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仁燧原本应该直接杀出去的。
如果今天他不是跟小时女官和小姨母一起过来,而王娘娘等人也在这儿的话。
如果在龙川书院见过他的宋琢玉母女俩不在这儿的话。
如果他的班主任徐太太不在这儿的话。
三个“如果”累积起来,阮仁燧怎么出去啊!
好在他是当今天子的长子,是皇家耀祖,我不想去就山,那就让山来就我嘛!
阮仁燧果断叫人去把世子夫人喊过来。
来给我磕个头!
什么,你问凭什么?
就凭我的皇帝父亲,够不够?!
够了,很够了。
世子夫人见到宫中侍从的腰牌,就知道只怕是撞到了硬茬子。
能有宫人跟随在侧侍奉,且也有余裕来管这事儿,甚至于还坦荡不已地使人传唤自己上楼拜见……
普天之下,也就只有那么几个人罢了。
无论哪一个,都足够叫她,乃至于她背后的德庆侯府低头了。
世子夫人脸孔发白,一点血色也无,暗吸口气,先递了个眼神给心腹,叫她在这儿守着等待大夫,自己则扶着楼梯的栏杆,强撑着往楼上去。
那侍女领着她一路到了包间门前,外头还有几个禁卫守着,见她们领了人来,通禀一声,将门打开。
等进了外间,那侍女才告诉世子夫人:“我家主人乃是皇长子殿下。”
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麻木地想:怎么又是他?!
在费家遇见,在韩王府遇见,到了霞飞楼,居然还能遇见!
只是先前两次打过交道,她已经很了解皇长子和德妃的秉性,当下不敢迟疑,毕恭毕敬地行礼而拜:“妾身荀氏,拜见楚王殿下。”
阮仁燧没有理她,而是问侍从:“京兆府的人来了吗?”
侍从摇了摇头:“殿下,还没有,估计得再过一会儿。”
巡街的差役倒是很好找,神都要道附近都有专属的巡查点,至多半刻钟,就能把人找来。
只是今天这案子涉及到了高皇帝开国功臣十二侯府之一的德庆侯府,又有皇长子在此坐镇,便不能等闲视之了,起码也得找位少尹过来料理才行。
阮仁燧点了点头,淡淡地道:“那就等等吧。”
末了,又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去找个雅间,请相关之人暂且安坐,等待京兆府的人过来,不要漏了端菜的伙计,叫他也去。”
“也叫底下看热闹的人散了,不要打扰霞飞楼做生意。”
“再派个人去德庆侯府,把德庆侯叫过来——今天是休沐日,不上朝,他肯定有空。”
世子夫人在外边跪了这么会儿功夫,膝盖就开始发酸了。
皇长子迟迟不叫起身,她知道对方这是在蓄意地羞辱自己,心头悲愤交加,再听到他在里间言说要找公公德庆侯来,霎时间就把那点悲愤给蒸发掉,转而成了惊惧与忐忑!
她有些不安,忍不住出声分辩:“殿下,今日之事,难道是我的过错吗?明明是那两个小畜生伤了我的六郎——”
阮仁燧拎起面前的茶盏盖子,高出杯身几寸,一松手,“啪”一声脆响,重又将其合了上去。
“世子夫人,没有人教过你,上位者没有问话的时候,不要贸然开口吗?”
“我本来想稍稍给你保留一点颜面,是你自己不要的。”
阮仁燧淡淡地道:“打开房门,让她到门外的跪着。”
侍从应声而行,齐齐伸臂,将包间的门打开,示意道:“夫人,您请吧。”
世子夫人不可置信地看向了面前那扇华丽的螺钿屏风:“殿下,你怎么能——”
阮仁燧很难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这么不通人性。
他就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去门外跪着。”
紧接着又说:“或者我让人把你扭送到楼下大厅里去跪着——荀氏,你如果一定要领教一下‘皇长子’这三个字在皇朝的分量的话,我成全你!”
世子夫人听得身体一震,再不敢置一声,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到门外跪了下去。
阮仁燧透过屏风,影影绰绰地看见了她的半截影子,当下冷笑一声,朝侍从摆了摆手:“去找德庆侯来。”
侍从低声道:“若是德庆侯不在侯府……”
阮仁燧漫不经心道:“不管他在哪儿,都把他给我找来!”
侍从心下一凛,应声而去。
……
徐太太及一双儿女,乃至于那端菜的伙计,劝架的霞飞楼侍从和宋琢玉母女俩,都被客气地请到了一处去。
霞飞楼的管事亲自过来招呼他们,又使人送了茶来:“已经差人去请京兆府的人了,外头周家的小公子也有大夫在瞧,几位暂且安坐,很快就能了结了……”
徐太太脸上几乎没有了血色,嘴唇两侧的那两道沟壑看起来似乎更深了。
她倒是还稳得住,专程去跟宋琢玉致谢:“多谢娘子仗义执言。”
又示意两个孩子同宋琢玉见礼。
宋琢玉其实认识她——虽然徐太太并不教授她的课业,但她其实是见过徐太太,也知道她在龙川书院做老师的。
这时候也不肯领受徐太太的谢意:“您太客气了,我也没有做什么,只是把我看见的说了出来而已。”
将心比心。
因为她母亲曾经被人诬陷下狱,所以她不愿意看见别人遭受同样的不幸。
徐太太其实也认识宋琢玉——那可是第一名呢,怎么会认不出来?
只是此时此刻,时机不妥,实在没有相认叙旧的必要。
宋巧手拉着女儿的手,柔声宽抚徐太太:“您别担心,今天这事儿我们母女俩看得真真的,又有贵人愿意主持公道,肯定不会有事的……”
徐太太勉强一笑,谢过了她,脸上带着点戚然,就此缄默了下去。
……
二楼包间里。
刘永娘眼瞧着宋巧手母女俩被人给请走了,不禁有些着急:“都怪我,她们要不是担心我出事,也不会跟过来,更不会……”
她这个人一向耿直,情商不高不低——刚好能在说错话之后意识到完蛋了。
这会儿就反应过来,当下红着脸说:“我不是说你们是坏人啊,我真的没那个意思——”
老闻太太哈哈一笑:“都一样,都一样。”
她跟几个笔友示意自己的小孙女:“她也怕我这个老太婆被人抓出去害了,所以一定要跟着呢!”
搞得闻小娘子有些窘迫,赧然地红了脸。
她屈膝同坐中几人行个万福礼,赔罪说:“诸位请别见怪,实在是祖母有了春秋……”
王娘娘温和一笑,倒是很理解:“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又宽慰刘永娘说:“放心吧,你的朋友不会有事的。”
今日四位笔友聚会,闻老太太带了孙女过来,小时带了小姐妹过来。
总共六个人,王娘娘认出来了其中的两个。
老闻太太必然是认识的。
虽然这些年她们两个人都逐渐淡出了神都城的社交圈,但是多年之前,她们尚且活跃的时间其实是重叠的,这会儿再见,总不至于不认识。
另一个是夏侯小妹。
准确地说,王娘娘其实并不认识夏侯家的小娘子,但是她认识德妃。
从前德妃刚进宫的时候,圣上曾经带着她来请过几回安,这姐妹俩的面容生得有些相似。
再对照之前大公主做客时絮叨着说近来叫人领着在外边上课的事情,她隐隐地猜到了小时女官的身份。
一个内庭女官,一个德妃胞妹。
如此推想,楼上出自宫廷,又敢发落世子夫人的贵人,不就水落石出了?
王娘娘心下猜了个七七八八,只是没有戳破,而是扯出了俊贤夫人这面旗帜:“霞飞楼的东家俊贤夫人与我相识,要是真的有点什么,我去说说,她多半还是会给我个薄面的。”
俊贤夫人!
刘永娘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俊贤夫人可真是个大好人啊,之前巧手出事,还是她帮忙周旋的呢……”
因有王娘娘作保,她暂且将心放到了肚子里,转而说起八卦来。
……
阮仁燧没等到京兆府的人和德庆侯,倒是等到了荀家的人来请安。
侍从来通禀,他都吃了一惊:“荀家的人怎么来这么快?”
侍从说:“他们一直就在二楼呢,见世子夫人久久没有回去,便来小意询问。”
世子夫人姓荀,荀家必然是她的娘家,今日缘何聚集在霞飞楼?
阮仁燧起了好奇心,叫侍从去传人过来,亲自垂问。
荀家来的是个中年人,面目五官同世子夫人有些相似,看其年岁,大抵是她的兄长。
他才刚过来,就见妹妹跪在门口,脸上一片惨白,不由得心下生怜。
又因为早已经知晓贵客原是皇长子,近前之后,赶忙自报家门:“臣吏部侍郎荀伯成拜见皇长子殿下!”
阮仁燧不在乎他前缀的那个身份——还是那句话,放眼天下,就没几个人能用身份压制他。
他只是很好奇:“荀家人因何聚集在此?”
荀侍郎神情微妙地缄默了几瞬,稍有些不自在地道:“回禀殿下,今天,是臣小妹的生辰。”
阮仁燧吃了一惊:“什么?!”
他下意识去看世子夫人,略微思忖一下,又觉得不对:“她过生日,该在德庆侯府办啊,为什么要来霞飞楼?”
对于神都城里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来说,霞飞楼都是个体面得不得了的地方,但德庆侯府的世子夫人却属于剩下的那个百分之五。
在这里过生日,并不匹配她的身份。
荀侍郎叫他的惊诧搞得有些难堪,顿了顿,才低声说:“世子夫人是臣的大妹妹,过生日的是小妹……”
阮仁燧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再觑着他的神色,忽然间生出来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你的小妹妹,不会就是——”
他下意识想说“是徐太太”。
话到了嘴边,忽的意识到这时候自己不应该知道徐太太这个称呼。
且徐太太姓“徐”,不姓荀啊!
阮仁燧就中途改口:“不会就是先前楼梯间那两个孩子的母亲吧?”
荀侍郎又是短暂的缄默,而后应声道:“不错。”
阮仁燧惊愕不已!
徐太太居然是世子夫人的妹妹,还有个在做吏部侍郎的兄长?!
那可是吏部侍郎啊!
六部里含金量最高的衙门!
没有之一!
徐太太怎么会去龙川书院做授课,她的一双儿女,怎么瞧着衣着都那么简朴?
他心下狐疑:“难道荀家其实是个破落户,到荀侍郎你,才发达起来?”
荀侍郎被这句话给震了一下,有点憋屈地看了看他,没说话。
跪在门外的世子夫人也露出了一副遭受到侮辱的表情。
阮仁燧在说出口之后,其实也意识到不对了。
要真是如此,荀氏夫人怎么可能嫁入侯府做世子夫人,还在德庆侯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么多年?
只是有些事儿自己意识到是一回事,叫人明晃晃地表露出“你怎么这么笨”,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阮仁燧就哼了一声,往后蹭了蹭屁股,叫自己小小的脊背靠在椅子上的软枕上:“怎么,荀家的家世很了不起吗?”
他仰着下巴,高高在上地道:“我看世子夫人仿佛十分引以为傲呢。”
世子夫人便暗吸口气,轻轻说:“好叫殿下知道,我与兄长的母亲乃是皇朝县主、亲王之女,父亲文川公,曾经官居首相,荀氏祖上出过两位尚书,三位侍郎……”
阮仁燧哼了声,不屑一顾:“这有什么了不起的?看把你给神气的!”
他说:“鬼知道你们这两位尚书、三位侍郎是花了多少年才凑出来的!”
阮仁燧鼻孔朝天,趾高气扬道:“我们阮家,平均每代出一个皇帝!”
世子夫人:“……”
荀侍郎:“……”
谁敢跟你们家拼家世啊。
拼不过。
这是真拼不过。
“等等,”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那对兄妹其实是小崽种的表兄弟、表姐妹啊,他窝里横,欺负自家人,这不是更可恶吗?!”
荀氏夫人意欲辩解,中途想起皇长子一贯的处事风格,终于反应过来,紧急刹车。
荀侍郎则低声讲和:“殿下,今日之事,是六郎行事不妥,只是他现下还昏迷不醒,大夫看过,说是伤到了后脑,十分危险,也算是吃够了教训,请您高抬贵手,宽恕他这一回吧……”
荀氏夫人听得不忿,禁不住叫了声:“哥哥!”
荀侍郎异常严厉地瞪了她一眼:“住口,皇长子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余地?!”
阮仁燧心想:荀侍郎可比世子夫人机灵。
紧接着又问:“这么说,荀侍郎是相信了我和楼下那小娘子的说法,也认为此事是周六郎自食其果了?”
荀侍郎毕恭毕敬地应了声:“不错。”
阮仁燧就问他:“那依荀侍郎之见,当时事态未明,世子夫人就扑过去掌掴自己的亲妹妹,此事又作何解?”
荀侍郎短暂地缄默了一下,而后道:“这是舍妹行事不妥,该叫她当众向小妹赔礼道歉才是。”
阮仁燧侧脸瞧了一眼,果然见世子夫人脸上极快地闪过了一抹不忿。
他笑了笑,说:“赔礼道歉,我看就不必了吧?”
没等世子夫人脸上露出释然之色,紧接着就说:“一报还一报,让那位太太当众打回去不就是了吗?”
荀侍郎脸色微变——世子夫人脸色顿变!
荀侍郎到底爱惜这个妹妹,略微沉吟,还是毕恭毕敬地开口,试图为她说情:“殿下,这件事的确是她做错了,只是那时候六郎生死未卜,她作为母亲忧心忡忡,关心则乱,所以才……”
“荀侍郎,”阮仁燧问他:“你觉得当众被打耳光,很伤害你妹妹的尊严,是吗?”
他没有给荀侍郎说话的机会,紧接着就说:“可是先前世子夫人当众打了你另一个妹妹,你却好像是无动于衷。”
荀侍郎嘴唇张开几瞬,终于还是没有言语。
室内一片安寂。
阮仁燧隐约猜到了一点:“你们不是一母所出,是不是?”
荀侍郎顿了顿,才说:“臣与二弟、大妹妹是一母同胞,小妹与三弟是继母所出。”
阮仁燧明白了。
阮仁燧稍加思索。
阮仁燧从记忆里搜寻出两根搅屎棍来。
阮仁燧吩咐随从:“记得提醒我,晚点去麻太常和丁相公家里走一趟,让他们上疏弹劾一下荀侍郎不孝不悌——他们俩最爱管这种事儿了!”
随从:“……”
荀侍郎:“……”
荀侍郎猝不及防地被扣了好大一顶帽子,当时便变色道:“殿下,这不孝不悌,从何说起?”
阮仁燧就说:“荀侍郎,依照本朝的礼法,你的继母,算不算是你的母亲?”
荀侍郎只能说:“当然是算的。”
阮仁燧说:“你小妹的丈夫,可还在世?”
荀侍郎摇头:“妹夫几年前便因病故去了。”
阮仁燧便说:“荀侍郎,你身居高位,荣华无限,你妹妹孤苦伶仃,独自抚育两个孩童。”
“她过生日,你既不肯屈尊过府,又不肯接她回娘家团聚,最后屈就到外边的酒楼来。眼看着一个外甥欺负另外两个外甥,一个妹妹欺负另一个妹妹,却都无动于衷……”
“你扪心自问,如何对得起骨肉手足,如何对得起你母亲?!”
荀侍郎听得后背生汗,赶忙解释:“殿下,并不是我不肯屈尊过府,实在是小妹居住的宅院简陋,容不下那么多人——”
阮仁燧呵呵一笑,忽的问他:“你们今天总共来了多少人?”
荀侍郎叫他笑得好生不安,结结巴巴地道:“十来个人总是有的……”
阮仁燧笑吟吟地问他:“要是我把你们十来个人都塞到你小妹家里,能装得下,你待如何?”
荀侍郎:“……”
荀侍郎只能说:“殿下,装得下跟坐得开,坐得宽敞,是两回事。”
“哈哈,”阮仁燧抬手一指他,爽朗地笑:“荀侍郎,你等着跟那两个老登说去吧!”
荀侍郎:“……”
……
京兆府的人急急忙忙地赶过来,见到的就是跪地的世子夫人和面如土色的荀侍郎。
他看得有点打怵。
那边儿阮仁燧却是眼睛一亮:“任少尹,这么巧,又是你!”
之前他跟他阿娘在称心娘子的茶馆里遇见杨七胖子,那一案就是任少尹帮着了结的来着。
他高兴,任少尹嘴里边儿却是直发苦,偏还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含蓄地问:“殿下,这边这是……”
阮仁燧就三言两语地把事情说了。
末了,他还问荀侍郎和世子夫人呢:“没错吧?”
那二人忍气吞声地点了点头。
阮仁燧又叫侍从领着任少尹去见一干证人,同时特意叮嘱:“取证的时候多写几份,我要拿去给丁相公和麻太常看!”
荀侍郎:“……”
任少尹活像是一头温顺的小羊:“好的,好的。”
任少尹往楼下去问询取证,德庆侯就在这时候慌里慌张地赶过来了。
进门之后,他二话不说,便先行滑跪:“臣拜见楚王殿下……”
阮仁燧省略了所有口舌,开门见山道:“德庆侯,之前在韩王府,我阿娘已经说过了,那是最后一次,现在我要说的是,机会彻底用完了。”
他点了点神色不安至极的世子夫人,一字字地跟德庆侯说:“我想世子夫人现在应该很恨我,正如同我也很憎恶她。”
“德庆侯,你要做个取舍了——要么从此以后别再让我见到她,要么从此以后,德庆侯府的人再别出现在我面前!”
阮仁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德庆侯,虽然我今年只有三岁,但是来日方长,我衷心地奉劝你,最好还是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如若不然……”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没再就着这个话茬说下去,而是收敛起笑容,朝他摆了摆手:“好了,你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