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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真正见到荀氏这位小将军之前, 张燕一直觉得所谓“生来不凡”“旷世奇才”之类的名号是特意找人宣扬出来的。
包括民间传的神乎其神的诛杀董卓,都是事后为了扬名才编出来的桥段。
吕布本人为荀氏所用,荀氏又是筹谋诛董的最大功臣, 当时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还不是靠人家一张嘴?
人家拼上全族的身家性命去和董卓硬刚,事成之后只是让一个小辈扬名而已,没有人会在这时候和荀氏过不去。
世家子扬名都是这个流程, 他是平头老百姓也懂。
这是运气不好碰上了董卓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 所以扬名还得冒着生命危险, 以前太平年间连一点险都不用冒, 随便做场戏就能名扬天下。
什么“母亲生病舍生忘死进山采药”, 什么“父亲去世悲痛欲绝骨立形销”, 什么“夜读小憩误入仙境”,什么“打猎途中猛虎跪俯”,只有想不到的故事没有那群想扬名的世家子编不出来的传奇。
荀氏放出来的传闻才哪儿到哪儿,好歹他们推出来的那位小将军还是个人而不是天上下凡的神。
想当官得先出名, 出了名官府那边才好光明正大的征召,之后不管是拒绝还是应召各有各的想法, 只要第一步出名能够完成后面干什么都不成问题。
这不, 荀家推出来的那小将军第一步出名,然后就从白身一跃封候拜将,甚至短短不过三年就成了一州牧守。
他以为他当年逼着朝廷封他为中郎将已经很出格,没想到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高官显贵玩弄起权柄来才是真正的肆无忌惮。
全天下一共才几个州牧?让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来主政一方真的没人反对吗?
可惜他当时不在京城, 他要是在京城的话乔装打扮也得混进朝堂看看满朝文武到底是什么反应。
来之前张辽劝他直接一步到位连自个儿的退路也找好, 说什么虽然荀氏人丁兴旺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跟着小荀州牧最有前途。
有没有前途暂且说不准, 小荀州牧是荀氏一族里最容易相处的才是真。
年岁在这儿摆着,十几岁的少年郎肯定没有六七十岁长辈那么老谋深算, 不跟他跟谁?
真正见到人之前张燕都是这么想的,甚至见面之后他也是这么觉得。
都是两个胳膊两条腿儿,除了模样俊了点儿、气势足了点儿、见面的难度大了点儿和寻常人也没什么区别。
然而从府邸转移到书院,再从书院回到驿馆,忙活了一天准备收拾收拾睡觉了才意识到不对劲。
他虽然没打算到青州来找茬,但也是带着怀疑过来的,怎么一天下来净顾得感慨小荀州牧待过的地方有多好了?
他承认小荀州牧很厉害,但百姓安居乐业不是一个人的功劳,没有上上下下那么多官员的付出就算有个靠谱的主官也没用。
虽然主官可以起到主心骨的作用,虽然厉害的主官可以乾纲独断,虽然……
总之就是,小荀州牧也就那样吧。
眼神飘忽.jpg
……
“那家伙来青州到底想干什么?”吕布抱着手臂问道,“如果只是询问考试之事,沮授大可以直接写信询问,不用特意派个没读过书的家伙过来,所以肯定还有别的事情。”
荀晔笑的不怀好意,“大哥想想最近幽州的情况,以张燕和公孙瓒的关系,他找到这儿还能是为了什么?”
吕布啧了一声,提到关键字眼很快反应了过来,“不敢去并州就直说,怎么到了青州还遮遮掩掩?”
“大概人家要评估咱们值不值得投效。”荀小将军摇头晃脑,“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张将军起家不容易,思量的多也正常。”
吕布想想张燕的起家过程,没再说话。
为了当好贼头子连姓都改了,如此魄力他甘拜下风。
他现在还叫吕布,不叫丁布不叫董布也不叫荀布,能在保住姓氏的情况下平步青云,这么一想还是他更厉害。
……
城里的各位将军明里暗里力争上游,城外的贾校尉却没那么好的心情。
青州这边流传“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收成”,如果这两个月过的太太平平,接下来的冬天大概率也能太平。
但是现在,七月还没到,贾校尉已经能预料到接下来的日子太平不了。
他是第一年来青州,不知道以前的青州是什么样,反正和之前待过的地方比热了不只一点儿半点儿。
夏天热的出奇,好在青州水系发达,勤快点儿多从河里取水灌溉总算没让夏粮减产,然而夏粮收获之后情况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
夏粮收获之后贾校尉一座城一座城的巡视粮仓检查水道,越检查越觉得不妙。
青州境内的两条大河淄水、潍水水位一天比一天低,支流已经出现干涸的情况。
前些年青州乱的民不聊生,原有的诸多水渠要么年久失修要么在战乱中毁坏,能直接用的寥寥无几。
这半年来他们屯田安民忙的热火朝天,耕种之余也在加紧修复水渠,只是开荒修渠非一年之功,半年的时间远远不够。
他们是屯田耕种,不是把百姓当奴隶让他们没日没夜的干活。
淄水岸边,贾校尉看着隐隐露出的河底心情沉重,接连召见了十来个经验丰富的老农后终于还是接受了马上要面临大旱的事实。
前些日子只是支流小河干涸,如今连滋水这等入海的大河也开始露出河底,形势已然不容乐观。
这是大旱,几十年难遇的大旱。
贾诩从干涸的河沿上掰下一块泥土,没有水分的土块稍一用力便变成尘土被风吹走。
夏日炎热,河边原本应有凉爽的水汽,然而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扑面而来的热浪。
侍从站在旁边大气儿也不敢出,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把本就半死不活的河神吓死。
众人在河边站了许久,直到天边日头落下,贾校尉才拍拍手转身离开,“回城。”
问题有点大,他得回去找上头商量商量。
种田是看天吃饭的活儿,风调雨顺的年景少有,总得有点水水旱旱的才算正常。
经常种田的都知道,能靠人力解决的灾情都不能算灾,只有人力解决不了了官府才会层层上报说郡县出现了灾情。
比如现在,土地干裂河流干涸,农人想取水灌溉都找不到水,心里再急也没法让已经干裂的河底涌出甘泉。
短时天干可能只影响一县一郡,此等大规模的干旱很有可能影响的不只青州。
……
日落,黄昏。
荀晔给吕布传授了几句和人打交道的小技巧便将人赶去找张燕,不用特意装的温文尔雅,他们先天条件不足也装不出来,平时什么样儿还是什么样儿就行。
冀州那边着急,张燕应该不会在青州待太久,能不能顺带着把公孙瓒拉拢过来就看这几天了。
公孙瓒对他们的态度很友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幽州没了刘虞之后急缺能够治理内政的人才,为了粮饷他也得友好。
但是友好和友好也不一样,可以对叔祖友好顺带着对他友好,也可以是对他友好顺带着对叔祖友好。
年纪小的好处就在这里,都觉得能拿捏他,硬逼着他扮猪吃老虎。
吕布带着新学的与人为善小技巧离开,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他不适合干这种耍嘴皮子的活儿。
比起坐一块儿聊天,他更乐意和张燕去校场打一架。
他们俩又没有多熟,气氛到了聊两句还行,专门坐一块儿聊天估计不出三句话就会相看两厌。
武将之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还是先打一架试试对方的本领更适合他们。
就张燕那竹竿似的身材板儿,他一个能打十个。
荀晔目送吕大将军走远,站在屋檐下想了想,又转身去书房给长辈们写信。
搞事之前要先和长辈们说一声,不过他们这儿传信全靠马儿的四条腿,信件还在路上就已经尘埃落定也不能怪他。
然而他刚到书房坐下,诸葛瑾便匆匆忙忙找了过来,“主公,贾校尉回来了。”
荀晔闻言心头一沉,“他这些天不是忙着巡视各城粮仓?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快请。”
青州虽然只有六个郡国,但是下辖的县有六十多个。他们贾校尉每到粮食收获的时候都要将所有城池的粮食产量掌握在手里才放心,就算每个郡只挑三四个亲自去查阅也得近两个月才能忙完。
现在各地的收获刚刚结束,这时候回来莫不是出现了天怒人怨的大漏洞?
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敢在这时候中饱私囊?脑袋不想要了是吧?
他们刚到青州的时候青州地界儿的世家豪族老百姓都很听话,看来是当时摸不准他的脾气不敢动弹,这半年看他好说话所以旧态复萌想搞事儿?
在什么地方搞事不好非得在粮食上东手脚,他们贾校尉可不是好说话的人,敢在粮食上动手脚就别怪他们手下不留情。
荀小将军已经做好贾诩给他递上来张死亡名单的准备,万万没想到事态比他预想的更严重。
不是官场的贪污腐败,是大旱已至。
“夏秋是雨季,庄稼需要大量水分,可青州多地已连续两个多月不见雨水,淄水、潍水的水位一天比一天低,今年怕是有大旱。”
贾诩带着他这半年实地考察的成果一起过来,舆图这东西不能只看官署里给的,将领打仗需要山川河流村落栈道一一分明,典农官的需求和将领不太一样,得在现成的图上根据需求做改动。
“将军请看,这些是青州境内的河流,这些是这半年来加紧修复的水渠。”贾校尉摊开他的宝贝,指着上面用不同颜色标出来的线条说道,“如今郡县内的小河小溪已干涸近半,淄水、潍水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我已下令最早出现旱情的郡县凿井取水,只是凿出来的也是杯水车薪。”
河流都干了地下水位肯定也会跟着下降,凿井的难度增大取水的难度更大,甚至可能凿几十米也不见水滴。
荀晔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今夏收成如何?”
“青州劳改的百姓最多,屯田的成效也最好,上一季只是天干并未成旱,夏粮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贾诩跟了荀氏就一直在管屯田,并州、豫州、青州的屯田成效他都清楚,虽然屯田不自由,但和让百姓自由耕种相比屯田的收成能高两成甚至更多,“以目前青州的丁口,余粮足够撑到明春,但旱情可能不只出现在青州一地,若北方其他州郡也出现大旱,粮食肯定不够用。”
并州有余粮,豫州有余粮,其他地方呢?
况且并州豫州这两年屯田成效好消耗的粮食也多,两州都有大量兵丁要养活,余粮能撑多久也不好说。
真到各州都出现旱情,他们肯定先保证自家的粮食够用然后再说支援其他地方。
“不着急,不着急。”荀晔小声念了几句,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贾诩还是在安慰自己,“贾校尉忙活这么些天辛苦了,事情我已经知晓,先生先回去休息,具体如何应对等明日再召集官员商讨。”
他们贾校尉向来求稳,如果不是笃定接下来有旱情也不会匆匆忙忙赶回来。
行军打仗的时候希望天天都是晴天,现在想想好像最近打仗确实没有受到天气的影响。
福祸相依,当时觉得是上天庇佑,没想到这庇佑的背后代价那么大。
还不如下雨影响行军。
荀晔暗骂几声,牛不停蹄给京城写奏章。
先写奏章,然后再给北方各州写信让他们早做准备,京城朝廷最好能重视,如果不把旱情当回事儿,那就别怪天下百姓离心。
天干少雨已有旱灾之兆,若旱情持续,不光这一季的收成会收到影响,明年还有可能会面临蝗虫肆虐。
天灾组合拳不是闹着玩的,大旱和蝗虫往往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接连两季收成受影响,朝廷控制不住情况的话紧接着十有八九就是饥荒。
饥荒会饿死人,死的人多了又会催生瘟疫。
真就一点活路都不给人留。
荀小将军笔走龙蛇写好奏章让人星夜兼程送去洛阳,出于对王司徒的不信任,还是又写了封信给他爹让他爹转交给杨太傅。
天灾将至不是他们置气的时候,平时可以任由王司徒胡来现在不行,稳妥起见还是得让杨太傅出马提前准备抗旱。
如今天下各州都不听朝廷使唤,京城百姓能不能吃饱肚子全看关中的收成,关中地区没有受到影响也就算了,万一受到影响却因为毫无准备而损失惨重到时候哭都没地儿哭。
连着几封信写完已是深夜,荀晔揉揉手腕,希望并州、豫州、关中这些离青州远的地方不要跟着大旱。
他宁愿被王允骂大惊小怪。
不过运气好的话离青州远的地方可能没有旱情,旱也要有个范围,青州已经不小,真要整个北方都跟着旱的一滴水都没有,那得收拾收拾准备迎接末日了。
太远的地方可以缓一缓,青州周边的郡县多多少少肯定会受到影响。
淄水、潍水都是直接入海的河流,连这种大河都能干到露出河底,其他的小河小溪就更不用说了。
旱情不容小觑,要全力抗旱就得把徐州的兵力调回来,其他事情也都得暂时搁置。
打仗有伤亡,旱起来赤地千里只会比打仗的伤亡更多。
一夜无眠,荀晔揉揉脑袋,琢磨了半夜也没琢磨出怎么应对大旱。
后世有科技手段尚且对水旱天灾束手无策,他现在想人工降雨只能在梦里想想,天上半点云彩都没有就算有炮也打不下来雨,还能跨世界请个龙王过来打个喷嚏吗?
科技手段没有,玄幻手段没有,他们能做的只有人工抗旱,以及人工抗很有可能跟着大旱砸过来的蝗虫饥荒瘟疫组合拳。
他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啊!
天刚蒙蒙亮,街上还未有行人,官署也只有少数值守的小吏,整座城将醒未醒完全没有白日的喧嚣。
习武之人鲜少睡懒觉,早上起来之后要先打套拳耍个刀热热身然后再吃早饭,张燕也是如此。
不过今天有点特殊,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州牧府邸就派人来请了。
张将军皱起眉头,他知道今天也会收到传唤,但也不能连早饭都不让吃。
荀晔也不想打扰客人吃饭,只是接下来没有时间和张将军推心置腹,只能勉强在饭桌上凑活凑活。
青州有旱情,隔壁冀州本就是水旱灾情的常客肯定也好不哪儿去,送去邺城的信昨晚便出发,科考需要注意的细节他过几天也会让人送去,逢灾必有乱,张将军最好赶紧回去。
他相信他们家文远兄的能力,可冀州的情况比青州更复杂,那点儿兵力还真不一定够用。
和冀州相比,更北边的幽州都能算是好管理。
幽州只是民风彪悍,民风彪悍代表着就算能有几个世家大族脱颖而出也都奉行拳头大就是硬道理。
反观冀州,身为大汉首屈一指的富庶州郡,冀州的世家大族跟豫州的一样难缠。
桌上饼子馒头小菜粥水摆的满满当当,荀晔先招呼张燕吃饭,等两个人都吃的差不多了才简单说道,“入夏后青州少有降雨,各郡县河流干涸甚多,入海的大河水位也日渐降低,接下来怕是会有场大旱。旱情当前其他事情都要靠边站,建议张将军回到邺城后沮治中暂缓科考取士,一切以减少旱情带来的损失为先。”
张燕面色一肃,“大旱?会波及到冀州的大旱?”
“情况尚未分明,哪边的灾情更严重还尚未可知。”荀晔皱了皱眉,继续说道,“冀州官署人手不够用的事情不用担心,如果实在不够用,我会从青州调派人手过去帮忙。”
张燕:……
以冀州人的排外,怕是不够用也得咬紧牙关死撑着说够用。
张将军犹豫了一下,想起外面那些荀小将军梦中得仙人教导的传闻,到底还是决定拼拼运气盲从一次,“将军,幽州可会有灾?”
“有没有灾不确定,不过提前防备肯定不会有坏处。”荀晔看了眼替小伙伴问问题的张燕,又补了一句,“如果忙得过来的话,尽量早做准备。”
张燕想想幽州那情况,用脚丫子想也知道肯定忙不过来。
不光忙不过来,官署里的官吏大概率还会拖后腿。
这几个月想给刘虞报仇的人一茬接一茬,大部分都是借口给刘虞报仇闹事,小部分是真心要给刘虞报仇。
公孙伯圭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回去后直接以雷霆手段把所有闹事的人镇压下去,勉强算是稳住了幽州的局势。
但是公孙伯圭实在没什么治理内政的才能,就算手底下有田豫、关靖等人协助也不行,早年没有刘虞的时候就是按下葫芦起了瓢顾了这头就顾不上那头,现在的幽州在刘虞的治理下人口剧增,忽然没了刘虞只会比以前更难治理。
冀州忙不过来的话荀小将军会从青州调派人手过去帮忙,那幽州呢?
张燕想起公孙瓒之前在信里透露出来的消息,决定尝试为好友解决困境,“将军,幽州早先为刘虞刘使君把持,公孙将军与刘使君不和,如今官署正是缺人的时候。”
很缺,非常缺,比冀州还缺。
荀晔眨眨眼,“张将军的意思是……”
张燕郑重其事,“听闻豫州荀治中明以举贤仁以立德,曾被誉为王佐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