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此彧非彼虞

*

清晨时分, 凉意尚存。

来到临淄城好几天终于等到正主的张燕穿好盔甲收拾妥当,雄赳赳气昂昂来到州牧府邸的会客厅,目不斜视虎步生风, 只当旁边凶神恶煞的吕大将军不存在。

他这些天受到的折磨已经够多了,不想再看辣眼睛的东西折磨自己的眼睛。

稀奇古怪的吕奉先不行,恢复正常的吕奉先也不行。

只要是吕奉先就不行!

张燕对吕布视而不见, 吕布看张燕也是哪哪儿都不顺眼。

见过嚣张的没见过这么嚣张的, 他去别人家地盘做客都知道好声好气的和主家说话, 这家伙还不如他。

——蓬生麻中, 不扶而直;白沙在涅, 与之俱黑。【1】

嗨呀, 他和世家子共事久了能“不扶而直”,和没学问的贼头子不一样。

吕大将军这两年没少被劝学,他应付劝学的策略就是把《荀子》中的《劝学》篇死记硬背下来。

问就是学了,问就是在努力。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他早已不是昔日阿布。

主位之上,荀晔看看摇头晃脑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吕大将军, 默默选择和客人一起无视他。

不要试图跟上吕大将军的脑回路, 因为永远跟不上。

张燕已经被他们吕大将军折腾了好几天,看在前些天的磨难的份儿上,他就不再往上加难度了。

荀小将军正经八百的招呼客人坐下,先礼貌的寒暄几句,然后直接说正事儿。

张将军之前的态度很明确, 宁肯跟着公孙瓒饿肚子都不愿意和部众一起去并州讨生活, 可见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动。这次大老远来临淄应该也不是来表忠心, 他们先谈正事然后再说其他。

不着急不着急,他劝降过很多贼首, 经验丰富着呢。

张燕经过几天的折磨已经心如止水,这会儿也没心情说别的有的没的,只想把正事儿办完扭头走人。

正事1:替沮授询问科考的细节。

正事2:替公孙瓒打探幽州接下来要何去何从。

爷爷个腿儿!一件他自己的事儿都没有!

张将军越想越气,但是还不能说什么,因为明面上的两件事不光和沮授公孙瓒有关,还有关系着他们所有人的后半辈子。

冷静,淡定,来都来了多想无益,把正经事情办完最重要。

能逼着朝廷低头的贼头子都不是一般人,张燕更是其中翘楚,没有辣眼睛的人形物体在旁边捣乱谈话时颇有独当一面的大将之风。

“末将此次前来乃奉沮治中之命请教如何选官取士。”

简单点说就是,青州这边科考取士声势浩大,冀州不光没有差事的士子蜂拥而来,连已有差事的官吏也被诱惑的往青州跑。冀州官署实在扛不住这个流失量,所以让他过来问问考试的具体流程。

活多人少,那边也需要尽快提拔人才来应急。

荀晔:……

继袁术疯了之后,沮授也疯了吗?

还是说,冀州的世家觉得由他们来主持科举好过之后强行被庶族挤占为官名额?

好在哪儿?明面上没那么丢人?

袁绍死后冀州本地世族没有受到太大损失,沮授等人能趁机将袁绍带去的豫州士人排挤出冀州官场就说明他们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安分。

他们来主持科举?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面上科举取士实际上悄悄定下录取名单?

荀晔想了想,觉得不太可能。

以沮授等人的谨慎老练就算想搞事也不会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做的那么明显,至少不会在第一次安排考试的时候就把名额全部占用。

与其担心冀州效仿青州推行科举会出乱子,不如担心扬州袁术那边。

沮授办事知道轻重,袁术就不一定了。

他有预感,袁术那边的考试绝对会漏洞百出。

画虎不成反类,结果就是损了夫人又折兵。

就算最开始漏洞没那么多,在某些间谍细作的推动下也会越来越多,毕竟不能真让袁术靠科举来招揽民心。

倒是冀州这边,或许真能试试。

荀小将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趁近两年那边不敢有大动作让他们主动让出利益,等过几年他们想有小动作了……小动作是他们想有就能有的吗?

不为人所知的小动作叫小动作,自始至终都在掌控之中的小动作可不叫小动作。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小荀州牧心里已经有了成算,“选官牵扯极广,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张将军有兴趣的话可以随我去书院看看。”

张燕愣了一下,倒也没有拒绝。

书院?他长那么大还没正儿八经进过书院呢。

荀晔朝旁边的吕大将军使了个眼色,站起来后又意识到他们吕大将军可能看不懂,于是直接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张燕没听清,但是他能看出来吕布的表情是嫌他烦。

说话的又不是他,凭什么嫌他烦?

不多时,吕大将军拿着身衣裳回来,皮笑肉不笑的走到客人面前,“书院乃清静之地,见不得凶煞血气,劳烦张将军换身衣裳再去。”

他们这边多是又高又壮的兵,像张燕这种个子高但瘦的跟个竹竿儿似的不多见,让他回驿馆换衣裳耽误事儿,合身的衣裳不好找,不合身也能凑活着穿。

全副武装的张燕:……

确实该烦。

荀小将军摆摆手让他们去换上常服,然后派人去书院和老先生们说一声。

类似的突击检查之前发生过很多次,书院应该已经习惯了。待会儿过去只是个简单的小视察,老师和学生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用管他们这些游客。

考试的具体流程他可以让人写好送去冀州,但实际运行中会发生什么谁都说不准。后世科举制度运行了一千三百年每一届都在给上一届打补丁,他们这才考了一次能揪出来多少问题?

空子都是被人钻出来的,如今考试选官还是个新东西,全天下都不熟悉这个新制度,能被人琢磨出来的空子自然不如制度彻底成型后多。

出门溜达不是为了让张燕熟悉科考流程,而是换个地方聊天。

和餐桌就是谈判桌的道理差不多,会客厅从来不是推心置腹赤诚相待的地方,能让他们心连心的都是各种意外的场合。

可以是战场,也可以是小日常,总之不能是会客厅。

这地方太正经了,不适合发挥。

……

临淄有着世上最古老的官办高等学府,当年稷下学宫全盛时诸子百家皆聚于此,汇集天下贤士多达千人。

田氏欲代姜氏有齐国,非一世也。而田氏取代姜氏成为齐国之主虽有庄子“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的辛辣评论却没有被钉死在耻辱柱上,很难说和汇聚了天下贤才的稷下学宫没有关系。

如今临淄的书院不如昔年稷下学宫规模宏大,却也“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不管是大儒还是学生都能在此感受到尊重。

这里是求学之地,书院之中可不任职而论国事,无官守无言责,最大程度上保证学子的言论自由。

再现当年百家争鸣的盛况显然不可能,但却可以让书院成为一个标志,一个发扬孔老夫子“有教无类”理念的绝佳试点。

州牧、太守上任后招揽民心的首选之法都是开经立学爱民养士,不管在什么地方重视教育都没有坏处。

现在看来他们这儿的效果很不错,冀州那边已经被逼的要推行科举,等过两年临淄书院的名声再大些能招揽来全大汉的士人,不想被他压着打就得跟着卷起来。

荀小将军换上常服就是鲜衣怒马少年郎,和旁边两位不穿铠甲也杀气腾腾的大将相比跟刚出生的小牛犊跑进了野牛群一样怎么看怎么无害。

可惜无害只是表象,但凡见过他在官署或者战场上的模样都说不出“无害”两个字来。

“稷下学宫创建于齐威王初年,是齐威王变法的产物,就是邹忌讽齐王纳谏里的那个齐王。”

荀晔试图让同行的两位武将对书院多点代入感,然后在后世但凡接受过义务教育就都耳熟能详的“邹忌讽齐王纳谏”没能让两个人有任何反应。

哦,不对,俩人的反应都挺莫名其妙,好像是那种“虽然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是可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掏耳朵.jpg”。

荀小先生:……

问题不大,他可以硬讲。

“二位听过‘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吗?”

吕布捏捏拳头,“听过,说的就是本将军这种初时被人打压然后大放异彩的情况。”

张燕没有接话,但是也在心里觉得所谓“一飞冲天”“一鸣惊人”说的就是他这种不搞事时平平无奇搞起事来天下皆惊的人。

吕奉先?啧,要不是出了个董卓谁知道他是谁。

不如他黑山张飞燕。

荀晔捏捏眉心,放弃和两个没文化的家伙探讨高深的学术问题。

他想说的是齐威王当年“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让齐国再次辉煌,不是现在的群雄并起啊喂。

知不知道什么叫借古讽今?他们都在临淄了,刚才也提了稷下学宫,往正确的方向想一想很难吗?

要说现在的话,他自己也很符合不出门则已一出门绝后空前的标准,他也是“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算了,略过这个话题。

荀小先生心累不已,开始思考要不要在青州也给军中将领开个成人扫盲班。

之前在并州也有,只是所有人都很忙,劳累一天下来也没几个人能有精力再去学认字,往往先生还没讲一会儿底下就呼噜声一大片,催眠效果绝佳。

但是!关二爷打着仗都还能夜读《春秋》,吕大将军肯定也能啃着《左传》入睡。

等着,他搞定张燕就去劝学,争取所有人都文武双全。

“前面就是书院,这个点儿正在上课,好在今天郑先生闲着,待会儿带你们去拜访拜访。”

先前考试的试卷是郑先生带领书院的老先生们编出来的,出题思路让老人家亲自讲解,张将军能复述几成都没关系,反正他还会再和冀州那边书信联络。

主场交给老爷子,他可以见缝插针刷好感。

……

“齐威王初即位时声色犬马放浪形骸,常常通宵达旦的玩乐而不理朝政,不过耽于声色都是表象,如果齐威王真是个昏庸无道的君主,臣子再怎么劝谏也不会让他在短时间内变成有雄心壮志的君主。”

凉亭之中,郑老爷子正在和儿子郑益对弈。

“商鞅变法两代便使秦成为战国七雄中最强的国家,但变法太过激烈弊端也很明显,主持变法的商鞅最后落得个车裂的下场。与之相比,齐威王的手段就温和许多。”

邹忌为相,田忌为将,孙膑为军师。谨修法律,广开言路,选贤任能,赏罚分明。

不以珠玉为宝,而以人才为宝,用人不为出身所限,有才能者即可破格提拔。

看他提拔的重臣,邹忌为布衣白身,孙膑是从魏国逃来的“刑余之人”,淳于髡本是髡钳家奴,只要有真本事不管什么身份都被委以重任,如此才称得上是“选贤任能”。

郑益抬眼,“这岂不是和青州现在无甚两样?”

老爷子卷起纸筒敲敲傻儿子的脑袋瓜,“倒反天罡。”

是青州现在和齐威王时的齐国无甚两样,不是齐威王时的齐国和现在的青州无甚两样。

郑益小声嘟囔,“又没有区别。”

郑老爷子摇摇头,懒得再和傻儿子说太多,“州牧大人马上就到,你去书院门口迎一迎。”

齐威王变法的目的是成为天下霸主,如今的天下和尚未大一统时的天下无甚区别,他们荀青州的目的会不会也是成为天下霸主?

没到那个时候谁都说不准,不过如果小荀州牧能一直保持现在的爱民之心,他成为天下之主对天下百姓而言未必是坏事。

唉,现在才哪儿到哪儿,操心早了。

郑益知道他爹的言下之意,但是他不想听。

大汉气数已尽天下大乱已至,州牧大人天纵奇才,与其匡扶汉室还不如学高祖皇帝“大风起兮云飞扬”。

人活一世当建千秋之功立万世之业,啊,虽然建功立业的不是他,但是跟着想想也是热血沸腾。

乱世中有个好主公很重要,看看现在的青州,再看看前两年的青州,要不是荀青州他们怕是早死干净了。

祸兮福之所倚,如果不是孔融在北海国胡来,他们也等不来荀小将军这么好的州牧。

他们青州百姓苦了好些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

大半年的时间足够书院走上正轨,如今上课的是书院招收的第一届学生。

人数不多,但各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翘楚。

考试之前书院只有几位老先生撑着,时隔几个月师资力量也上来了。

当然,靠的主要是老爷子们的人脉。

遥想当年,朝廷征召荀爽、申屠蟠、韩融、陈纪、郑玄等十四人为博士却一个响应的都没有,虽然那时一个响应的都没有,但是不妨碍他们按照朝廷历次征召的名单摇人。

叔祖在并州,略过;已经去世的,略过;已经在别处为官的,略过。

筛过一轮又一轮,剩下的依旧不在少数。

和大佬一起玩的也是大佬,能被老爷子们请过来的也都不是简单的人,这么人喊人喊人,一不小心就喊来了两个教导主任。

咳咳,后世戏称陈群、崔琰是教导主任,俩教导主任出现在一个学校也挺有看头。

“张将军是常山人,我还没去过常山,不过听子龙说过常山这些年的情况,是个民风彪悍的地方。”荀晔走在最前面,远远朝书院门口的郑益招招手,然后继续说道,“民风彪悍有好处也有坏处,怕是不太好治理。”

张燕撇撇嘴,“将军多虑,常山的官署除了收钱抓劳力会出现,其他时候根本不在乎百姓死活。”

赵子龙从小天真到大觉得官署还有好官,他可没那么好糊弄。让他来处置常山的官署,把里面的官吏全都拉出来隔一个杀一个都还能有不少罪大恶极之辈成为漏网之鱼。

天下乌鸦一般黑,不只常山官署,大汉十三州所有的官署都是这样。

当官的一个个的风光无限,粮仓里的粮食发霉发臭都不愿意放出来赈济灾民,遭灾的百姓把树皮草根都吃光了,连树皮草根都抢不到的就只能饿死。

凭什么?

张燕眸中戾气横生,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

那什么,他说的是前些年的情况,现在和以前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区别的。

别的不说,他这一路上看到的就和以前不一样。以前出趟远门遇到的贼比路人多,这次他从邺城到临淄那么远的路愣是没遇到多少不长眼的贼。

他是贼匪出身他最清楚,山里的贼饿到一定程度不会管过路的是平民百姓还是官,他们只知道再抢不到粮食就会饿死,就算遇到有护卫的车队也不一定会落下风。

他这次出门只带了几个亲信,一路上都没有遇到劫道的说明山里要么没有贼要么山里的贼日子过的还行。

啧,十年前常山要是有这么个主官他还会落草为寇吗?

什么见鬼的世道。

吕大将军抱着手臂,“要说民风彪悍还得看我们并州,并州汉胡混居,一个月能打三十场仗,现在不也安安生生的该种地种地该放羊放羊?当官的没本事不要拉民风下水,百姓要是能活下去谁会上赶着跟官府过不去?”

张燕下意识想反驳,但是转念一想这家伙骂的是常山的官不是他,于是又收回没有扎出去的刺,“温侯说的对。”

吕布搓搓胳膊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一瞬间以为耳朵出问题了。

这犟种还会说好话?

荀晔摇摇头,不管俩人之间那若有若无的不对付。

反正短时间内见面的机会不会多,相处不来也没什么。

人都是有脾气的,有的天生磁场不合,总不能强迫两个处不来的家伙当好朋友、诶?你们俩什么情况?

荀小将军刚还想着不能强摁牛头喝水,和郑益说了几句话再一扭头跟来的俩人就勾肩搭背去了,这和好也是和的莫名其妙。

只要能入吕大将军的眼,吕大将军就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熬过被董卓使唤的苦日子后他这两年过的是顺风顺水,日子过的太顺的后果就是老爱找人炫耀。

找己方阵营的同僚炫耀效果不好,他有的其他人大部分也有,顶多就是多和少的分别,有羡慕也不会太多。

找别的阵营的人炫耀就不一样了,他可以尽情的享受那种“看不惯他又干不掉他”的乐趣。

现在,张燕成了他的新玩具。

荀小将军长出一口气,熟练的将即将被拽进“羡慕嫉妒恨”情绪中的张将军解救出来,“郑先生就在后面凉亭,待会儿让他老人家说一说考试的细节,张将军有什么不懂的可以直接问。”

还没到拉仇恨的时候,大哥你悠着点儿。

吕布咧嘴笑笑,“也可以问我,考场的守备是本将军安排的,除了考题之外老爷子知道的本将军也知道。”

张燕:???

选官考试那么重要的事情荀青州敢交给吕布?交给吕布竟然还没出什么幺蛾子?这正常吗?

……

幽州蓟县,公孙瓒刚把给他添乱的官吏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会儿正气的在书房原地打转。

也就是他最近杀人太多要修身养性,放到半年前那些欺上瞒下的家伙都得风干挂城墙。

“纪常,飞燕那儿有送信过来吗?”

严纲摇头,“没有。”

“他都去了那么些天,怎么还一点消息都没有?”公孙瓒咬牙切齿,“你看看这些东西,非逼着老子和隔壁公孙度一样杀他们全家是吧?”

旁边众人:……

没人逼着您也杀过了啊。

现在以武力镇压豪族的不是一家两家,辽东有公孙度,中原有荀小将军,还有刘表、袁术等人基本上都是到任先以杀威慑地方豪强。

众人在心里嘀咕着,法子血腥但好使,他们家将军也特别爱用。

“老子就不明白了,刘虞有什么好的值得他们念念不忘?说了多少遍外族只能靠拳头打服,那些都是豺狼,年景好的时候可以用钱粮去让他们老实,年景不好的时候呢?把他们养的膘肥体壮然后让他们来劫掠咱们?”

“府库的钱粮不是大风刮来的,老子养兵的钱还不够用,哪儿有那么多东西给乌桓人?他们自己没手没脚吗?”

“刘虞刘虞成天就知道刘虞,行,老子马上再给他们请回来一个‘y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