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听得恼火不已。
今天这事儿跟梧桐书馆那事儿的性质,可完全不一样!
后者是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前者是纯粹地找抽!
爬墙上屋多危险啊!
尤其才刚下完雪,又到了雪化的时候,地面跟墙面想必都甚是湿滑,一个不小心摔下来怎么办?
至于屋檐下的冰锥——老实说,那东西就是很危险!
这事儿触及到了贵妃的底线,玩归玩,闹归闹,别拿安全开玩笑!
她叫人送大公主回九华殿,自己匆忙改换衣着,预备着往龙川书院去。
走出门口几步,又停下来,阴着脸叫易女官:“把那边儿的鸡毛掸子带上,我有用!”
易女官:“……”
易女官默默地去替自家娘娘取了来,又忍不住在心里边替自家小殿下上了三炷香。
丸辣!
圣上原本是不打算去的,听到这里,马上就来了精神,当下若无其事地加入到了出宫的队伍当中,预备着与贵妃同行。
帝妃二人到的时候,两个混子都在外边罚站,大概是已经被训了,瞧着都蔫眉耷眼的。
曹太太因离得近,所以来得也早,已经被徐太太教训了一会儿了。
“这事儿可不是开玩笑!”
徐太太的脸色很严肃:“爬墙上屋,摔着磕着怎么办?屋檐下的冰锥什么样子,您也知道,伤了人也不奇怪!”
“这事儿孟副院长说了,记大过一次。”
她郑重其事地说:“叫他们俩回去写检讨书,在全院同学的面前读,再有下次,直接退学处理!”
曹太太听得又羞又臊,其中还掺杂了父母对于孩子未来前程的担忧和不安。
龙川书院其实已经是神都城里最好的书院之一了,尤其不久之前,院长孟大书袋又蒙召进了国子学,一时更是炙手可热。
要是被龙川书院给开除了,就很难再找到相同档次的书院接收了……
曹太太知道事情的严肃性,当下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又连忙跟徐太太道歉:“都是我们夫妻俩管教得少了,我回去就揍他!”
徐太太脑海中倏然间闪现过从前的一个画面来。
曹奇武在前边儿跑,曹太太的半边儿头发还是焦的,紧随其后,一个飞踹把曹奇武踹出去老远……
她默默地将那个画面挥散。
又加了一句:“有些孩子天生淘气,不打不能管教,只是也得有个度,别把他打坏了,更当心不要在人前打他,以免伤害到孩子的自尊心……”
这话才刚说完,曹太太甚至于都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外边倏然间传来了一道小孩儿的惨叫声。
“……阿娘,不,不要啊!”
阮仁燧起初还跟曹奇武站在一起呢,还是后者听见动静,跟他说:“岁岁,你阿娘来——”
他眼看着面前人迈着凌厉的步子,几步到了近前来,手里边还拎着鸡毛掸子,脑海里的防挨打雷达已经在疯狂报警了。
曹奇武赶紧说:“岁岁,快跑啊!”
阮仁燧初听吃了一惊,再回头瞧见他阿娘的脸色,当时就一缩脖子,扭头就跑!
贵妃杀气腾腾地叫他:“混账东西,你给我站住!”
阮仁燧哪敢站住?
看这架势,他阿娘真想打扁他!
他一边跑,一边说:“阿娘我错了……”
只是贵妃毕竟是个大人,步子到底比一个孩子快,几步追过去,一把薅住了他的后脖领子!
下一瞬,手里边的鸡毛掸子就打过去了!
“在书院里不学好,爬墙上屋?该打!”
“屋檐是斜的,那地方能站住人吗?掉下来摔死了怎么办?该打!”
最后又说:“那东西的尖儿尖得跟锥子似的,真扎到人怎么办?没轻没重!”
阮仁燧给打得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曹奇武在旁边看得心有戚戚,物伤其类。
他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叫了声:“侯姨母,岁岁已经知错了,你就不要再打他了……”
贵妃一手拎着鸡毛掸子,一手拽着儿子的后脖领子,因方才的动作,胸膛起伏着,气息都有点急了。
她扭头瞧了曹奇武一眼:“等着吧曹奇武,你回家也得挨一顿这样的打!”
曹奇武心口中了一刀:“……”
曹奇武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侯姨母,你说话好让人伤心啊……”
徐太太跟曹太太一起从办公室里出来,叫贵妃:“侯太太,你消消气,进来说话吧。”
贵妃应了一声:“好,这就来。”
自己整了整穿戴,赶紧进去了。
徐太太又扭头目光询问地去看圣上。
圣上摇摇头:“你们说吧,我在外边儿等着。”
贵妃进了屋,外头院子里就剩下圣上跟两个小孩儿了。
曹奇武看得有点恻然:“……岁岁,你还好吧?”
阮仁燧扁扁地问他:“你觉得呢?”
两个混子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俱都伤心黯然起来。
办公室外边有一排木质的坐凳栏杆,圣上坐在上头,朝他们招了招手:“过来。”
曹奇武有点迟疑,因对圣上不甚熟悉,不由得下意识扭头去瞧自己的小伙伴。
阮仁燧垂头丧气:“不要过去,他肯定是要笑话我们了!”
曹奇武很警惕地看了圣上一眼,就没动弹。
圣上见状就笑了,两手抄在袖子里,自己主动走了过去。
他脸上的表情有点无奈,轻声问两个孩子:“冰锥有什么好玩的,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去玩儿?”
曹奇武是个自来熟,听他发问,当下就说:“冰锥多有意思啊,又长又直又尖,像剑!”
又很羡慕地说:“我阿耶跟我大哥都有剑,阿耶那把开刃了,大哥那把还没有开……”
说着,虚空做出挥舞兵器的动作,口里边还呜呜呜地在给配音。
“这倒是个理由。”
圣上了然地点了点头,又跟他说:“你既然对兵器感兴趣,成绩又平平,又没有想过来日从戎?”
曹奇武下意识说:“我二哥就想去,但我阿耶阿娘不让!”
原因么,无非就是危险。
圣上却说:“也不是只有在边关才是从戎啊,十六卫每年都有面向平头百姓的招考,天下各卫府定期也有相似的比试,你要是有意,或许可以去试试。”
曹奇武听得有点意动:“岁岁的阿耶,你说的这些是在那儿报名啊?”
圣上看着这小孩儿忽然间亮起来的眼睛,微微一笑:“就算是武试,也是有最低成绩要求的啊……”
曹奇武起初备受打击,过了会儿,又忽的若有所思。
圣上见状,也没再催问,一扭头,问儿子:“小曹是觉得冰锥像剑,所以才去玩儿的,那岁岁你呢?”
他故意板着脸,特别像爹地教训儿子:“几岁了?还干这么危险的事情!”
短短一句话,同时兼具了教训和阴阳怪气这两种情绪。
阮仁燧:“……”
阮仁燧破罐子破摔,觑了他阿耶一眼,爽朗一笑:“阿耶,你毕竟还小,不懂是正常的……”
圣上叫他给逗笑了,抬手一巴掌拍在他刚挨完打的屁股上,惹得老太岁对着他怒目而视!
只是他没想到,下一瞬,圣上却伸手往袖子里一摸,掏出来两只拳头大小、用荷叶包着的东西,很和气地递给他们俩:“吃吧,外边站了那么久,暖暖肚子。”
阮仁燧伸手摸了一下——果然是热的!
干荷叶层层剥开,属于烤地瓜的香味终于弥漫开来。
那是一种独特的甘甜,即便只是闻着,都觉得芳香如蜜!
曹奇武很大方地接过来,还很礼貌地说了句:“谢谢你,岁岁的阿耶。”
阮仁燧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有点想问他阿耶:怎么会想起来买红薯带过来?
再一想,之前他阿耶就已经说过原因了啊……
他别别扭扭地说了声:“想想阿耶。”低头吹了吹,跟曹奇武一起,好像是两只萌萌的小动物似的,凑在一起开始吸溜着吃红薯。
他们在外边说话,里头徐太太同贵妃重申了之前同曹太太说的内容。
贵妃听得有点焦虑——虽然儿子肯定是不指望考科举的,但是两个皇嗣一起在外边念书,大公主过得风生水起,还成了一班的班长,岁岁却面临着被开除的风险……
这要是传出去,难道就光彩吗?
她神情肃穆,跟徐太太保证:“绝对没有下回!”
……
因这事儿在书院里边闹得不小,影响也坏,孟大娘子自然有所耳闻。
孟大书袋如今在国子学做司业,孟家人也已经知道,自家书院里居然还盘着一条真龙(?),所以在对这事儿进行处置的时候,孟大娘子有点小小的疑虑。
只是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决定通报批评,加大过一次,再有重犯,即刻劝退。
孟大书袋知道了,却是不置可否,只是问女儿:“慧如,你是怎么想的?”
孟大娘子就言简意赅地说:“圣上既点了阿耶做国子学的司业,可见是欣赏龙川书院一贯的行事风格的,既然如此,那就贯彻到底,秉公为之好了。”
“这就对啦。”
孟大书袋听得十分欣慰:“为人处世,但求无愧于心,哪怕是因此丢了我这官位呢,却也得了一个‘直’字,很值了!”
这会儿还是龙川书院处在高位上拣选学生呢,结果没过几天,局势逆转了。
起因是麻太常在单独奏对的时候,忽的问起来:“还请陛下明言,两位皇嗣此时是否都在宫外读书?”
对于朝廷的高层来说,这事儿其实已经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了。
尤其是在经历过先前的梧桐书馆一事之后。
圣上也无意去隐瞒他们,就跟老太岁身上的秘密一样——就算外人知道了又能如何?
这会儿麻太常忽然间将此事点破,他倒也不是特别奇怪。
当下就应了句:“不错,怎么,太常有什么想说的?”
麻太常面露了然,又问:“如此说来,先前梧桐书馆的事情,也的确是皇长子殿下的手笔了?”
圣上又应了句:“不错。”
麻太常便劝解说:“陛下让皇嗣出入民间,了解百姓疾苦,众生百态,实在是一桩善事,只是皇嗣身边的人,尤其是传道受业的师长,务必得千挑万选才行……”
他说:“宫里边的太傅,都是层层选拔出来的,操守学识俱都出众,到了外边儿,皇嗣们就不定会遇上什么人了。”
圣上听得若有所思:“太常这话,似乎意有所指?”
麻太常遂把事情给挑明了:“敢问陛下,先前皇长子之所以去管梧桐书馆的事情,是否是徐氏引导之后的结果?”
他说:“单说这件事情,其实是好的,纪博士和其女的义举,臣也深感敬佩,只是这绝不意味着徐氏对于皇嗣的利用,就应该被姑息!”
圣上明白过来了:“那麻太常的意思是?”
麻太常遂说:“龙川书院的院长孟思齐现下正在国子学任职,知会他一声,叫他把徐氏撵走吧,这样品行不正的人,不该留在皇嗣身边。”
圣上不置可否,倒是使人去传了孟大书袋来,让他与麻太常共同协商此事。
孟大书袋断然拒绝:“臣在朝中,做的是国子学的司业,与龙川书院有什么关系?”
他说:“朝廷统辖的是国子学司业孟思齐,不是龙川书院的院长孟思齐,让国子学的司业撵走龙川书院的一个老师,岂不是不伦不类?”
麻太常被他堵住,哑口无言,良久之后才说:“孟司业何妨稍加变通呢……”
“一码归一码!”
孟大书袋坚决不肯松口:“如若徐格非有罪,那就用律令来惩处她,直接越过书院,要求开除一位老师,这不合情,也不合理!”
麻太常平时特别会咬文嚼字,但他偏偏遇上了孟大书袋。
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孟大书袋岂是浪得虚名!
最后麻太常铩羽而归。
起初圣上也没多想,哪知道过了两天,夏侯太太进宫来跟贵妃悄悄说起这事儿来了:“我怎么听说……”
也是麻太常那一套的说辞。
阮仁燧一瘸一拐地出来,软糯糯地叫了声:“外祖母,这是怎么回事呀?”
夏侯夫人大惊失色,震惊之下,不由得下意识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天呐,这是怎么回事?!”
贵妃不以为意:“没什么事,我打了他几下,有点肿了。”
夏侯夫人又气又急:“你打他干什么呀!”
赶忙叫外孙到自己跟前来,解开衣服很小心地查看了一下。
她心疼坏了:“你阿娘的心真是铁打的,怎么能把孩子打成这样呢!”
说着,搂着他,心疼得掉了眼泪出来:“我可怜的岁岁哟,这得多疼啊……”
贵妃没好气道:“没冤枉他!”
又把儿子干的那些事情给讲了。
夏侯夫人隔辈亲,这会儿都开始蛮不讲理了:“那不是没出事儿吗,真是的!”
娘俩儿你来我往地说了会儿,才把事情绕回到正题上。
“就是说那个徐氏,是从前荀相公的女儿,她大抵是知道岁岁的身份的,所以才让他去干这个事情……”
阮仁燧有点担心他阿娘生气,当下目光带着点忐忑地看了过去。
贵妃却仍旧是不以为意:“知道就知道呗,这有什么。”
那边祖孙俩都吃了一惊,当下异口同声道:“你不生气?”
贵妃反倒觉得他们俩的反应奇怪:“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她理所应当地说:“我们岁岁可是皇长子呢,这身份怎么了,拿不出手吗?”
又就事论事:“如若徐太太是借着岁岁的身份牟利,亦或者是存着什么私心的话,我一定饶不了她,可她如此为之,是出于一腔善念,又何必去吹毛求疵?”
最后还说:“我看岁岁很喜欢她呢,不换,就要这个班主任了!”
阮仁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又开始摇尾巴了:“阿娘,你真好!”
等晚上圣上过来,贵妃还说一句别的:“且她也不容易,首相之女,如今在书院教书,言谈举止却都坦荡自若,也是难得。”
圣上有点诧异:“也有人来跟你说这事儿?”
一句话说完,三个人都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儿。
太巧了点。
各自循着自己的那条线路去追索了一下,没想到却汇聚到了同一个人身上。
……
“荀氏夫人?!”
阮仁燧实在是吃了一惊:“她不是去东都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那是徐太太同父异母的姐妹,因先前的种种缘由,同夫家和离,带着受伤的幼子,同兄嫂往东都去了。
她兄长要在那儿呆三年,按理说她也会随从才对,怎么才几个月,就又回来了?
易女官悄悄地告诉他们:“荀氏夫人的幼子殇了。”
贵妃有点茫然:“谁?”
圣上却是面露了然。
“就是荀氏夫人跟德庆侯世子的小儿子。”
易女官轻叹口气,细细地解释给贵妃听:“他之前在霞飞楼的楼梯上,动手打了徐太太的女儿,结果自己跑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下去了。”
贵妃明白了:“她肯定特别恨徐氏吧……”
易女官脸上的表情有点古怪:“听说荀氏夫人跟荀侍郎夫妇也决裂了,这次回京,是在东都住不下去,来投奔女儿的。”
荀氏夫人的女儿,就是颍川侯府的世孙夫人。
阮仁燧面露讶然:“她跟荀侍郎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吗,怎么也决裂了?”
易女官说得很笼统:“殿下,有些时候,一母同胞也不行,带着一个身受重伤的孩子跟人同行,本身就很棘手了,中途但凡发生点意外,瞬间就会爆发矛盾……”
贵妃不在乎荀氏夫人是如何跟兄嫂决裂的,但是却很在乎她意图借用自己的手来报复徐太太。
她面露讥诮:“同样是借力打力,一个是与人为善,另一个是暗地捅刀,虽然是姐妹,品性却是南辕北辙啊!”
这种小事儿,圣上是懒得管的。
易女官也明白,所以就轻声问贵妃:“娘娘,那您看,这事儿?”
贵妃面露思忖,几瞬之后,终于定了主意:“打她十个板子,再让去庵堂抄一年经吧。”
话音落地,殿内其余人都愣住了。
连圣上都不例外。
老实说,这个结果,比贵妃下令打死荀氏还让他吃惊!
圣上由衷地问:“为什么呢?”
阮仁燧倒是明白了一点,他心下感触,更觉动容。
贵妃说得言简意赅:“其行可恨,其情可悯,不如折中处置。”
短短一句话说完,四下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贵妃再一回头,就看圣上跟阮仁燧俱都用手托着腮,眼睛亮亮的,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有点自我怀疑,下意识道:“难道我说的不对?”
“不,”那父子俩异口同声道:“这太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