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宫宴不过短短一日。
说得再准确些,不过是大半天罢了。
只是就在这区区大半天里,却实在发生了许多令人心惊瞠目的事情。
俊贤夫人回到家里,丢下臂间披帛,一边取下臂钏,一边失笑着同丈夫道:“承恩公府这回怕是要栽个狠的了。”
“是啊,”杨少国公闻弦音而知雅意:“从前也没听说费太太跟苗家有什么很深切的交际,忽然间收了苗大娘子做义女,又得圣上金口明确此事,实在是很耐人寻味。”
俊贤夫人将手中臂钏递给侍女,自己往梳妆台前坐下,开始摘取耳环。
明镜里对上了丈夫的视线,她不无玩味地道:“圣上肯掺和这事儿,大抵也是有个得力之人穿针引线的结果,针线都齐全了,不趁机一劳永逸,更待何时?”
……
相较于其余人家的观望,东平侯府这边儿,可全都是心有余悸和劫后逢生之感了!
要不是夏侯夫人瞧着情况不对,过去关切了一句……
要不是皇长子急公好义……
那现在可全完了!
东平侯夫人一直到坐上马车,那口气松掉之后,才察觉到自己后背的衣衫湿漉漉的,竟是早就被冷汗给打湿了!
想想也是,天下哪个母亲,能在这种起伏之下,心如止水?
回到府上,东平侯夫妇也顾不上时辰已经晚了,带着女儿,往东平侯老夫人那儿去走了一趟。
东平侯老夫人因上了年纪,近来还有点咳嗽,便不曾进宫行宴。
这会儿听儿媳妇说了事情原委,不由得长叹一声,庆幸不已:“今晚的事情,真是欠了皇长子一个天大的人情!”
又心有余悸地拉着孙女的手,由衷地说:“世琰,你也真是福泽深厚了!”
东平侯夫人就说:“我想着虽然时辰有些晚了,但是也不能拖,皇长子在宫里,府里不好冒昧联系,但夏侯家那边儿,还是得有所表示的。”
她感念不已:“要不是夏侯夫人愿意居中帮忙,怎么可能请得动皇长子?”
东平侯老夫人听得颔首,略微思忖一会儿,便定了主意:“把景穆公留下的那柄宝刀,送去给夏侯家。”
东平侯夫妇听罢,齐齐吃了一惊。
再回过神来,复又点头:“也只有这样,才能表达我们家的谢意。”
“景穆”是东平侯府某位先祖的谥号,因为其生前率军平定东夷,威震天下,所以才得到了这个美谥。
而他所留下的那柄宝刀,除去自身所固有的价值之外,也被附加了一代名将的荣光,是东平侯府有数的宝物之一。
如若东平侯世子历练有成,原该是归他所有的。
不过此时此刻,将这柄宝刀赠给夏侯家,东平侯府心甘情愿。
事情及早不及晚,东平侯夫人没叫陪房动手,亲自去操持此事。
宝刀之外,另寻些得宜之物,礼赠过去。
东平侯还在跟母亲说话:“明天寻个时间,得正经地去拜会过费太太才是,这回的事情,也得多谢她肯相助,玉成此事。”
东平侯老夫人颔首应了:“原该如此。”
如是简洁明了地把事情说完,才有余力感慨一句:“夏侯家行事,十分君子。”
这说的是夏侯夫人明知道儿子心仪东平侯府的娘子,且在对方也主动提出结亲的情况下,最后还是选择让苗大娘子认费太太为义母,而不是顺水推舟,让她嫁进去的事情。
坦白说,就算夏侯家顺水推舟,应了婚事,之于东平侯府,也是一个莫大的人情。
放眼神都,有几家人肯为了一桩婚事,去冒忤逆圣意的危险?
可夏侯家没有那么做。
这就更显得人家行事纯粹了。
东平侯由衷地应了句:“是啊。”
苗大娘子自己,又何尝不是百感交集?
回想着过去的惊心动魄的一日,她一时无言。
因事情还没有了解,东平侯府三代人都没有急着歇下,只聚在一起饮茶,静待结果。
如是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东平侯夫人终于回来了,脸上的神色也很欢畅:“我过去的时候,夏侯夫人也没歇下呢。”
她着重说:“礼单递过去,夏侯夫人看过,也没有推脱,很大方地收下了。”
东平侯老夫人不由得道:“真是明理通达的人家啊!”
那柄宝刀可以算得上是侯府至宝之一,分量其实是很重的。
夏侯夫人没有推脱,就收下了,可见并没有挟恩以报的想法。
这就是大大方方地跟东平侯府表示:你们的感激,我收到了,一来一回,这件事情结束了。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东平侯府众人各自散去,熄灯歇息。
只是东平侯老夫人格外多说了一句:“世贞跟小怡今晚一起值夜,是不是?”
“叫人去跟世贞说一声,明天早晨,叫他一起到家里来吃饭。”
世贞,是东平侯世子的名讳。
侍从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
夏侯小舅跟东平侯世子都还不知道昨天晚上宫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听说这事儿,倒是也不觉得稀奇。
因为东平侯老夫人一直都挺喜欢夏侯小舅的嘛!
其实大多数人都很难对一个长得好看的少年生出恶感来。
这晚值夜结束,两个人就结伴往东平侯府去了。
到了地方一瞧,都给惊了一下。
别说是夏侯小舅,连东平侯世子都吓了一跳。
他知道昨晚在桂园有中秋宫宴,如果不是需要值夜的话,他其实也该去的。
也正是因为从前去过,所以他才清楚这类宫宴其实是很累人的,正常情况下,第二天没事的话,参宴之人都会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毕竟中秋是有三天假的嘛。
怎么今天祖母这儿人来得这么齐?
他阿耶阿娘,他的两个妹妹,连他二叔二婶、三叔三婶都来了……
大家都很缺这口早饭吃吗?
东平侯世子跟夏侯小舅一起,迷迷瞪瞪地问候了一圈儿之后,坐下开始吃饭。
东平侯府祖籍在南,饮食上也还保留有先辈的习惯,较之神都城内诸多追求排场和富贵的府邸,反倒显得简薄许多。
早饭吃的是索面,黄酒入汤,加一点姜末,面条洁白纤细,入口绵软。
上边加一个煎得金黄的鸡蛋,泡两根脆生生、绿油油的小油菜,炒得香喷喷的酱肉丝与虾米、木耳……
因东平侯老夫人少年时候在蜀地长大,所以东平侯府的索面,还会在往里边加一片软糯咸香的坛子肉。
另有同样来自蜀地的泡菜相陪,聊以解腻。
夏侯小舅跟东平侯世子正是能吃的时候,见今日人多,虽觉奇怪,但是一个是客,不好深问,另一个是主,更没法在客人面前深问。
便也就各自按下疑惑,专心扒饭。
夏侯小舅面条吃到一半,忽然间听见有人轻轻地叫了自己一声:“夏侯公子。”
他初听楞了一下,下意识地又吃了一口,忽的反应过来——是苗大娘子在叫他!
饭桌上所有人暂停了吃饭的动作,同时都竖起了耳朵!
夏侯小舅赶忙把口里的面条咽下去,而后问:“娘子有何吩咐?”
“吩咐却不敢当……”
苗大娘子握着手里的竹筷,轻声问他:“夏侯公子是否知道,昨晚中秋宫宴,都发生了些什么?”
夏侯小舅下意识跟东平侯世子对视一眼,都在彼此脸上看见了真切的茫然。
他摇摇头,老老实实地说:“苗娘子,我们俩才刚值夜回来,实在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苗大娘子听得微微一笑,便把昨夜之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他们二人听。
东平侯世子初听大惊,最后实在是松了口气:“苍天庇佑……”
夏侯小舅也愣住了,回过神来,由衷地高兴道:“真好,这么一来,承恩公世子就没法再纠缠苗娘子了……”
他的目光那么明澈,像是一汪泉水,一眼就能看到底。
他是真的在为她高兴。
而不是心生惋惜——怎么没有成全我的婚事?
苗大娘子定定地看着他,几瞬之后,为之莞尔。
夏侯小舅虽不知道她是为什么笑的,但是看她笑了,自己也跟着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没有人再说设么,但桌上的氛围,的确如同秋日的阳光一样,明媚地在微风中流动起来了。
……
因中秋节的缘故,阮仁燧和大公主放了三天假。
对阮仁燧来说,这就是纯粹的三天假,玩就完了。
但对于大公主来说,这是最终冲锋前的号角——距离神都联考,也就是跟元明珠一较高下的时间更近了!
德妃的状态跟大公主相似,也有点紧绷,等过完中秋节假,她就要开始给外命妇们讲课了!
而大公主在繁忙的课业之余,也还添了新一桩任务。
她实在是很想听一听德娘娘讲的课!
但是她真的是太忙太忙了!
唉!
她私底下跟阿好说:“要是能把我一分为二,一个去龙川书院上课,另一个留在宫里,听德娘娘讲课就好了!”
阿好笑眯眯地听她抱怨,末了,悄悄道:“我今天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不妨来猜猜看?”
好消息!
大公主听得眼前一亮,想了想,试探着问:“难道是你把书单上的书都看完了?”
阿好摇头:“哪儿有那么快?再猜。”
大公主抿着嘴唇,冥思几瞬,忽然间反应过来:“你把五品及以上官员的统计表做出来了吗?!”
阿好想表现得镇定一点的,但她现在毕竟也只是一个小孩子嘛。
脸上不自觉地就带出了笑意。
捎带着连嘴角都像是月牙似的弯起来了。
“你猜对啦,”她笑盈盈地从袖子里取出那张汇总表,递给大公主看:“刚刚才算出来的,新鲜热乎!”
……
千秋宫。
太后娘娘语气里带着一点感慨:“真没想到,最后是几个孩子办成了这件大事。”
说着,将手中那份文书向外一推:“你们也来瞧瞧。”
坐在太后娘娘左手边的,是政事堂的首相唐红唐首文。
在她之下,坐的却是个生得婉丽的年轻娘子,穿的是五品服色,正低垂着头,神色谦恭。
是如今代掌淮安侯府的董满。
而坐在太后娘娘右手边的,则是她当年摄政时除去唐红之外的另一驾马车,当代大儒卓宪之。
她后边也坐着一个小娘子,年纪明显要比董满小,神色却比她轻松随意许多。
那是卓宪之的长女卓如柏,如今还在弘文馆读书。
唐红率先接过那份文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也觉讶异:“真没想到,排在榜首的不是费、韦、薛、柳这样的名门,也不是丁、闻、屈、周这样的显宦,居然是看起来名不见经传的舒家……”
她将那份文书双手递给卓宪之。
后者笑着接过,虽还没有看,但却也知道她说的“舒家”是哪个“舒家”了。
“舒家只是没有人在神都任职,所以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罢了。”
卓宪之读书听事,过目不忘。
此时谈起,更是如数家珍:“细细追溯起来,舒家相公房的记述,还得追溯到本朝这一系天子还都于神都之前呢!”
董满听得有些讶异。
卓如柏同样讶异,所以她问了出来:“舒家相公房?”
“不错。”
卓宪之应了一声,细细地解释给她们听:“早在本朝这一系天子的始祖登基之前,舒家便已经出过宰相了,虽然那位相公后来获罪,被贬谪出京,但他的后人都以相公房出身而自称。”
“那位相公有个侄女,唤作世松。世松性严毅,有雅量,后来官至刑部尚书,她是舒家尚书房的先祖……”
卓宪之伸出一根手指,在文书汇总最前边的“舒家”二字上点了点:“五品及以上官员家族统计当中,夺得榜首的,就是舒家尚书房的后裔……”
唐红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舒伯瑶正在做徐州刺史。”
太后娘娘也有些感慨:“上次见她,也是将近十年前的事情了……”
卓宪之目光落到纸面上,从上往下,迅速扫了一遍。
舒家之后,竟然是同样看似名不见经传的俞家。
从前刑部的管尚书忽发急病,被迫致仕,圣上遂点了俞侍郎代为执掌刑部,那时候还有很多人反对呢。
无非是觉得俞侍郎没有功名,能做侍郎已经是得天之幸,没有资格再往上升了。
却没想到,这段时间以来,俞侍郎硬是把刑部管得井井有条,一丝错漏都没有出。
现下再在这份名单的榜眼位置瞧见俞家……
“可知世事从没有一蹴而就的说法。”
卓宪之由衷地道:“都说俞侍郎没有功名而入仕,却没有注意到,俞家夫妇把几个孩子都教得这么好。”
俞家之后,排在探花位置的是徐家。
从前与小时女官一起入选海棠诗会前十的那位静仪娘子,就是徐家之女。
前三名当中,竟然没有一家是当世顶级文官门庭,亦或者宰辅显要之家!
太后娘娘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或多或少,也能给朝堂上的人一点警示吧。”
……
相较于从前对宗亲、外戚和勋贵的统计,针对五品及以上官员家族成绩的统计,在神都城里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尤其榜上前三的家族,更给了无数人以巨大的震撼。
“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礼部的石尚书是当代大儒亲传弟子,诗书传家,对于儿女的功课,督促得也算严格了。
最开始大公主和皇长子要办这事儿,他举双手赞成,原以为自家不是榜一,起码也能进前三的。
哪想到最后只是出现在了榜单前十?
面对最终的这份结果,他百感交集:“不只是功业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家族又何尝不是如此?”
披香殿里。
德妃知道之后,也不大不小地吃了一惊:“还真是没想到呢……”
圣上也说:“是啊,真是始料未及。”
又趁着爱妃不注意,悄悄把冤种儿子提溜到小角落里,问他:“你对这三家还有印象吗?”
阮仁燧高高在上地瞥了他一眼,糯米团似的脸上生动地演绎着一本世界名著——《傲慢与偏见》。
阮仁燧趾高气扬地说:“阿耶,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吗?”
圣上:“……”
阮仁燧冷哼一声,倨傲道:“阿耶,你之前在我头上套圈儿的时候,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吧?”
圣上:“……”
阮仁燧短促地笑了一声,挺胸抬头,傲然睥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圣上:“……”
圣上讶然反问:“你早就过完三十岁了吧,还在这儿喊莫欺少年穷呢?”
他刻薄得浑然天成:“谁是少年,老太岁,你吗?”
阮仁燧:“……”
阮仁燧恼羞成怒:“你管那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