氛压抑至极,让人心跳加速。
姜云冉面不改色,她快步踏入寝殿,丝毫没有迟疑。
刚一绕过屏风,就看到两名女医正在忙碌。
一名年约二十的女医正在行针,一名十七八岁的女医则努力给吴端嫔喂药。
两人面色凝重,额头都是冷汗,显得非常紧张。
而躺在床榻上的吴端嫔面如金纸,几乎没有呼吸。
即便屋中十分昏暗,姜云冉还是能看清,吴端嫔的双目紧闭,整个人犹如木偶,随意被人摆弄。
两名女医专心致志,根本没注意到姜云冉的到来,年纪轻的女医看到自己喂进去的药又被吴端嫔无意识呛咳出来,急得直掉眼泪。
“师姐,这可怎么办?根本喂不进去。”
她手忙脚乱给吴端嫔擦拭唇边的汤药和血迹,一边求助。
年长的女医神情专注,她没有训斥年轻女医,只沉稳地道:“哭什么?继续喂药,不能停顿。”
“尽人事,知天命,作为医者若是都放弃,那病人还能指望谁?”
她这样一说,年轻女医立即就收起泪水,她重新端起药碗,想要继续努力。
就在这时,一道轻柔的嗓音响起。
“岑医正已经禀报,说吴端嫔无救,左不过这一刻。”
两人一惊,一起回过头来,才发现身后站着的居然是姜贵嫔。
这位贵嫔如今在宫中盛宠不衰,陛下对其信赖有佳,就连后宫事都让她插手过问,尤其冬至宫宴,她可是在朝臣之前大放光彩。
宫里人人心知肚明,若非这位姜娘娘入宫时间太短,否则早就稳坐一宫主位了。
现在见她忽然出现,说实话,两人心中都松了口气。
若吴端嫔就这样薨逝,即便不是她们的错误,也要受到牵连。
本来还有永福宫的宫女和岑医正在,但宫女们都出去端热水,岑医正也出去禀报,寝殿里只剩她们两人,就只能用尽所有手段医治吴端嫔。
姜云冉目光落在年长的女医身上:“梁女医,你师从麦院正,可会金针延寿之法?”
梁女医面色一凛,她余光看到吴端嫔口中鲜血不停四溢,终于下定决心。
“回禀娘娘,臣会。”
姜云冉颔首,道:“行针。”
年轻的田女医瞪大眼睛:“娘娘!若行此法,端嫔娘娘最多只能活一日……”
说到这里,田女医顿住了。
吴端嫔本来就已经行将就木,最后行针,无非是为了让她醒来片刻,少感病痛。
她甚至活不过今日午时。
梁女医倒是没有犹豫,她直接取出针,开始行针。
很快,吴端嫔面上的痛苦神色缓解,她眉头轻动,似乎即将转醒。
梁女医松了口气。
女医都是学徒,但她是麦院正的得意门生,金针天赋卓绝,就连赵庭芳也曾夸奖过她。
今日唯一的幸运,就是她在此处听候差遣。
姜云冉问:“行针结束了?”
梁女医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她道:“结束了。”
姜云冉眸色一沉,她冷声道:“你们二人悄无声息退至雅室,不得出门。”
两人对视一眼,苍白着脸退了下去,甚至还贴心关上了寝殿的房门。
门扉合上,只剩姜云冉和满脸死气的吴端嫔。
床榻上都是血。
方才吴端嫔血崩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鲜血喷得到处都是,症间寝殿犹如修罗场,让人毛骨悚然。
姜云冉却毫不迟疑坐在了床榻边,她握了握吴端嫔的手,入手只有一片冰冷。
失血过多,吴端嫔的身体再不可能温暖起来。
她的动作其实很轻,却仿佛天崩地裂,忽然惊醒了吴端嫔。
吴端嫔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身上背着个幼小的孩童,在海滩上奔跑。
潮水一波波打在脚上,冰凉一片。
孩子的笑声天真无邪,身躯却越来越重,她跑阿跑,最终支撑不住,整个人被那小身体砸入碧蓝的海水之中。
冰冷瞬间侵袭全身。
耳边,是孩童稚嫩的嗓音:“娘。”
“娘。”
吴端嫔猛然惊醒。
她大口喘气,之前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她感到自己很轻,好似漂浮在云朵之上。
疼痛,鲜血,失去,眼泪,都消失不见。
就连那双迷茫的眼,此刻都清晰起来。
眼前一道身影,正平静看向她。
姜云冉目光中没有慈悲,没有难过,亦没有不舍。
她是那样平静,平静得吴端嫔自己也慢慢平复了呼吸。
“我是不是要死了?”
吴端嫔说着,苦笑了一声:“原来真的有回光返照。”
姜云冉眸色微垂,她道:“你知道自己是服用坐胎药而怀孕,可你是否知道那坐胎药的药效?”
时间紧迫,姜云冉一句废话都没有,她直截了当切入正题。
吴端嫔眨了一下眼睛,她没有隐瞒:“还是被人发现了。”
姜云冉见她承认,就告诉她:“这种坐胎药叫得喜,是两百年前的禁药,已经绝迹百多年,服用此药,生下来的孩子十不存一,唯一能存活下来的,也多疾病缠身,年少夭折。”
“什么?”
吴端嫔瞪大眼睛。
她的眼睛赤红,身体里仅剩的血液都汇聚在眼中,看起来血腥又狰狞。
“你说什么?”
吴端嫔想要大声嘶吼,但她早无精气,说出来的话犹如呢喃,就只有姜云冉一人能听清。
“否则,你以为你因何早产?”
“那个人为了让你跟孩子一尸两命,费尽周折,甚至在红螺炭里又下了毒,就为让你也难产。”
姜云冉说得简单直白,抛除所有的废话,她给了吴端嫔最简单明了的答案。
“你已油灯枯竭,想来你自己也知道,”姜云冉一字一顿,“吴岁晚,你不想报复吗?”
“他们害你与孩儿两条命,你不想为自己讨回公道吗?”
吴端嫔胸口剧烈起伏。
她以为自己沉重地喘息着,实际上却没有半分多余声响。
她的眼睛依旧狠狠瞪着,血丝充满眼眸,比夜里的红灯笼还要吓人。
“我想。”
吴端嫔喘着气,她道:“我想。”
豆大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为了自己,也为自己未出生的孩子。
“我告诉你,是谁给我的药。”
姜云冉服下身去,听到她在耳边呢喃,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的身后,姜云冉神色一凛。
“居然是她?”
吴端嫔苦笑一声,她道:“要不是她,我也不会动这一份心思,宫里的日子太苦了,我不想寂寂无名一辈子。”
这样说着,吴端嫔的目光落在姜云冉的身上,目光中有祈求。
“还请你帮我求一求陛下,让我同阿果葬在一起。”
姜云冉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阿果是那个夭折的孩子。
按照祖制,夭折的孩子一律不上名讳,也是为了让他们能早*一些转世轮回,假装他们并未来人间走这一遭。
因为没有名字,所有人都只能含混地叫着二皇子。
这个生来没有名字的孩子,在他的母亲心里,却有个可爱的小名。
“阿果?好名字。”
吴端嫔难得笑了一下,她知道姜云冉答应了。
她动了动嘴唇,有些话似乎要问出口,却最终没有胆量再问。
“阿果的丧仪按照皇子规制操办,除了当时在场众人,无人知晓孩子是死胎,只以为出生夭折。”
无论如何,景华琰给了孩子最体面的丧礼。
吴端嫔又笑了一下,眼泪扑簌而落。
姜云冉看着她,忽然问:“你还有什么心愿?”
“心愿啊。”
吴端嫔的目光看向熟悉的葡萄缠枝帐幔,她说:“其实也没了。”
“活着的时候,想要的特别多,现在要死了,忽然发现,也没什么值得的。”
“你看,我都要死了,身后事如何,与我何干?但我对不起阿果,我得给他个好去处,以后陪着我,还能有个供奉不是?”
曾经吴端嫔是这宫里最寂寂无名的平庸人。
她没有让人艳羡的家世,没有出众的外表,也没有足够吸引旁人喜欢的好性子,她平平无奇来,如今又平平无奇故去。
史书上就她,估计也只有短短几个字。
元徽五年十二月,端嫔吴岁晚薨。
她仿佛生来平凡,可临死这一刻,却忽然聪明起来。
姜云冉一句话,她就明白景华琰对她服用坐胎药强行怀孕之事不予追究。
她可以享有妃园寝一席之地,可以享受皇家供奉,可以带着阿果,在阴间给他遮风挡雨。
真好。
有姜云冉,她相信自己可以大仇得报。
她知足了。
吴端嫔口中鲜血重新涌出,眼睛逐渐发直,她的声音时高时低,已经气若游丝。
“我不应该贪婪。”
这一贪,就把自己害没了性命。
姜云冉看着她渐渐失去光滑的眼眸,却说:“不是你的错。”
“这只是人之常情,有错的,是诱惑你,给了你禁药的人。”
吴端嫔莫名笑了一下。
“呵呵。”
鲜血顺着唇角滑落,止也止不住。
“没想到,是你送我最后一程,谢谢你。”
她又说了一遍:“谢谢你。”
鲜血喷涌,满屋都是血腥。
吴端嫔说:“若你能见栩诺,替我说一声抱歉,我对不起她。”
姜云冉干脆道:“好。”
吴端嫔眨了一下眼睛,她一边笑,一边呛咳出更多鲜血。
等她好不容易压下痛处,才艰难地说:“姜云冉,做你自己。”
姜云冉愣了一下,就听到吴端嫔最后告诉她:“做你自己,就不会贪婪。”
不会贪婪,就不会一败涂地。
说完最后这一句,吴端嫔的眼眸失去所有的神采。
她冰冷的手指慢慢下滑,垂落在一片血污之中,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看着吴岁晚那双瞪大的眼眸,终伸出手,帮她合上了眼睛。
她果断起身,帮吴岁晚盖好锦被,才直接往外间行来。
两名女医还守在门口,见她出来,皆变了脸色。
这意味着,吴端嫔已经薨逝了。
梁女医行礼,就听姜云冉吩咐:“给端嫔好好收殓,务必要让她体面。”
两人一愣,一起跪下,眼泪扑簌而落:“诺。”
姜云冉直接走到门边,她伸手,果断打开房门。
刺目的阳光照耀进来,这一刻,阴沉数日的玉京居然由阴转晴。
姜云冉眯了眯眼睛,才看清殿阁中的众人。
一张张面容纳入眼中,姜云冉冷声道:“柔羽呢?”
看着两位娘娘的仪驾离开,靳尚典不由感叹:“还真是一刻都离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