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珠走了。
往广德侯府去的侍从来了。
上楼之后,在门外一瞧,先自怔住了。
他走的时候,还不知道圣上和德妃也在这儿呢!
阮仁燧这会儿还没察觉到任何异样,招招手叫他进来:“如何,这一趟往广德侯府去,可还顺遂?”
侍从同帝妃二人都行了礼,这才毕恭毕敬地道:“回禀殿下,都很顺利。”
再见室内几人都瞧着他,似乎是想要细听的意思,当下便很详尽地讲了出来:“广德侯不在府里,是侯夫人和世子夫妇出面,很痛快地给了三万两银票,并无推脱深问之意……”
圣上问:“是广德侯夫人拿的主意?”
侍从微微摇头:“回禀陛下,是世子拿的主意。”
圣上了然地点了点头:“他啊,倒是个稳重人。”
侍从又将才刚收到的三万两双手呈上。
阮仁燧伸手去接,捎带着心情复杂地想:世子的寿数,可不算长啊。
似乎就是这两年了?
他微有点感慨地想起来,世子夫人陈氏,前世是贵妃的堂姐。
而后来世子夫人和世子的独生女儿,则嫁给了中山侯世子。
嗯,中山侯世子的胞弟嫁给了他大姐姐……
神都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圈!
如此短暂出神的功夫,打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抢在他前头,旁若无人地接过了侍从递上的三万两银票。
阮仁燧:“……”
阮仁燧呆了一下,回过神来,惊叫一声:“阿耶!”
圣上充耳不闻,无视了冤种的呼声,笑容满面地开始点钱。
一张,两张,三张……
六张五千两的银票,正好三万两。
他笑眯眯地抽了两张,递给冤种:“喏,你打赏的一万两。”
阮仁燧:“……”
阮仁燧脑海里倏然间闪现过一个悲哀的念头。
他霎时间万念俱灰:“……阿耶,你打赏的那两万两,不会是我的钱吧?”
总共就三万两,他花一万,他阿耶花两万,分文不剩,那他不就真是白被抢了?!
圣上“啧”了一声:“什么你的钱、我的钱?你小小年纪,有什么钱!”
又斜睨了他一眼,说:“有一万两就不错了,知足常乐!”
“啊啊啊啊啊!”
阮仁燧原地跺脚,wer wer大叫:“真过分,居然连小孩的钱都抢!!!”
又跳起来,试图从他阿耶手里夺回自己的血汗钱(不是)。
圣上好整以暇地抬着胳膊,由着他满地乱跳,
德妃瞧在眼里,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一点不忍来。
圣上见状,马上下了一剂猛药:“让你逃课,让你什么都不说,自作主张,瞒着家里!”
德妃心里边的那点犹豫,立马就烟消云散了。
阮仁燧还在wer wer叫,哪知道他阿耶的险恶心思?
关键时刻,还是大公主靠得住,快速拖了一把椅子过来,紧接着在后边抱住了圣上的腰:“岁岁,快呀!”
圣上大笑出声,倒也没有设法摆脱大公主。
阮仁燧却也反应迅速,灵活地爬到了椅子上去,只是都没等伸手够呢,圣上就将手里边那两万两的银票递给了宋大监:“拿出去给戏园的人吧,喊都喊了,可不能言而无信。”
宋大监神情微妙,很同情地瞧了瞧两位小殿下,躬身应声,麻利地走出去了。
“……”阮仁燧当场破防:“连小孩的钱都抢?我要告诉皇祖母去!”
“……”大公主替弟弟觉得委屈:“阿耶坏!我也要告诉皇祖母去!”
……
戏园里的演出结束了,但真正的大戏才算是刚开始。
阮仁燧跟大公主各自板着一张小脸,一句话也不说,愤愤地跟圣上和德妃回宫去了。
等到了要分开的时候,大公主脸色冷冷的。
她拒绝再说“阿耶、德娘娘,孩儿告退”,只是行个礼,很简略地说了句“孩儿告退”!
大公主气气地离开,回九华殿去,板着脸不说话,让阿娘猜!
相较之下,阮仁燧回到披香殿,倒还是说了几句——原因无他,他也知道,他阿娘真会打他啊!
德妃自己理不直,所以相应地气也就没那么壮。
她心照不宣地忽视掉了母子二人为何同时出现在戏园里的前因,只问更前的因:“岁岁,毛七郎设局抢你,你知道,怎么不说呢?”
阮仁燧就委委屈屈地道:“因为我能解决啊,且也只是毛七郎罢了,真的大动干戈,也不至于。”
德妃轻轻“唔”了一声,倒是没说别的。
阮仁燧眼巴巴地瞧着她,希望他阿娘大发神威,帮他把钱给要回来!
可德妃瞧起来似乎一点这个意思都没有……
阮仁燧碎碎的回到自己的寝殿去,一颗心凉凉的,心如死灰地躺下了。
……
元明珠出了戏园,登上马车之前,还是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
此时此地,她当然见不到不久之前才相逢的两大两小,可她的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他们的影子来。
因为她知道,东都元家并没有一个唤作宝珠的小娘子。
而元宝珠却以东都元家旁支之女的身份入读了龙川书院,且一干流程都经得起审查。
要是换成旁人,或许无法想象其中的弯弯绕绕,但元明珠自己就是改了名字,到乐山书院去读书的,哪里会猜不透里边的蹊跷?
更不必说今日,元宝珠和她的弟弟竟然占据了戏园的第二间包厢……
须得知道,今日她是以侯府继承人的身份来此的!
再回想起那对成年男女的气度容貌,元明珠心里边隐隐地有了几分猜测。
她当然不是独自出行的。
女性承爵者较之男性承爵者,在子嗣的数量上存在着相对的弱势,不出意外的话,她就是永成侯唯一的孩子,后者怎么可能不放几个可靠的心腹在她身边?
马车辘辘向前,元明珠脸上流露出思索的神情来。
“连姑,”她问与自己同行的女人:“今天我们遇上的人,会妨碍到元家与广德侯府的婚约吗?”
元明珠有点担心旁生枝节。
连姑听得微微一笑:“我倒是觉得,他们恰恰可以帮助我们解除跟广德侯府的婚约呢!”
元明珠初听微怔,很快反应过来:“元宝珠跟侯永年,是故意要压毛七一头的,其中必然存在一些龃龉……”
她若有所思:“或许,我们可以借力打力。”
……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太杂,也太过于离奇了。
一直到坐到马背上,叫坐骑驮着,木楞楞地开始往回走,毛七郎都没能真正地回过神来。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杀出来一个人跟他作对。
又不知道为什么,还有旁的人在跟那人作对。
可不管这些人之间都有着多么错综复杂的关系,都不会影响到他最后的结果——白白的将一对儿祖母留给他的满绿镯子丢了,最后却连个响儿都没听见!
怎么能叫他不倍感憋屈呢!
临近中秋,街面上的行人显而易见地多了。
不知道哪家酒楼的伙计们运载着一车螃蟹途经,留下一缕淡淡的腥气。
毛七郎闻着那气味,不知为什么,忽然间一阵头晕目眩。
只是都没等他眩完呢,前头忽的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同行的侍从瞧见,心下一凛,赶忙叫他:“七郎,七郎?!”
毛七郎打个激灵,茫然地向他看去。
侍从赶紧给他示意来人:“二总管来了!”
……
广德侯府。
毛七郎被督促着回去之后,就见厅里边能到的人几乎都到了。
广德侯身上还带着一点酒意,这会儿却生生地叫愠怒给压下去了。
他今晚上原本还在跟同僚一起吃酒,喝到一半,家里来人,说是侯夫人忽发急病,请他赶紧回去。
广德侯吓了一跳,匆忙回来,才从妻儿口中得知小儿子干的好事!
他雷霆大怒:“你这孽畜,都干了些什么?!”
毛七郎尚且不明所以,那边广德侯一挥手,厉声道:“把那几个畜生一起提了来,免得他贵人多忘事,想不清楚!”
底下侍从们带了被押解来的京兆府差役和作为同伙的贼人、中人,毛七郎看了一眼,霎时间脸色大变!
“阿耶,我,我——”
他意欲辩解,只是“我”了几句,也没说出什么来。
到最后只得跪地,强行辩解道:“阿耶,我是想弄张梅花卡,可最后不还是没弄到吗……”
毛七郎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儿。
他收尾收的很干净啊,且又没有抢到!
“不知死活的东西!”
广德侯看他自己认了,显然并非是被冤枉,当下懒得再与这孽畜分说,寒下脸来,厉声吩咐:“把他给我押下去,打!”
毛七郎骇得面无人色,慌忙求饶。
广德侯哪里肯理?
得亏这事儿是皇长子自己处置的,只索要了三万两了事,要是闹到宫里边去,谁知道会如何收尾?!
当下断然道:“堵上他的嘴,拉出去打,打完了关到祠堂里去,别再叫我瞧见他!”
侍从领命而去,二话不说,先把毛七郎的嘴堵住了。
才刚要拉出去打,外头侍从来报:“侯爷,永成侯府的人来了……”
不只是广德侯,广德侯夫人乃至于世子夫妇俱是脸色顿变。
毛七郎与永成侯府的元家娘子订了亲,永成侯府的人赶在这个时间上门……
实在是很耐人寻味。
广德侯脸色几变,心里边已经有了几分猜测,知道来的必然不会是永成侯,当下黯然地叫儿媳妇:“陈氏,你来待客吧。”
世子夫人心如明镜,轻声道:“要是永成侯府是为今天这事儿来的……”
广德侯神情中带着点戚然,无力地道:“没什么好说的,是咱们理亏。”
一来一往,语焉不详,但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
连姑带了好些东都时兴的特产登门,见了世子夫人,神情周到,语气热络,把广德侯府的人都问候了一遍,一个都没有落下。
她还说呢:“神都就是神都,到底跟东都不一样,东都的戏园子,演的都是老掉牙了的旧戏,哪能跟神都比啊!”
世子夫人听她这么说,心里边便明白了十分。
当下温柔一笑,摇头道:“姑姑别这么说,东都有东都的好处,经年积淀,也不是这边新兴事物所能比拟的。”
连姑听她说得客气,脸上的笑容便愈发真切起来。
她从袖中取出一份纸张发黄的婚书,双手推了过去:“听说太太膝下有位小姐,生得玉雪可爱,天资聪颖,我们小娘子还专门叫我给她带了礼物呢,这是礼单,您赏脸瞧瞧?”
世子夫人很客气地道:“您这么说,可是折煞我了。”
又叫人去准备回礼:“我也给您备一点薄礼,带回去给元小娘子,您千万别推辞。”捎带着把自家那份婚书递还回去了。
连姑在这儿坐了约莫两刻钟功夫,陪着世子夫人说了会儿话,便起身辞别了。
她来去如风,快刀斩乱麻,了结了整件事情。
世子夫人感慨万千,私底下跟丈夫说:“如此面面俱到,决断非凡,见到连姑,就可以想见永成侯的风姿了。”
世子明白她的心思,当下莞尔一笑:“与其钦佩永成侯,不如效仿她,好好栽培自家骨肉。”
说着,他瞧着榻上已然安宁睡下的女儿,笑吟吟地抚了抚她的脸颊:“是不是啊,我们的小丛丛……”
世子夫人心绪一柔,低头瞧着女儿的睡颜,微微一笑。
……
披香殿。
天色黑了,燕吉指挥着宫人们掌起灯来,觑着时辰,又吩咐传膳。
德妃叫人去叫儿子来:“岁岁呢?让他来吃饭。”
侍从去而复返,迟疑着说:“娘娘,小殿下说他还不饿……”
德妃听得轻叹口气:“这臭小子,气性真是不小。”
再一扭头,那边圣上已经捧起了碗,快哉快哉地吃起来了:“别理他,他饿了就自己出来了!”
德妃:“……”
德妃有点幽怨地瞧着他:“都怪你!”
她叫燕吉取了盘碟过来,桌上的几样菜式,小烤猪、八仙鸭子软炸丸子、芙蓉干贝,都挨着给他夹了一点,末了,还专门用碗给他盛了鲫鱼豆腐汤。
末了又叫燕吉:“让小厨房给他做芋泥肉,岁岁喜欢吃这个。”
燕吉应了声:“是。”
德妃叫人取了食盒过来,一样样装好,亲自往儿子寝殿那儿去。
圣上不痛不痒地叫她:“让别人去送嘛,你先吃点吧。”
惹得德妃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吃你的饭吧!”
圣上:“……”
德妃拎着食盒往外走,人到廊下,又悄悄叫易女官:“别惊动人,去取两万两银票来。”
易女官心下明了,轻声应了声:“我明白,娘娘放心。”
如是一路到了儿子寝殿里,果然见那臭小子还像条死鱼似的,直板板地躺在榻上。
德妃又好气又好笑,当下故意板着脸叫他:“起来吃点东西吧?”
阮仁燧一翻身,用屁股对着她。
德妃无声地笑了一笑,将食盒放下,继续板着脸道:“爱吃不吃,我可是在里边加了好东西,你不吃,拿不到,可跟我没关系!”
说完,看也不看他,两手插兜(不是),酷酷地转身走了。
然后趴在外边窗户上向里张望。
阮仁燧听了那几句话,心里边就存了个猜测,只是又觉得脸面上有点下不来。
刚刚还说不饿,不吃呢,马上从床上下来库库炫饭,是不是太打脸了?
小孩儿难道就没有尊严吗?
只是很快,阮仁燧又逻辑自洽了——我又不是小孩儿!
他美美地从榻上翻身下来,打眼一瞧,见食盒被放在凳子上,而不是放在桌子上,心里边某个很柔软的角落,忽然间被触碰了一下。
阿娘知道他矮,也怕他够不到呢!
阮仁燧的心情霎时间多云转晴!
阮仁燧没叫侍从动手,自己一样一样地将菜品从食盒里取出来,摆到了桌上。
最底下那盘小烤猪肉的盘底下,压着两张银票。
他心里边儿一下子就美了起来。
嘿嘿!
果然有娘的孩子是块宝!
……
正殿这边,德妃跟圣上还没有吃完饭呢,就有侍从悄悄来报:“娘娘,那边刚刚去收拾了桌子,小殿下这会儿正洗脚呢。”
德妃放下心来,点点头,道了句:“知道了。”
圣上由衷地道:“儿女真是前世欠下的债……”
德妃轻轻地附和了一句:“是呀!”
到晚上临入睡前,圣上亲自过去瞧了瞧冤种。
这事儿时辰已经有些晚了,阮仁燧睡得又香又沉,活像一只小猪。
侍从低声问:“陛下,是否要掌灯?”
圣上没说话,宋大监悄悄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圣上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会儿,末了,不由得失笑着摇头:“傻小子。”
他恶作剧地伸手捏着那头小猪的鼻子。
小猪暂时喘不过气来,“噗”一下张开了嘴巴,眉毛紧跟着动了起来。
圣上脸上笑意更深,摸了摸他的小脸蛋,从袖子里取出几张银票,一抬枕头,塞到底下去了。
他站起身,叫宋大监:“走吧。”
……
第二天圣上和德妃用早膳的时候,阮仁燧也背着书包预备出宫。
他浑然已经忘了昨天的小脾气,哒哒哒跑过去,跟德妃打招呼:“阿娘,我走啦!”
德妃看着儿子,只觉得他像一只毛茸茸的小鸡仔一样可爱,笑眯眯地跟他摆了摆手:“岁岁再见!”
阮仁燧又有点不自在地跟他阿耶打了声招呼:“我走了。”
圣上稍显无语:“你不认识我是吗?”
阮仁燧:“……”
阮仁燧就很幽怨地叫了声:“阿耶,我走了。”
“不知好歹的东西,”圣上没好气地叫他:“把钱还给我!”
“哼,”阮仁燧捏着书包的背带,一溜烟就跑了:“你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