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川书院,十班。
徐太太春风满面地进来,同家长们剖析了这次学生们的考试情况,乃至于这段时间以来的具体表现。
“从分数和神都排名来看,孩子们都有了不小的进步,尤其是丁兆兰和侯永年……”
“这两个孩子的进步很大。”
徐太太特别强调:“丁兆兰考了全院一百四十七名,侯永年考了全院一百五十二名,而最开始入学考试的时候,他们俩的名次,大家也都是知道的。”
说着,她视线跟丁兆兰的母亲对上,语气加重,很欣慰地说:“丁兆兰特别努力,上课的时候从不分神,下课之后,有不明白的地方,也会去办公室问讲课的太太,平时也几乎都是班里边来得最早的孩子……”
坐在底下的家长群体当中,产生了一点小小的骚动。
隔三差五地响起感慨的声音来。
“你看人家的孩子……”
“一个月就进步了好几十个名次啊!”
丁兆兰的母亲荣光满面,微笑着说:“也是太太们教得好,她才能有今天呢。”
徐太太笑着同她颔首致意,又说起另一个进步巨大的学生来:“侯永年的年纪,是班级里边最小的,才只有三岁,但是名次的进步,却是仅次于丁兆兰的。”
相较于讲述丁兆兰的时候,这一回,徐太太显然就要词穷得多了。
“侯永年啊,他是一个,一个,嗯,一个很活泼的孩子,想法呢,可能比较多一点……”
德妃隐约从这个评价中感觉到了一点什么。
她默默地低着头,拒绝跟徐太太对视。
只是底下的家长们都只会选择性地说倾听自己想听到的内容。
“你看人家的孩子……”
“还只有三岁,就能考这么好!”
“也不知道我们家那个在学院里一天到晚都在干什么……”
该表扬的表扬过了,徐太太又开始具体地分析这次的考试成绩。
哪一项学科普遍考得好点,哪一项学科是多数学生的弱点,以后要有针对的做什么训练啦,等等等等。
到最后,她脸色沉下去一点,神情也紧跟着严肃起来:“开学一个月,班里的学生们基本上都有了不小的进步,但是,也有极少数的学生,表现得不是很好……”
徐太太意味深长地说:“有些学生,上课的时候不听讲,一门心思开小差儿,说闲话……”
德妃跟曹太太默默地低下了头。
徐太太瞧着她们俩的头顶,说:“为人师长,谁想区别对待自己的学生?有时候专门把他们提出来,也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其余家长们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了哼哈二将的宝座上。
徐太太还在说:“具体是谁,我就不点名字了,提一嘴,做家长的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
德妃:“……”
曹太太:“……”
徐太太又说:“还有些学生,开学一个月,他请了半个月的假……”
曹太太听得松了口气,小三儿没请这么多假。
德妃起初也没多想——她哪知道儿子请了那么多假?
刚把头抬起来,就对上了徐太太冷飕飕的目光。
德妃:“……”
德妃慢慢地又低下了头。
徐太太还说:“更有甚者,某些学生带了外头的杂书进来,偷奸耍滑,败坏班级风气,俨然是成了班里边的害群之马!”
一边说,一边斜睨了一眼刚刚把头抬起来的曹太太。
曹太太楞了一下,反应过来,讪讪地低下了头。
后边徐太太还说了很多,只是德妃和曹太太都无心去听了。
等到十班的班会暂且结束,到了答疑环节的时候,焦虑的家长们几乎都一窝蜂地涌到了讲台前边去。
龙川书院在神都城众书院里的排名很不错,一年八十两银子的束脩,能到这儿来读书的,都算是高级中产,甚至是再往上一点的门第了。
钱吧,是不太缺的。
恩荫呢,是指望不上的。
儿女不努力呢,阶级是要滑落的。
第一次神都联考结束,每个家长心里边都七上八下的,憋了一肚子的话想问。
“徐太太,是不是能进龙川书院前一百名的话,考个秀才功名,就没问题了?”
“徐太太,如果想让孩子以后去参加小金榜试的话,有什么提前需要准备的吗?”
“徐太太,是不是只有学院前五名,才有中进士的可能啊?”
“徐太太……”
德妃没往上涌,是因为她知道不需要。
得益于她这个母亲的嫌贫爱富、贪慕虚荣,岁岁一出生,下限就已经被定死了。
超品亲王!
能不能更进一步,也不是考试所能决定的。
曹太太没往上涌,是因为她也知道不需要。
神都总共不到五万个学生参考,小三儿考了四万七千多名……
她上赶着去问什么?
自取其辱吗?
曹太太反倒有点庆幸其余家长被转移了视线,没再去关注自己!
挤在哼哈二将的座位上,她又羞又臊——怎么会这样啊!
这不是妥妥的公开处刑吗!
亏她还以为儿子这回比入学考试多考了好几十分,名次上也进步了一个,还很高兴呢!
两个家长聚在一起悄悄说话——她们此时确实都很能理解对方的尴尬嘛!
结果等问询结束,要开全院家长会议之前,徐太太还是点了她们两个人的名:“侯太太,曹太太,两位跟我来一趟办公室吧……”
德妃心凉凉地站了起来。
还听见后边有人在说:“怎么就让她们俩过去?”
很快就有人给出了答案:“看她们坐的位置,还不明白吗?”
德妃:“……”
曹太太:“……”
两位老母亲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跟着徐太太进了办公室。
到了地方之后,徐太太也不啰嗦,当下开门见山地道:“叫两位来是为了什么呢,不必我多说,想必你们也明白。”
她先说德妃:“侯永年经常请假,这事儿侯太太知道吗?”
说着,掏了自己专门整理出来的考勤表,递给德妃看。
德妃双手接过来,瞟了一眼,脸色就开始发青了。
徐太太又把曹奇武那本被掏空了的厚书拿给曹太太看,很严肃地说:“这事儿当时还被乐山书院的武副院长抓到了,狠批了一通呢!”
曹太太回想起当时儿子缠磨着自己,一定要买这本厚书时候说的话,不由得咬牙切齿起来。
徐太太还在说呢:“他们俩平时聚在一起,上课不听讲,开小差,说闲话,传纸条,偷看闲书,吃零嘴儿,还在考试的时候玩羊粪球……”
德妃:“……”
曹太太:“……”
怎么犯这么多事啊,你们两个小兔崽子!
就在她们俩以为终于说完了的时候,徐太太不慌不忙地打开了自己的柜子,从里边找了厚厚的两摞记档,分别递给她们俩了。
“这是具体的记述,柜子里的,全都是没收的违禁物——你们俩带回去吧!”
德妃面笼阴云。
曹太太眸光森森。
阮仁燧跟曹奇武这会儿正猫在大教室里边玩不倒翁。
按一下,弹起来,按一下,再弹起来……
真好玩儿!
不只是他们,十班乃至于旁边九班的多数学生,也都十分松懈。
才刚考完试,今天又要开家长会,谁能紧绷得起来?
外头一声轰鸣,打雷了。
曹奇武坐在窗边,还没等把窗户关上,那细雨就先一步斜进来了。
他跟他前边的小孩儿手忙脚乱地把窗户带上,一边把湿漉漉的袖子挽起来,一边煞有介事地跟自己的小伙伴说:“看这样子,今天得下场大雨!”
阮仁燧瞧着几瞬之间,便已经积起了雨花的地面,由衷地附和了一句:“是呀!”
……
学院这边的家长会举办得特别隆重——主要是这一回,龙川书院的确取得了非常好的成绩。
第一名宋琢玉,甚至于拿到了神都第七名的好成绩!
如若不出意外,继续保持下去,保管是能进士及第的!
全院前十名的学生,都拿到了荣誉证书。
宋琢玉因为是第一名,还刷新了龙川书院的联考成绩排名,额外多拿到了一张奖状,还被选为学生代表,上台讲话。
而除了她之外,再额外得到这份荣耀的,就是大公主了。
孟大娘子专程在诸多家长的面前表扬她:“元宝珠不仅自己学习刻苦,还友爱同学,在与乐山书院学生们的比试中,没有放弃任何一个同伴……”
表扬之后,同时宣布了将她选为一班班长的事情。
底下掌声轰鸣,声如浪潮。
回去的时候,贤妃特别高兴——因为主动帮带同学读书的事情,之前在一班的时候,其实就有学生家长专门去感谢她了。
她亲自给女儿提着书包,百感交集:“让你到这儿来读书,真是来对地方了!”
贤妃所说的“来对地方”,不仅仅是针对读书和成绩,更多的还是为人处世,乃至于心性上的磨砺。
尤其孟大娘子还宣布让女儿来做一班的班长……
大公主还是个孩子,兴奋之余,或许还意识不到这意味着什么。
但贤妃毕竟是一个成年人,且还是一个在女儿真正想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之前,就先一步有所察觉的成年人。
她心里明白,试着去做一个班级的带头人这件事的意义,甚至于比纯粹的提升成绩还要大。
怎么能不为女儿觉得高兴呢?
为了防止泄露消息,贤妃不会刻意地去跟德妃打招呼,只是在临走之前,还是下意识地回头瞧了一眼。
没看见德妃。
她心里边有点稀奇,这不太对啊。
贤妃心想:都是先开了各自班级里的小会,再去开大会的,总共不到二百个学生,怎么没瞧见德妃母子俩?
……
德妃跟曹太太开完书院大会,又丧丧地回到了徐太太的办公室。
徐太太专门找了两只纸箱子,把从两个混子那儿没收的东西装进去了,分别交给她们俩了。
德妃跟曹太太咬紧牙根,命很苦地抱着纸箱出去了。
书院门口有小商贩在卖麦芽糖,阮仁燧跟曹奇武花钱买了好大一块,含在嘴里慢慢地撮。
曹奇武撮到一半儿,脸上的表情就僵住了。
阮仁燧起初还纳闷儿呢:“怎么了?”
回头看了一眼,他脸上的表情也僵住了。
……
今天是休沐日,圣上闲来无事,便靠坐在披香殿临窗的位置,等待德妃母子俩回来。
秋天的雨是冷的,结束之中,空气里都有一种寒凉萧瑟的味道。
蔷薇花早就落了,夏季浓绿茂盛的叶子也开始泛黄,唯有花败之后遗留的橙黄色圆果,兀自在秋风中轻轻地摇晃着。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伴随着德妃的怒喝声:“阮仁燧,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打扁你!”
圣上:“……”
圣上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地心想:你都这么说了,他站住才怪呢!
果不其然,那脚步声停都没停,径直往殿内过来了。
阮仁燧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人都过了暖炕了,忽的又倒回来,眼睛亮亮的,惊喜不已地叫了声:“阿耶!”
圣上以手支颐,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你又惹什么事儿了?”
阮仁燧摆摆手,慌乱不已地道:“没有时间细说了——你之前答应我,要帮我一回的!”
他跟他阿耶说了那三家的事情嘛!
圣上听得失笑,倒是没有抵赖。
听得窗外德妃的声音越来越近,当下朝宋大监一伸手,后者便会意地取了原先挂在旁边的披风过来,双手递上。
阮仁燧麻利地脱掉靴子,灵活地爬了上去,团起身子,藏在了圣上膝间。
圣上一抖披风,把他给盖住了。
那边宋大监赶忙帮他把靴子给藏起来了。
才刚忙完,德妃就抱着一只纸箱,阴沉着脸,杀气腾腾地进来了。
她左右看看,问:“岁岁呢?跑到哪里去了!”
近侍们哪里会说?
圣上也没说,而是笑着岔开了话题:“你这抱的都是什么?”
又说:“叫侍从去拿也就是了,何必亲自动手呢。”
德妃也是气懵了,叫他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
当下气呼呼地把纸箱往暖炕上一丢,一样样地开始往外拿:“这是什么?鸡毛毽子,九连环,面人儿,瓦狗……居然还有风筝?!”
她脸色铁青,难以置信:“他是去上学,还是去郊游的?!”
再想起今上午的经历,愈发恼火起来。
她比划给圣上瞧:“你是不知道他被分到了一个多好的位置,讲台在这儿,他在这儿——这个混账东西!”
圣上听得忍俊不禁。
那边德妃还没有说完呢:“不只是这样,一个月的时间,他请了半个月的假,他干什么去了?我看他是皮痒了!”
说完,又把纸箱抬起来,哗啦啦向外一倒,杂书和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堆成了一座小山!
德妃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叫易女官:“鸡毛掸子呢?给我拿过来,我看他是不打不行了——”
圣上就察觉到那个小孩儿蜷缩在自己膝盖上,像只受惊了的小动物似的瑟瑟发抖。
他轻叹口气,柔声劝了句:“算啦,毕竟也还小,三岁小儿,他懂什么?”
德妃没好气道:“他懂得多了去了——他一个月就敢翘半个月的课,你念书的时候敢吗?”
圣上:“……”
圣上认真地想了想,发现还真是不敢!
叫太后娘娘知道,能把他跟教他读书的太傅们抽成陀螺!
他当下一抬手,看似唏嘘不已地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实则是借机狠拍了拍冤种的屁股:“这么想想,老太岁的确十分可恶!”
阮仁燧:“……”
德妃这会儿还没有察觉异常呢,当下愤愤道:“是吧?!”
圣上又在老太岁屁股上拍了一下,深以为然地夹带私货:“不错!”
德妃又开始翻那摞闲书:“这都是些什么?花边新闻,鬼故事,还有连载的话本子?!”
圣上果断地又拍了一下,公报私仇:“可恶的老太岁!”
阮仁燧:“……”
阮仁燧气急败坏,借着披风遮掩,伸手去拧他阿耶的大腿!
圣上生忍着没有表露异样,而是问德妃:“你再看看,他还干什么了没有?”
德妃脸色不善地瞧着他盖在膝上的披风和底下活动起来的那个小小的人形轮廓,恨恨地磨了磨牙。
光顾着收拾岁岁,忘记收拾你了!
她果断地伸了一只手进去,在儿子屁股上狠狠拧了一下,捎带着另一只手在圣上腰上狠拧了一把!
圣上疼得龇牙咧嘴。
阮仁燧则像只灵活的小狗似的从披风底下钻了出来,捂着屁股,朝圣上愤怒地wer wer大叫:“阿耶,你干什么拧我?!”
圣上:“……”
德妃若无其事地叫他:“阮仁燧,去把你们昨天刚学的那首诗给我抄十遍!”
她垂眸瞧着儿子,威慑力十足地问他:“没问题吧?”
“……”阮仁燧两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愤愤地瞪着他阿耶,说:“没问题!”
圣上:“……”
德妃冷哼一声,没好气地叫他:“自己把你那堆破烂儿收拾起来!”
说完,转身走了。
圣上试图缓和一下跟老太岁之间的关系,悄悄解释了一句:“岁岁,可不是我拧的你……”
“敢做不敢当?”
阮仁燧完全不相信他的鬼话,阴沉着一张小脸,愤愤道:“阿耶,你要是这样,就别认我做你的儿子了,我没有你这样的阿耶!”
圣上:“……”
圣上听得有点怀疑人生:“……老太岁,你这对吗?你是我儿子,不是我是你儿子吧?”
不知道的以为你是我爹呢!
“够了,阿耶,你老纠结这点小事,有意思吗?”
“再说,发生这一切,难道是我想的?”
阮仁燧果断地一挥手,拒绝自我内耗,坚持指责别人:“是你把我引到了一条儿子不像儿子,父亲不像父亲的道路上的!”
圣上:“……”
早知道我刚刚也趁乱掐你几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