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三合一】因为她疯了。

窗外的风还在呼啸。

暴雪刮在窗棱上,发出扑簌声响。

殿阁中烧着火墙,温暖如春。

明明是宜人的温度,却让孙医正汗流浃背。

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他是被景华琰征招入宫,授予官职,因此在太医院,他是最能得陛下信任的太医。

别的太医嘴上不说,明里暗里经常会挤兑他。

他早就已经习惯,并且也并不往心里去。

孙医正一早就看清楚,他们这位陛下赏罚分明,只要好好做事,用心效忠,那以后就不会有任何差错。

所以在想到得喜之后,他第一时间选择上表,绝不会为了同僚的脸面而私藏。

这宫里什么最重要?让陛下满意最重要。

孙医正混迹江湖多年,脸皮比城墙还厚,他听到姜贵嫔这样分析,心中一边感叹,一边想好了说辞。

“娘娘真是聪明绝顶啊。”

姜云冉:“……”

孙医正脸不红心不跳,他肯定了姜云冉的说辞,道:“陛下,娘娘,此事应当就是如此,臣以为,若是想查,可以从得喜和寒苦草方向调查。”

他倒是诚恳。

事情有了眉目,景华琰沉郁的表情也缓和几分,听到这里竟然还反问一句。

“你不怕太医院把你赶出来?”

此事若真往深里查,太医院难辞其咎,且不提白院正和岑医正都要吃挂落,其他太医也都会被一起盘查。

药物一事,兹事体大,尤其还牵扯到皇嗣,更是让人不敢掉以轻心。

孙医正直接起身跪下磕头。

景华琰来不及阻拦,他的头就磕得嘭嘭响,听起来虔诚极了。

“陛下,臣不过一介游医,行走村落山林,若非陛下恩赏,臣如何能有官服加身的荣光?”

“陛下的赏识,是臣今生最大的幸运,功名利禄,官职地位,都不及陛下安危重要。”

这马屁拍的,姜云冉都震惊了。

朝堂上的朝臣都是书香门第出身,就连太医院也多是世袭之家,人人都自持身份,不会这样低三下四。

还得是孙医正。

姜云冉听着都觉得很是感动了。

景华琰却淡淡勾了一下唇,冷冷道:“别忘了,你也给吴端嫔请过脉。”

还不是没看出差错?

虽然这样说,但景华琰却不预备罚他。

孙医正也听出来,站起身来道:“多谢陛下宽宥。”

姜云冉见气氛缓和,才漫不经心地问:“得喜暂且不提,这寒苦草因何会是调查方向?”

她随口一问,孙医正便也没有往心里去。

“回禀贵嫔娘娘,这寒苦草也并非常见之物,需得在极寒之地才能生长。”

他仔细回忆,方才禀报:“按照《本草药典》记在,极寒之地其一就是千雪山,而寒苦草多生长在千雪山山崖之上。”

景华琰面色不变,但那双眼眸却阴沉下来。

“千雪山?”

孙医正颔首:“正是,陛下,娘娘,众人皆知因西狄占领丰庆草原,导致中原与千雪山断路,这二十载来,所有关于千雪山的名贵药物逐渐销声匿迹,除非重金求得,费尽心思,否则很难在寻常药局买到。”

说到这里,孙医正又收起了那副谄媚模样。

他感叹一声,正色道:“许多重病都只能寻替代之药,药效且不提,许多贫困百姓都因吃不起药而放弃。”

虽然从大楚至千雪山路途遥远,但行商们会带其他大楚的茶酒盐糖同当地的游牧民族交换草药,因大楚的货物难得,所以草药的价格没有因为路途而暴增,价格同寻常的草药几乎相同。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并没有贵到完全用不起的地步。

但现在不仅要用替代药材,效果还不好,往常所用药材都要数倍增加,百姓看病的成本升高,导致许多病患怨声载道。

这个角度是景华琰从未想过的,他不由睨了孙医正一眼,才看向姜云冉。

这个孙医正,的确是个不可人多得的好大夫。

到底有着一颗仁心。

姜云冉颔首,才问孙医正:“即便没有西狄,寒苦草应该也很名贵。”

孙医正道:“正是。”

“因生长条件限制,寒苦草采摘极为困难,需要冒着生命危险才能从山巅取下,又因其本就生长不易,所以数量极其稀少,是非常名贵的药材。”

说到这里,孙医正又忍不住讲解:“别看寒苦草对于女子不宜,容易引起寒症,但若是有人常年得热症,肺火旺盛,肝脾不协,寒苦草反而是良药。”

姜云冉若有所思。

“这药,大约价值几何?”

孙医正想了想,道:“如今世面几乎难寻,但臣早年随着恩师游历,他曾说过寒苦草一颗值一金。”

“这么贵。”

姜云冉感叹:“一般药局,也不会常备此药。”

它并非能救命的药材,不过是因稀少而昂贵,一般药局自然不会备货。

姜云冉眸色幽深,那么当年,阮忠良又是在何处寻来的寒苦草?

且不提其贵重,光用寒苦草给她和母亲下毒,就并非常人能想到的方式。

莫名的,姜云冉觉得这样的手段,同吴端嫔的早产极为相似。

她正沉思,景华琰却已经开口:“稍后你同彭逾仔细说来,他会知晓如何处置。”

景华琰顿了顿,见姜云冉没有多余的事情要补充,才道:“你今日做的很好,赏。”

孙医正没有表现出欢喜,他跪地磕头,安静退了下去。

皇帝陛下刚失去一个小皇子,心情想来不太好。

还是不要触他霉头。

等孙医正退下,姜云冉还在沉思之中。

景华琰垂眸凝神片刻,才道:“想什么?”

姜云冉回过神来,她眼睫轻颤,好似有千言万语。

御书房中的宫灯只匆忙点了几盏,并不如平时明亮,姜云冉的芙蓉面一半隐没在黑暗之中,让人看不真切。

她垂着的眼眸幽深而明亮,却没有看向景华琰,只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碧玺珠链。

那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她一直好好藏在身上,直到廖淑妍自缢,才取出佩戴在手上。

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有些冷。

所有的事情犹如阴影,笼罩在她身上,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当年,过去,昨日,今朝,种种事情,似乎都有一个身影矗立在后,让姜云冉脊背发寒。

会是谁呢?

是他还是他们?

姜云冉想不明白,她的面色如雪一样白,难得透露出几分脆弱。

景华琰心中一紧,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伸出手,用自己温热的手心握住姜云冉的。

“怎么了,云冉。”

姜云冉慢慢抬起头,那双漂亮的凤眸落在景华琰的眼眸中,重新凝聚出神采。

无论是谁,无论他们要做什么,姜云冉现在已经踏出那一步,她就不能退缩。

早晚有一天,她能把所有害过她们的人揪出来,让他们生不如死。

“陛下,”姜云冉红唇轻启,“您不觉得怪异吗?”

景华琰的眸色比她的要幽深得多。

他平日都是那副面无表情的冰冷模样,今日却难得多了几分凝重神色。

那毕竟是两条鲜活的生命。

“怪异,但……”

景华琰淡淡道:“但云冉,宫里向来如此。”

姜云冉愣了一下,旋即却勾唇轻笑,那笑声中有着无奈:“也是。”

景华琰牵着她的手起身,一起往寝殿行去。

这是姜云冉第一次踏入皇帝的寝宫,却没有心思左顾右盼,她所有的心神都落在一桩桩案子上。

“朕同你讲过,早年母后过世后,皇贵太妃也曾小产。”

姜云冉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从那么久远的故事讲起。

景华琰牵着她在罗汉床上落座,梁三泰安静无声送了热茶进来,旋即便退了出去。

寝殿里空旷干净,没有多余的装点,反而显得雅致宜人。

一如景华琰俊逸清隽的外表。

姜云冉的目光没有被皇帝寝宫分薄半分,她直勾勾看着景华琰,认真听他讲述。

景华琰呼了口气,才道:“母后过世时,朕年纪太小,才只得四岁。”

“那时候还有些懵懂,跟寻常的孩子一般,愚蠢得很。”

时至今日,恐怕景华琰还在因年少时的懵懂而愧疚。

这是他少有会愧疚的时刻。

因为他没能保护母亲,也没能保护住那个刚一降生就夭折的妹妹。

无论他还是姜云冉心里都清楚,即便现在的景华琰,也无法把所有事情都看透。

更遑论当年的他。

那时候他才是个四岁的孩子。

但姜云冉却没有劝诫他。

从失去母亲的那一刻起,她心里也种下了一根刺,她知晓旁人的开解是无用的,只有把那根刺拔出来,一切才能时过境迁。

姜云冉问:“皇贵太妃是何时小产的?”

她直接询问曾经的往事。

景华琰没有看她,他的目光落在精致的宫灯灯罩上。

上面画着的四季山水笔触温柔,彰显出大楚的秀丽江山。

“是在天启四年,与母后崩逝只相隔一年,但那时朕已经明白了许多事,因此对其格外上心。”

遭逢劫难,即便是四岁的孩童,也迅速长大了。

恭肃皇后出事时他惶恐不安,只能哭泣痛苦,等到皇贵太妃出事时,他已经能清晰敏锐分析形势,把当年的线索和细节都牢记在心中。

“朕记得,当年对皇贵太妃下毒的,是她宫中的一名才人,姓王。”

姜云冉也回忆起景华琰曾经说过的话,她问:“后来这名王才人被降为庶人,关入了广寒宫?”

景华琰颔首。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王庶人曾经是坤和宫的司职宫女,母后薨逝之后,许多宫人都去了皇贵太妃宫中,这名司职宫女颇有几分颜色,被皇贵太妃赏识,她怀孕之后便推举成为了宫妃,一直都是谨小慎微。”

姜云冉心中咯噔一声。

听到这里,她只觉得一股寒意窜上心头。

她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这长信宫的一切,都不是巧合。

谋害皇嗣,其心可诛,但这名王庶人居然没有被赐死,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景华琰的声音很冷,他看出姜云冉的疑虑,道:“因为她疯了。”

————

在这长信宫中,疯了并不能避开灾祸。

景华琰道:“当年皇贵太妃小产,是因为一种名为木棉草的药物,听起来平平无奇,甚至算不上是一种药物,但皇贵太妃对其有敏症,不小心食入之后立即发作昏迷,孩子自然也就保不住了。”

姜云冉读过不少药典,她思索片刻才道:“木棉草味甘,一般用来熬煮凉茶解暑,是很常见的甘草,说起来,的确不算草药,日常那只用来熬煮凉茶。”

“是,就因其常见,所以皇贵太妃年少时就曾因饮入晕厥过,此事沈家上下皆知,皇贵太妃入宫之后,宫中太医院也都知晓,她的宫室之中从未出现过木棉草,身边的姑姑也非常谨慎。”

可就是这样一味药,险些要了皇贵太妃的性命。

“从王庶人处查出的木棉草残余?”

景华琰颔首:“事发后,慎刑司搜宫,直接就在她的寝殿中查到了木棉草,但当时王庶人不知是害怕还是畏惧,已经吓得神志不清,说话颠三倒四,就是不承认自己下毒。”

“后来经慎刑司审问其身边的宫女,又对木棉草的由来进行盘查,可以确定就是王庶人亲自采买的木棉草,并且悄无声息带入宫中。”

宫妃也能省亲,并非一生都要困于宫闱,尤其她当时称为宫妃,正是风光的时候,因此她上请出宫看望家人,皇贵妃没有阻拦。

她可能知晓事情谨慎,木棉草是她自己亲自买的,不敢假他人之手。

证据确凿,无论王庶人是疯是傻,都无济于事。

“原本父皇想要立即处死她,但皇贵太妃替她求情了。”

景华琰叹了口气:“皇贵太妃说大抵因为她觉得自己份位低,自己没能替她争取,才生了这种念想,归根结底是她没有照顾好王庶人,才导致她发疯。虽然谋害皇嗣罪不容恕,但人已经疯癫,是生是死并无区别,若把她关入广寒宫,终生不得出,也是对她的教训了。”

听到这里,姜云冉便全然明白。

她顿了顿,有些迟疑:“皇贵太妃想要留下她,就是想留下人证?”

她倒是敏捷。

一下子就想到了这里。

景华琰颔首:“正是如此,但朕登基之初派人去广寒宫给其看诊,她疯得更厉害了,什么都不知道,人也罹患重病,不知是否还在。”

“后来,皇贵太妃也找到朕,说时过境迁,她如今也好好的,往事便不必追查了,让王庶人就那样了却余生吧。”

难怪之前姜云冉询问,景华琰只说广寒宫应该有人住,却并不肯定。

想来也时隔多年,对王庶人的康复不抱希望。

姜云冉呼了口气。

她揉了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才道:“陛下的意思是,宫中若要动手,基本都是药物,毕竟药物千奇百怪,作用各不相同,不知什么时候就能中招。”

景华琰见她面色越发难看,道:“正是如此。”

所以今日景华琰和仁慧太后,都没能表现出更多的惊愕,他们只对吴端嫔和小皇嗣的安危担忧。

姜云冉却摇了摇头。

“可是陛下,我还是觉得这是蓄谋已久。”

景华琰看向她,蹙了蹙眉头:“你今日不适,不如让孙医正给你请脉,好生安置下来再继续议论?”

姜云冉睫毛轻颤,却浅浅笑了一下:“无碍,只是吹了风而已。”

“话不说完,我总怕自己忘了,”她按了一下景华琰的手,柔声道,“陛下就容我禀报完,再安置吧。”

姜云冉的固执跟景华琰如出一辙。

所以他未再劝诫,只道:“你说,我听。”

姜云冉深吸口气,垂下眼眸道:“陛下,我从来不信有巧合一说。”

“无论是当年的皇贵太妃,还是如今的徐德妃和吴端嫔,她们会被毒害,都是同自身有所牵连,所用之药千奇百怪,皆不同寻常。”

“要么就是敏症相克,要么就是少见毒物,手段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景华琰的表情慢慢沉寂下来。

姜云冉所言,他自然也知晓。

甚至……

甚至当年母后过世,他也怀疑过是否有什么异常。

但前后调查数年,也没有更多线索,幕后之人手腕之利落,行事之干脆,让人防不胜防。

“朕知晓,也一直在侦查,不过线索甚微。”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

她不能说当年之事同阮家也有牵扯,因此便道:“陛下,若没有头绪,是否可以根据结果来反推呢?”

“你是说……”

景华琰同她对视一眼,两人都若有所思。

“当年皇贵太妃小产,看不出是何人出手,也不知谁最终得益。”

“那时太后已经被晋封为皇贵妃,统领六宫事,她很得宗室的赞誉,会成为继后只是时间问题。”

作为下一任皇后,仁慧太后当时已经胜券在握,根本不用出手,就已经是胜利者。

所以当年的景华琰没有怀疑过她,现在也未曾。

“德妃被针对,得益之人又是谁呢?”

问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下来。

说到底,没有人从中受益。

不过姜云冉却被牵扯其中,险些因谋害德妃而被问罪。

姜云冉蹙了蹙眉头,她忽然意识到,那个隐藏在幕后的身影,对她颇为关注。

难道,对方看出了她的身份?还是说,她不小心知晓了什么,惹的对方想要杀人灭口。

姜云冉呼了口气,道:“今日吴端嫔的事情,似乎也没有任何头绪。”

“若说有利可图,似乎也没有,不过……”

不过若吴端嫔成功诞育小皇子,那宫中形势立即就会有变化。

姜云冉顿了顿,她就事论事:“今日周宜妃和梅贤妃都去看望过吴端嫔。”

景华琰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道:“此事,朕会留意,彭逾也会着手调查。”

说到这里,景华琰看向姜云冉,道:“你忘了一个人。”

“谁?”

姜云冉难得没有反应过来。

景华琰声音低沉,他慢慢说:“姚贵妃。”

红螺炭都是她着手发往永福宫,以姚贵妃的谨慎,所有的炭火她都要亲自过问。

而永福宫的问题,恰好就出现在红螺炭上。

姜云冉想到那一个个美若天仙的面容,不由道:“陛下可都要查?”

景华琰面无表情,说:“自然是要查的。”

姜云冉最终道:“希望能有线索,也希望吴端嫔能熬过这几日。”

景华琰看向他,眉宇间的凝重略减轻几分。

“今日事你做得极好,也实在劳累,早些安置吧。”

他还是不放心,让梁三泰端来安神汤,让姜云冉吃下才做罢。

两人简单洗漱更衣,等躺在拔步床上,姜云冉不由有些昏昏欲睡。

安神汤的药效很快便涌上来,姜云冉迷迷糊糊,半梦半醒沉入梦境。

“陛下,好梦。”

景华琰回应她:“好梦。”

在她身边,景华琰微微张着眼眸,平静看向昏暗的帐子。

福禄寿喜的纹路已经印刻进他心里,自从住进乾元宫,所见皆是。

有些话,他方才并未直接说出口。

其实这些事端,明面上的得益者看不见,可却都有一个共同点。

无论事成或不成,都搅乱了长信宫的安宁,让他在国事之余,还要分神操心后宫之事。

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仅后宫风浪不止,前朝的官宦宗亲,世家大族,也都牵扯其中。

大皇子的病弱,小皇嗣的夭折,也都成为他心里挥之不去的阴霾,是他的遗憾。

他今日并未表现出痛彻心扉,并不是他不够伤心,也不是他冷漠无情,孩子夭折也无动于衷。

而是他把这份难过和忧伤压在了心底。

只有夜里一人时,才让它弥漫在心头。

景华琰在幽深的黑夜中叹了口气。

他慢慢摸索到身边人温热的手,轻轻握在了手心里。

这一刻,他竟然有一丝胆怯。

他之前其实很盼望两人能得麟儿,可如今,他却又不那么心急了。

比起孩子,他更不想让姜云冉染上危险。

他想要她平平安安,心想事成。

景华琰的眸色比这黑暗的寂夜还要浓重。

其实他也发现,隐藏在幕后之人已经等不及了。

相比于天启年间,自从元徽五年伊始,对方的手段频出。

究竟为何景华琰不得而知,但他却清楚知晓,这世间没有任何事是万无一失的。

他不信对方真的机关算尽,做事天衣无缝。

只要做,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就比如今日。

得喜和寒苦草哪里来?又为何会出现在红螺炭中?吴端嫔是自愿还是不知情,都是能探查的重点。

只要耐心,只要细心,就一定能得到线索,抓出真凶。

等到那时,他才终能放心。

身边的人翻了个身,睡颜没有平日那样安然,却也因为安神汤的作用沉浸在梦境之中。

他握着姜云冉的手,舍不得放开哪怕一刻。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内心。

在失去了孩子,回忆起过往的伤痛之后,他清晰意识到,他无论如何不能失去姜云冉。

这个忽然出现在长信宫,走进他心底的人。

越是相处,他越能体会到与人相伴的快乐。

这种快乐,自从四岁之后就再也不曾有过了。

是姜云冉让他重新焕发生机,也是她让他慢慢体会出相濡以沫的快乐和幸福。

还是她,让他害怕,忧心,辗转反侧。

他跟父皇不同。

他这个人私自冷漠,从不遮掩,不会虚伪表现出仁厚的面容。

他心里若只有一人,以后就只会对那人好。

作为皇帝,他不觉得这样做有何不对。

也不觉得亏欠旁人。

他只要自己开心,只要姜云冉幸福就好。

愿望如此简单,心情也如此明了。

原来这就是爱上一个人的滋味。

酸涩得犹如破了皮的果子,先是让人皱起眉头,在咽下去之后,却又回味无穷。

景华琰在黑暗里沉默。

这一夜,他都没有陷入浅眠。

在黎明到来那一刻,他心里已经有了坚定的信念。

他必要让幕后之人死无葬身之地。

也必要守护好该守护的人,与之长相厮守。

————

年关底下,大捷之后,整个长信宫本来应是喜气洋洋。

奈何吴端嫔难产,皇嗣夭折,给这份喜庆蒙上一层阴影。

尤其是长信宫中,宫人们本来都想要欢喜过年,可一想到永福宫的事情,就又都不敢声张。

他们沉默地穿行在宫巷里,如同不会说话的影子,安静无声地活着。

各宫之中,也少了几分热闹,多了些许凝重。

之后两日,吴端嫔一直沉睡,未曾醒来。

她难产血崩,精力耗损,又被太医院用了重药才勉强救回一条命,一直沉睡,都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直到冬至日宫宴,宫里才又恢复热闹。

丝竹声声,觥筹交错,这一日的长信宫分外喧嚣,仿佛能驱散数日以来的阴霾。

天不亮的时候,整个玉京都热闹起来,百姓们早早起床,开始庆祝节日。

冬至是大节庆,这一日宫中上下忙碌异常,为今日的宫宴做足了准备。

宫人们早早就开始忙碌起来,打破了本来还算安静的长信宫。

即便天寒地冻,也抵挡不住过节的喜庆。

天光熹微时,景华琰就率领文武百官出宫,前往天坛行祭天大典。

祭天大典过程繁复,要经两个时辰方能结束。

及至午时,圣驾回銮,君臣欢庆一年终了,新岁将至。

此刻的太极殿人声鼎沸。

高柱宫灯矗立在殿阁四周,把整个大殿照得灯火通明。

姜云冉身穿贵嫔的大礼服,坐在慕容昭仪身侧,两人安静吃茶。

本来今日的宫宴应是梅贤妃和慕容昭仪一起操办,但因吴端嫔事,姚贵妃、周宜妃和梅贤妃都有嫌疑,操办宫宴的差事,就只能交由慕容昭仪和姜云冉来主持。

姜云冉自不觉得辛苦。

她其实同景华琰很像,处理正事时精力旺盛,繁忙对于她来说反而不是拖累,而是激励。

时间仓促,虽有慕容昭仪在,两人还是忙到了今日清晨。

此刻坐在热闹的太极殿中,身边的慕容昭仪都有些昏昏欲睡。

姜云冉睨了她一眼,轻声道:“姐姐,一会儿要敬酒的。”

慕容昭仪激灵一下,狠狠灌了一口浓茶。

她揉了一下有些红的眼眸,感叹:“还是你厉害,你不困吗?”

慕容昭仪可是习武出身,自忖身强体壮,这样连轴转之下,还是疲倦得很。

她不由看了看姜云冉窈窕的身形:“你是如何做到的?”

姜云冉也不知道。

她思索片刻,才说:“可能我天生就是劳碌命。”

说罢,两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这边气氛很是和谐,那一边荣王妃、礼王妃同几名郡王妃一起上前,给姚贵妃等敬酒。

姚贵妃神情冷淡,今日就没表现出喜悦来,她推说自己不吃酒,只寡淡喝了杯茶就做罢。

她太过冷淡,以至于几位王妃也不好同她攀谈,敬酒之后便立即退下。

徐德妃病中,已经缺席宴会数十日,周宜妃不知为何,今日也没有到场,御阶之上便只坐了姚贵妃和梅贤妃。

梅贤妃有孕在身,也不能喝酒,但她面容温和,言笑晏晏,自是比姚贵妃要更得人缘。

两名年轻的王妃也不由同她多说了几句话。

很快,一行人就来到了慕容昭仪和姜云冉面前。

姜云冉之前未曾仔细瞧过,今日意见,便想起了之前仁慧太后和皇贵太妃两人的交谈。

相比于面容敦厚老实的荣王妃,美名在外的礼王妃还真是个美人胚子。

她生得同皇贵太妃有五分相似,柳叶弯眉,杏圆眼儿,巴掌大的小脸粉白如桃,笑起来如沐春风,乖巧可人。

她手里端着茶杯,先于荣王妃开口:“见过昭仪娘娘,贵嫔娘娘,娘娘冬至万福。”

慕容昭仪惯喜吃酒,闻言便端起酒杯,笑了一下:“冬至万福。”

姜云冉也跟着一起浅浅抿了一口酒。

荣王妃没有言语,她安静站在一边,乖巧地吃着她杯中酒。

倒是礼王妃又腼腆地说:“还请两位娘娘见谅,臣妇有孕在身,不便吃酒。”

姜云冉注意到,她说这话的时候,荣王妃脸上依旧安静的浅笑,她没有因此而多生心思。

她同慕容昭仪对视一眼,回过神来,目光重新落在礼王妃身上。

礼王妃的笑容甜美可人,可不知道为何,姜云冉对她就是生不出喜欢。

不是因为她的容貌,而是因为她的态度。

姜云冉柔声道:“恭喜。”

礼王妃又腼腆笑了一下,她看向姜云冉,眼眸中有着纯粹的仰慕。

“一直都听闻娘娘仙姿迭貌,如今终于能同娘娘举杯相谈,是臣妇的福气。”

另一边,景华琰的堂弟恭郡王妃忙也跟着谄媚一句:“难怪陛下这般爱重,这样仙子一样的人物,便是臣妇瞧了也很是心动。”

别看姜云冉尚且只是贵嫔,但这两月来,景华琰只宣召她一人侍寝,听闻她能随意出入乾元宫,这份荣宠是旁人都不曾有过的。

便是先帝时待恭肃皇后,也没有这般爱重。

这事宫中上下皆是明了,明面上好似无人议论,但宗亲和重臣之家,谁人能不知?

私下里都记住了姜贵嫔的名号。

今日冬至,姜云冉一亮相,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明明之前她还是美人时,也曾数次参加宫宴,奈何当时无人关注一个民女出身的宫妃,根本无人在意她的容颜。

现在,那些目光就全部落在了她一人身上。

或是好奇,或是打探,或是鄙薄,或是羡慕。

各种目光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若是寻常人,早就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但姜云冉却泰然自若,用膳吃酒,谈天说地,态度随意却不放纵,动作身姿都优雅动人,同她身边的几位娘娘并无区别。

渐渐地,探究的目光少了。

那些人或许终于明白,为何皇帝陛下对她这样爱重,便就不敢再肆意打量。

而此刻,因为恭郡王妃的话,虽然是地地道道的大实话,却令左近的气氛陡然一窒。

上面还有姚贵妃和梅贤妃,身边一侧还有慕容昭仪,这样夸赞姜云冉,可不是把她架在火上烤?

另一名郡王妃也立即上前,端起酒杯就要单独再敬姜云冉。

“贵嫔娘娘,都说您运道超然,可能同您吃杯酒,也让臣妇沾染你的运气。”

这话更夸张了。

姜云冉垂下眼眸,脸上笑容不变,她缓缓起身,端着酒杯对众人一敬,直接道:“今日冬至家宴,举国上下皆是欢喜,风调雨顺,盛世在望,全赖陛下英明神武,全靠列祖列宗庇佑,全仰苍天垂怜,福照万民。”

“当敬之。”

说罢,她不给旁人反应的机会,直接了当一饮而尽。

她这样一说,众人便也不好围着她再多言,说了几句吉祥话便纷纷退下。

御阶之上,景华琰也看了她一眼,浅浅笑了一下。

等人走了,慕容昭仪才懒懒道:“那礼王妃美名在外,总夸耀自己是玉京才女,名头可比之前的阮婕妤要更胜一筹。”

“奈何最后也没有嫁入宫闱,不过能成为正一品礼王妃,不比入宫要强得多?”

方才姜云冉也见过两位皇叔。

荣亲王皮肤微黑,是个很俊朗的青年人,他看起来相当开朗活泼,身上有着少年人的纯粹。

年纪略小的礼亲王则斯文俊秀,一看便是饱读诗书的读书人,说实话,他同礼王妃站在一起,还真是男才女貌,当是天作良缘。

两人刚成亲一载,礼王妃就有孕在身,瞧着也应当是感情和睦,不似心有隔阂。

姜云冉淡淡笑了一下:“谁知道呢。”

她方才注意到,恭郡王妃说话之前,是先看了一眼礼王妃的。

“不过瞧着荣王妃倒是个实在人。”

按理说,她是礼王妃的嫂子,这样于人前说话的事,应当她来做。

礼王妃抢了她的风头,她也并不恼怒,倒是个好脾气的人。

慕容昭仪知晓她不知道玉京这些人事,虽然她也是外族,到底在宫里过了五载,若是还不知情,那就真是白活了。

“我跟你说,别看这位荣王妃平平无奇,但她可是荣亲王自己选的王妃。”

姜云冉有些惊讶。

她知晓荣王妃出身平*平,家中只是玉京小官,在堂官遍地走的玉京城,什么都算不上。

她并不过分美丽,也没有让人称赞的才学,就是个很寻常的小户千金。

“你也瞧见了,荣亲王好武,他年少时在武馆结识了同样好武的荣王妃,两人一见如故,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姜云冉睨了慕容昭仪一眼,难得从她身上看到兴奋的模样。

“姐姐,回头我送你几本话本,你一定爱看。”

慕容昭仪愣了一下,两人一起又笑了起来。

“跟你说话真舒服。”

慕容昭仪忽然感叹了一句:“自从新竹走后,我那望月宫都冷清了。”

说起卫新竹,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姜云冉重新给两人满上酒,对着她做了一个敬酒的手势:“敬新竹。”

慕容昭仪呼了口气,又恢复了笑颜。

“敬新竹。”

冬至宫宴是正旦之前最热闹的宴会,宴席一直延续到傍晚时分,方才结束。

待及此,整个太极殿杯盘狼藉,冷了的菜肴堆积成山,都留给了宫人们打扫。

之前姜云冉就已经同慕容昭仪重新拟定了宫事菜肴,吃剩的泔水会收集起来,送到京郊的牲畜园喂养猪仔。

倒也算是勤俭持家。

对于这项事宜,仁慧太后非常满意,还给了两人恩赏。

宴席散尽,众人离席,一时间整个太极殿便只剩下打扫的宫人,还在忙碌不停。

姜云冉和慕容昭仪一起留下,叮嘱尚宫局的穆尚宫和典物局的靳尚典,务必要仔细行事,待整理结束之后,让宫人早些休息,也额外叫给了赏赐。

靳尚典是头一回同姜云冉打交道,见她沉着冷静,行事果断,不由在心里称赞了一句。

且见慕容昭仪就坐在一边,根本就懒得管事,只让姜贵嫔出风头,心里又多了几分猜测。

一众人正说着话,外面小柳公公去而复返。

姜云冉回过头,就瞧见他恭敬行礼:“见过贵嫔娘娘,陛下宣召。”

景华琰今日吃醉了酒。

一早就回到乾元宫歇着了,姜云冉以为他已经睡下,却不成想这会儿还记得她。

她便匆匆吩咐了几句,又同慕容昭仪道别,这才上了软轿离开。

等她走了,慕容昭仪立即起身,道:“穆尚宫,这里就交给你了。”

说着,她也风风火火离开了。

看着两位娘娘的仪驾离开,靳尚典不由感叹:“还真是一刻都离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