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这日清早,丁玄度往待漏院去,预备着上朝的时候,就见群臣都围在外头公告栏处,一边伸着脖子张望,一边低声地议论着什么。
他看得心下微动,稳步走上前去。
众臣见他过来,赶忙拱手行礼,口称“相公”。
末了,又默契地为他让了一条道路出来。
周文成和裴东亭站在最里边,见丁玄度来,客气地朝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三个人,三双眼睛,一起注视着公告栏上边张贴的这几页文书。
丁玄度的目光在圈起最前边五个人名字的朱笔痕迹上略略一定,迅速将这几页文书看完,而后由衷地道:“真是后生可畏啊。”
他说:“两位皇嗣如此年幼,却能够将事情办得如此周全……”
周文成与两位同僚一起往外走,群臣纷纷给三位相公让开了一条道路。
周文成不无感慨地道:“当今天子有革新之意啊。”
这话惹得丁玄度微笑起来,他斜一眼裴东亭:“裴相公的手脚也不慢。”
裴东亭苦笑连连:“无非是因为家中子弟良莠不齐,不得已而为之罢了——两位莫要取笑,莫要取笑!”
宰相们看得明白,圣上准许两位皇嗣调用五品及以下官员的时候,本身就是在彰显他的态度了。
现下又将最先完成统计的宗室数据表张贴在待漏院外,这哪里能叫暗示?
这已经是明示了好吧!
再有人不明所以,趁早别干了,回家种田去吧!
裴东亭有念及此,不免更觉得自己昨晚的决定正确。
升殿官们几乎是挨着将圣上圈出来的那五个名字挨着看了一遍,谁都知道,这五个人只要不刻意作死,必然前途无量。
一来,这是最先被选出来的标杆人物。
二来嘛,他们都姓阮,是皇室的自家人。
尤其此时此刻宗室凋零,圣上有心抬举几个偏远血脉的亲戚,这是仁德啊,谁能说二话?
最妙的是,这五个人都还很年轻,年纪最大的也只有十八岁……
好些人家注意到了排名第二的阮元琳。
更有心者,在心里边悄悄地算一算她的谱系,就知道她其实已经不能再算是宗亲了。
在这种条件下,居然还能上宗室榜,既说明她人才出色,也间接地说明,她的家门多半已经衰微。
要不是实在没钱,谁敢去占这点便宜?
只是这点小事,圣上都不在乎,他们何必多说?
且向来都是高门嫁女,低门娶妇,许多人家便动了一点心思。
……
阮元琳下课回去,就见自家门前那条土路上全都是马蹄印。
推门进去,还没有见到人,她就先嗅到了一股经久不散的香料气味。
再定睛一看,院子里林林总总地摆着许多锦盒和布匹。
大概是因为太多了,甚至于没怎么规整,就在窗外堆成了一座小山。
有很多客人来过。
且还都是贵客。
阮元琳心神一荡,笑容满面地进去,就见她阿娘阮氏夫人坐在堂中,脸上同样荡漾着飘飘然的笑容。
母女碰面,四目相对。
阮元琳兴奋不已地过去,拉着她阿娘的手,赶忙问:“阿娘,其实之前吃糠咽菜的那些年,你之前都是在考验我,实际上你很有钱、很有钱,是不是?”
阮氏夫人:“……”
阮氏夫人木然地说:“……那倒不是,咱们是真的穷。”
“哎?”
阮元琳狐疑地看一眼院子里头堆成小山的东西,又试探着问:“阿娘,难道说,你其实不是外祖父的亲生女儿,而是某个大人物流落在外的女儿,今天你们终于相认了?!”
阮氏夫人:“……”
阮氏夫人摇头:“那倒也不是。”
阮元琳想了想,又猜:“难道我的生父不是那个跑了的赘婿,而是一个大人物?”
阮氏夫人颇觉遗憾,但还是不得不说:“那倒也不是。”
阮元琳愕然不已,再一想,又说:“莫非阿娘你今天出去,因缘际会救起了某个贵人,攀上了高枝?”
阮氏夫人没再卖关子,麻利地抛出了正确答案:“傻孩子,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啊!”
打从午后开始,这几间陋室就源源不断地开始有人登门拜访。
阮氏夫人起初诚惶诚恐,知道了缘由之后,翅膀马上就硬起来了。
她笑得见牙不见眼:“我的儿啊,咱们娘俩儿终于苦尽甘来了!”
又说:“你知道今天有多少人上门提亲吗?我的眼睛都要挑花了!”
阮氏夫人专门抽出来两份拜帖给女儿看:“这是太常寺少卿家的小儿子——他阿耶可是从四品的官啊!”
阮元琳还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听母亲如此言说,只觉得匪夷所思:“啊?太常寺卿家的儿子来求娶我?”
她茫然地看了看自家住的几间破房子,再茫然地看了看猪圈里养的三只鸡、一只鹅。
最开始的时候,她们家的猪圈里真的有猪。
后来一场猪瘟,让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她的赘婿阿耶连夜跑路,她们娘俩到现在还欠着一屁股债没还完……
还是国子学的陶祭酒怜惜她的人才,破格录取,还给她继续申报了宗室的身份,这才能入读国子学的。
现下忽然间听说有个从四品大员替自己的儿子来向她提亲?
这都是为了什么?
阮氏夫人笑眯眯地把事情原委讲了:“我都说了啊,是你自己争气,才有这个结果。”
末了,又说:“媒人说了,咱们家要是应承了,定礼都给三千两呢!”
这些年阮氏母女被欠下的债压得喘不过气来,可现下对方出手就是三千两,这还只是定礼呢!
阮元琳听到这里,发热的头脑霎时间冷了下来:“从四品大员又不是傻子,要是我身上没有他看中的好处,他会舍得这么下本儿?”
她说:“别急,观望观望再说!”
……
披香殿。
德妃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其实已经超过了入选名单的年龄……
霎时间悲从中来。
她原本还盘算着贿赂一下几个小孩儿,让他们稍微往后拖延一下进度,等她参加完那场考试之后再统计外戚这边的数据呢!
圣上下朝回去,就看爱妃瘫软在榻上,双目无神,满脸凄迷。
她穿一身蔷薇粉色的衣裙,好像是一块绝望的草莓小蛋糕。
他轻轻“咦?”了一声,踱步过去,伸手捏了捏爱妃的脸颊:“夏侯博士这是怎么啦?一点精神都没有。”
德妃转动一下眼珠,怏怏地看着他,有气无力地道:“你怎么也没有提醒我呢?我已经超过入选的年纪了啊……”
圣上听得莞尔,在床边坐下,笑道:“可你去考试,也不单单只是为了上那个榜单,这本身也是你这段时间以来辛苦读书的见证,不是吗?”
这倒也是。
可德妃还是有点伤心:“好丢脸啊……”
这场考试,她其实是比较有把握能通过的,可要是换成弟妹,希望只怕就很渺茫了。
她们俩不像她,有这么多的闲暇时间,也有那么好的老师。
尤其起步也晚……
几个孩子只花了一天时间,就把宗室那边的数据表统计出来了,外戚的人数也不多,估计明天——最晚后天,就会有结果了。
夏侯家作为文官门庭,居然要跟承恩公府和田家摆在一起,被公开处刑……
德妃想到这里,就很想死一死!
“什么丢脸,哪里丢脸了?”
圣上神情不解,云淡风轻:“有这么严重吗?”
德妃现在又担心又失落,看他还跟个没事人似的在问问问,一下子伤心恼火起来。
问问问,有什么好问的?
这么简单的事情,他难道不会想?
她有点郁卒,鼓着腮帮子,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翻个身,背对着他躺下了。
圣上就好整以暇地在后边叫她:“夏侯博士,我这儿有个东西,你要不要看一眼?”
德妃硬邦邦地说:“不看!”
圣上意味深长地说:“这可是好东西啊。”
德妃梗着脖子,硬邦邦地继续说:“那也不看!”
圣上就没再说话了。
德妃竖着耳朵仔细着身后的动静,哪知道圣上真就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连呼吸声她都没有听见!
如是过了几瞬,她正纳闷间,忽然间听见折叠起来的纸张被打开时发出的声音。
圣上手臂前伸,拎着一张表彰状叫她看。
德妃起初也没多想,打眼一瞧,忽的在表彰状上捕捉到了“夏侯怡”三个字!
她心头一惊,下意识往前一凑,圣上却一抬手,重又将那张表彰状收回去了。
德妃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瞪着一双杏眼,如同一条被钓上岸的鲤鱼一样,眼巴巴地看着他。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德妃讪讪一笑,主动过去抱住了圣上的手臂:“那是什么呀,我都没看清楚……”
圣上爱答不理地说:“你不是不看吗?”
德妃这会儿心里边急得跟有小猫爪子在挠似的,搂着他的手臂一个劲儿地晃:“给我看看吧,求求你啦!”
圣上笑吟吟地一低头,在草莓小蛋糕的脸上亲了口,将那张表彰状递给她了。
德妃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才知道,原来就在不久之前,弟弟居然在金吾卫组织的少年组骑射比赛当中拿了第一名!
第一名啊!
她又惊又喜:“先前阿娘进宫,怎么也没听她说?”
圣上笑道:“因为她也不知道啊——小怡怕岳母阻拦,都没敢跟她说自己去参赛了。”
德妃心里边又是骄傲,又是欢喜,还有些后怕和担忧:“小怡没事儿吧?他也真是大胆,一声不吭地去做了这么大的事!”
再捧着那张表彰状,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如意圆满!
看完忽的又想起了:“小怡怎么会忽然间去参加这个比赛?”
再推算一下时间,又觉奇怪:“那时候岁岁他们还没说要统计成绩呢!”
圣上笑着回答了她的问题:“之前不是你自己说,以后想让小怡去十六卫吗?我就让他们开设了一场考试。”
德妃初听都楞了一下,回过神来,忽然间热泪盈眶。
这其实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连她自己都险些给忘记了……
他居然记得,还不动声色地给安排好了!
德妃搂着他的脖颈,有点想哭了:“……你真讨厌!”
圣上疑惑地“嗯?”了一声:“怎么还口是心非呢!”
德妃嗔怪地在他肩膀上锤了一下:“更讨厌了!”
圣上笑眯眯地抱着她,没有戳破她的假面。
侍从们知情识趣,一开始就没有进来,只在外头守着,随时听后吩咐。
四下里好像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如此安宁静好。
德妃靠在圣上怀里,静静地依偎了一会儿,只觉得满心柔软。
再一想,又觉有些遗憾:“要是岁岁在这里就好啦……”
圣上觑了眼时辰,说:“快了,顶多一个半时辰,他就回来了。”
因为撞破了承恩公与淮安侯夫人的阴谋,昨天两个孩子都没有上学,回到宫里,又临时领了个差事做。
只是到了今天,就不能再继续逃课了,老老实实上学去吧!
阿好也得继续在瑶光殿念书。
至于做统计表?
那是放学回来之后才能继续做的事情。
德妃也知道这事儿,当下莞尔:“岁岁昨天真是累坏了,睡得真沉,一碗炙羊肉,全都吃下去了……”
圣上伸手帮她把稍有些凌乱的头发拨到脑后,语气温缓,轻声问她:“岁岁是你想要的那种孩子吗?”
德妃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不由得流露出一点被冒犯到了的愠然。
她几乎是马上就说:“当然啦!”
德妃回答得不假思索:“岁岁是个多好的孩子呀!”
她一项项地数儿子的好处:“他聪明,身体好,会体贴人,心肠也好——”
最后,德妃超级肯定地说:“我们岁岁什么缺点都没有,就是完美的小孩儿!”
结果到了放学的时间,阮仁燧没回来,大公主倒是过来了。
“德娘娘,”大公主小脸上带着点赧然,支支吾吾地说:“岁岁遇上了一点事情,被书院给留下了,太太让叫家长……”
德妃:“……”
圣上:“……”
……
德妃急急忙忙地换了身衣裳,跟圣上一起乘坐马车出宫,往龙川书院去了。
坐在马车上,她忧心忡忡:“到底是出什么事儿了,怎么会叫家长呢?”
圣上恶意揣测:“是不是考了倒数第一?”
德妃:“……”
德妃气得在他胳膊上狠拧了一下:“怎么可能?我们岁岁这么聪明!”
圣上忍俊不禁道:“好啦,你也别担心,他又不傻,且还有人跟着呢。”
德妃也知道是这个道理,只是事态未明之前,做母亲的心里边总归是放心不下的。
等到了地方,两人一道进去,早有书院的人在外头等着,碰面之后,领着他们俩往办公室去。
才刚进院子,就听见有道异常尖锐的声音在叫嚣:“等着吧,这事儿没完,小小年纪就这么恶毒——我一定要报官,让这两个小杂种去吃牢饭!”
另有个女人愤愤道:“难道不是你孙儿先动手,才会有后来的事情吗?你居然还有脸说报官!”
书院的管理人孟大娘子沉声道:“严老太太,我知道您着急,但是现在侯永年的家长还没有到,孰是孰非,还是等他们到了之后再说为好吧?”
一开始说话的人,也就是严老太太嗤了一声:“说到底,还不是那两个十班的渣滓不学好,居然抄别人的作业……”
德妃听得眉头一动:十班?
那女人惊怒交加:“你放屁,谁稀罕抄你们家那个胖头鱼的作业!”
严老太太怒气冲天,变了脸色:“你,你敢说我们大郎是胖头鱼?小贱人……”
紧接着又是一串污言秽语。
别说跟她对线的曹太太,就连孟大娘子和徐太太都觉得头疼不已。
严老太太如此跋扈刁钻,实在是很难缠……
看这架势,还真得做好报官的准备。
德妃在外边听得云里雾里,也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些什么,挽着圣上的手臂,迟疑着推门进去,先在室内搜寻自己儿子。
打眼一看,她勃然大怒。
岁岁身上龙川书院标志性的白领子上沾了尘土也就罢了,居然还染上了些许血污。
往头脸上看,头发也乱糟糟的……
德妃目光如电,势如雷霆地在屋内众人脸上扫过:“那个杀千刀的胖头鱼在哪儿?!”
“打了我儿子,还想报官?”
她的嚣张跋扈跟严老太太明显不是一个量级,抬手一指对方,杀气腾腾道:“哪个官来了也救不了你们家那个小瘪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