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福节前一日,宫里边的主子们聚在一起吃完饭,而后就各自散了,各自预备着接下来三日的行程。
到第二日,贤妃闲来无事,又觉无聊,便往凤仪宫去同朱皇后说话。
正赶上嘉贞娘子过去给朱皇后回话:“太后娘娘刚刚出宫往唐仆射府上去了,圣上那儿暂时还没有动静,只知道得了空要往王娘娘那儿去坐坐。”
唐仆射,也就是如今的首相唐红。
这是天后摄政时一手拔擢起来的爱臣,每年降福节,太后娘娘都会出宫去唐家坐坐。
而王娘娘则是曾经侍奉过先帝的妃嫔。
彼时天后忙于政务,无暇顾及孩子,看王氏温文有礼,人也细心,便叫她照顾儿子。
逢年过节,圣上也会出宫去探望这位养母。
朱皇后先后听了,便点点头,又莞尔道:“今年不出宫也好,不然太后娘娘和陛下都不在,真有点什么,也没人能拿主意。”
这话她自己能说,贤妃是不能说的,听了也只是一笑:“太后娘娘和陛下都是情深义重之人。”
朱皇后叫人看茶,又发觉贤妃后边还少了条小尾巴:“怎么不见仁佑?”
贤妃笑的有点无奈:“您不妨猜猜看?”
朱皇后略微思忖之后,了然一笑:“哦,她有新朋友了嘛!”
……
大公主其实不太喜欢田美人。
虽然田美人没跟她发生过直接的冲突,但是当初田美人有孕之后,就动手截了贤妃的胡……
那时候田美人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现下已经无从追溯。
但这个行动直接地导致了一个结果,那就是九华殿的人都不太喜欢田美人。
不是仇视,也不会刻意地去针对田美人做什么,但就是不喜欢她。
大公主在九华殿耳濡目染,再加上自己的所听所闻,也很难对田美人产生好感。
但是阿好跟田美人可不一样!
大公主心里边觉得很遗憾,今早晨起床的时候,还跟母亲嘀咕:“要是阿好不是田美人的妹妹就好了!”
贤妃明白女儿的心思,但还是温和地嘱咐了她一句:“这话可别在阿好面前说。”
田美人行事上有些不妥当,这是真的,但对待母亲和妹妹掏心掏肺,也是真的。
疏不间亲,没有外人去当着做妹妹的面儿指摘人家姐姐的道理。
大公主就觉得母亲叮嘱得好看不起人。
她小脸一板,有点不高兴地说:“哼,自作聪明的大人,我知道!”
贤妃心想:但愿你是真的知道。
倒是也没再说别的。
这边儿大公主吃完饭,先是有点遗憾地唏嘘了一句:“岁岁去外祖家了……”
短暂地忧郁之后,瞧一眼外边的天色,就跟贤妃说了一声:“阿娘,我去找阿好玩儿!”
她想出去,贤妃还乐得清闲呢,当下点头应了:“去吧去吧。”
……
田美人住在瑶光殿的后殿,但是前头正殿那儿也没有住人。
依照本朝的规矩,三品及以上的妃嫔才有资格入住正殿。
美人是四品的位阶,如若不出意外的话,等田美人生产结束,得到晋封,就能搬到前边正殿去了。
可即便只是后殿,对于田美人的母亲吴氏和妹妹阿好来说,也是雕梁画栋、鸿图华构了。
阿好刚进来的时候,惊得像只兔子一样,原地跳了几下:“姐姐,你住的房子真好看!”
田美人神情柔和,笑盈盈地瞧着她们:“这就好看了?你要是有机会去披香殿瞧瞧,不得惊得眼珠都掉出来?”
略顿了顿,又告诫妹妹:“别动不动就跳,叫人看见,会笑话的。”
阿好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看仁佑高兴了也会跳呀……”
田美人下意识想说:你是什么身份,能跟大公主比吗?
再低头瞧着妹妹天真稚嫩的小脸,她没忍心这么说。
到最后,也只是讲:“宫里边有宫里的规矩。”
又找了郑女官离职之后,朱皇后新派来的陶女官来:“我母亲和妹妹不懂宫里的规矩,劳你好生教导她们一二,不求短时间内有多精进,只是见了人不要失礼也就是了。”
陶女官应了声。
田美人的月份大了,时常能感觉到孩子在肚子里动,捎带着觉也少了。
她起个大早,吴氏和阿好也不是能睡懒觉的人,早早地用了饭,母女三人往瑶光殿的花园里去散步。
大公主就是这时候过来的,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她脆生生的声音:“阿好!”
阿好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田美人知道妹妹跟大公主玩得好,心下喜忧参半。
喜的是依照帝后对大公主的宠爱,如果妹妹真的成了大公主的好朋友,无疑能够沾到不少光。
忧的是妹妹毕竟也只是一个孩子,心智还不成熟,再没有比陪贵人玩更能够让人分清楚尊卑贵贱的事情了。
田美人看妹妹像匹解开了缰绳的小马似的,马上就要飞奔离去,略微迟疑,还是狠下心来,叫了声:“阿好。”
阿好回头去看姐姐,眼睛亮晶晶的:“我在呢,姐姐!”
田美人摸了摸妹妹的头,小声嘱咐她:“你跟大公主不一样,宫里其余人对待你们的态度也不一样,你别太往心里去。”
阿好楞了一下,又点点头,很懂事地说:“我知道!”
她应得这么痛快,田美人心里边又有些不是滋味,又柔声说:“要是有什么缺的少的,回来跟姐姐说,我想法子给你搜罗。”
阿好从姐姐的态度当中感知到了她的不安,当下伸出自己晒得有点黑的小手抱了抱她,松开之后,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姐姐,你放心吧,我都明白的!”
……
夏侯家。
德妃到底还是松了口,叫钱氏领着儿子出去走走转转,捎带着去把画取来。
又给这匹小野马套了个笼头:“别误了午膳的时辰。”
阮仁燧欢天喜地地应了:“好!”
降福节第一天,外头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正月里过春节的时候其实也热闹,只是那时候气候不好。
北方寒冷,南方阴冷,出门都得裹得厚厚的,人总觉得笨重。
现在这时节,不冷不热,微风舒畅,正正好!
阮仁燧没有乘坐马车,叫钱氏牵着,一边散步,一边往她的住处去。
等走得累了,再去叫车,也完全来得及。
从他落地开始,钱氏就在照顾他了,说实话,对这个孩子的了解,只怕比对亲生女儿的都多。
这会儿久别再见,不免就要再问一问:“开蒙读书了是不是?授课的太太待你好不好?吃饭还香吗?”
阮仁燧都一五一十地答了。
开始读书了。
授课的太太待我很好。
吃饭也很香!
钱氏听得放心了,神情欣慰,脸上带笑:“那就好,那就好!”
街面上到处都是卖各种玩意儿的商贩,碰见的人也都是笑语盈盈。
因临近端午节了,还有药店的伙计在外边儿免费发放艾草包。
桃儿、杏儿、李子都已经上市了,用推车摆得整整齐齐,散发着鲜果特有的芬芳气息。
还有个颇显目的牌子挂在外边儿,用鲜红的大字标注着“新鲜荔枝在售”!
阮仁燧看得目不暇接,忽的听钱氏轻轻“咦?”了一声。
阮仁燧不明所以:“钱妈妈,怎么啦?”
钱氏回过神儿来,笑了一笑:“没什么,瞧见了一个认识的人。”
又蹲下身,跟他示意:“前边儿那个穿紫藤花色衣衫的娘子,也住在吉宁巷,前几天才刚回来。”
怕他不懂,就多说了几句:“我新买的房子,就在吉宁巷。”
阮仁燧听她说的是“才刚回来”,而不是“刚搬过去”,不免要问一句:“她是才出了远门吗?”
“这我就有所不知了。”
钱氏自己也有点迷糊儿:“只是听我们坊正孟大书袋家的娘子说,那位娘子的房子不是赁的,而是买的,一年到头顶多在那儿住三、四个月,钥匙都是叫孟家娘子帮忙收着的。”
就是邻里邻居的,房主不在的时候,叫孟家帮忙看顾一下。
阮仁燧听得起了好奇心。
因为这事儿真是有点奇怪啊。
叫那位孟家娘子帮忙给收着房子的钥匙,可见那位娘子是独居的。
一个独居的年轻娘子,有钱,一年到头又有大半年不知踪迹……
好神秘啊!
他有点担心:“钱妈妈,吉宁巷那边儿安全吗?”
钱氏知道他在想什么,赶紧说:“哎哟,你可别把人家想坏了。”
她跟这小孩儿解释:“孟家娘子是个稳重人,能替那位娘子收着钥匙,可见也是知道人家是牢靠人才干的。”
又说:“我昨天晚上还碰见她了呢,挺好看的一个姑娘,爱说爱笑,温温柔柔的……”
阮仁燧探头去瞧,就见那紫藤花似的娘子竟然还没有走远。
他隔着一段距离瞧着她的背影,高高瘦瘦的,很窈窕。
袖子卷着,左手拎一只水桶,右手提着什么东西……
隔着稍有点远,看不清。
阮仁燧起了好奇心:“她这是要干什么啊?”
钱氏也很茫然。
一大一小两个好奇人走上前去,就见那紫藤花右手往左边水桶里戳了一下——这时候阮仁燧才认出来,原来她右手里拿着很大的一支毛笔!
紧接着就见这娘子过去把那药店大开着的两扇门关上,提笔在上边写了四个大字——卖假药的!
阮仁燧:“……”
钱氏:“……”
外头还在发放艾草包的几个伙计见状急了,马上就要过去阻拦,却被后边与那紫藤花同行的几个差役拧住了膀子。
阮仁燧认出来了:“那是京兆府的人。”
药店里头的管事人知道出了意外,赶紧开门来瞧,一伸手,先染了一袖子墨汁。
他捂着鼻子瞧了一眼门上未干的墨痕,脸色煞白,下巴颏儿都跟着打起了哆嗦。
对于一个药店来说,叫人上门来闹出这种事,是致命的!
管事的脸色铁青:“这位娘子,您来我们家闹事儿,总得有个说法吧?!”
那紫藤花不慌不忙,先拿了一面令牌给他看:“奉太医丞令办事。”
又取了三张药方出来:“先前我在你们家开了三服药,你们造假还挺全面啊,用防风冒充党参,用水栀子冒充栀子,用板栗叶冒充淫羊藿……”
街上人来人往,短短几瞬,就聚拢起一大波人来。
那指指点点的声音就是灶上的水似的,慢慢地开始升温,眼瞧着就要开了。
管事的死死地盯着她,再看看与她同行的几个京兆府的差役,额头生生地给逼出来一层汗珠。
难堪的尴尬之后,他讪笑起来,先推开门,做了个请的姿势,低三下四道:“娘子且先进去喝杯茶,是伙计眼拙,给搞混了,弄虚作假是万万不敢的……”
又赶紧取了一张银票,悄悄要递过去,同时说:“我们主人跟王太医还是同门师姐弟。”
“此事该当如何处置,自有有司专理。”
那紫藤花并不接那张票子,当下瞧着他微微一笑,伸手去扣了扣那两扇门扉:“降福节这三日,这四个字都得这么摆在明面上,要是你敢开门遮掩,亦或者想方设法抹了去——你们家永永远远都别想在神都城开门了。”
管事的听得脸都僵了!
这可是降福节,街面上人最多的时候!
就这么袒露着这四个大字,都用不了明天,今天晚上,这家店的牌子就得臭大街!
他笑得跟哭一样,很有心要去央求一句什么,可那紫藤花似的娘子已经提着桶往下一个目的地去了。
阮仁燧离得还算近,自然瞧得真切。
这娘子的确生得好看,瓜子脸,丹凤眼,眉宇间自有一种从容自若的神态。
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他心想:听起来是太医院的人,难道后来她也升职做了太医?
只是本朝的太医那么多,规制又与前朝不同,十之八’九又都是女太医,他一时之间还真是想不起来这是哪一位了。
至于本朝太医院为何会是女太医的天下——这就得追溯到高皇帝时期了。
好像前朝时候,还是男太医占据多数的。
只是高皇帝在位时,说男女大防,叫男太医给后妃诊脉有所不便,所以内庭多用女太医。
再之后太宗皇帝沿袭了这个风俗,也就一代代地成了定例。
阮仁燧小时候知道这事儿的时候,还觉得很奇怪来着。
大公主也觉得奇怪:“高皇帝他怎么一时开明,一时不开明的。”
阮仁燧也这么想。
以高皇帝的心胸气度,怎么偏在这事儿上谈起了男女大防?
且近代以来,关于太医院的争议也从没停过。
女性太医几乎包揽了在太医院内的所有位置,这一行又讲究家学,又因为高皇帝留下来的这条规矩,所以这种家学往往是传女不传男的。
要传给女儿,就要叫女儿顶门立户。
要叫女儿顶门立户,那就得给她娶一个贤内助。
只是太医并不算是多么显赫的官位,要想在婚嫁市场上给承继家学的女儿找一个适合的男人,相对就有些困难。
然而办法总比困难多,没过多久,太医们内部就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
别人家的儿子不愿意嫁过来,就算有愿意嫁过来的,也往往不谙医理——那就娶同为名医世家门第里的儿子嘛!
你把你儿子嫁到我家,我把我儿子嫁到你家——大家都有合适的赘婿!
又因为两两结亲,称呼上不好听,所以往往都是三家,甚至于四家互换的,逐渐引为常例。
士林当中为此略有非议,只是终究没能坐大。
原因倒也简单——人吃五谷杂粮,总是会生病的啊!
前脚还在骂人家,后脚就请人家上门诊脉,那多尴尬!
阮仁燧还在想那位紫藤花娘子,只觉得眼熟,就是没想起来究竟是哪一位太医。
他禁不住问钱氏:“钱妈妈,你知道那位娘子姓什么吗?”
钱氏还真知道:“先前在吉宁巷见了,听她自我介绍,是姓公孙。”
阮仁燧吃了一惊:“啊?!”
钱氏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讶异:“怎么,你认识她?”
“不,不不不!”
阮仁燧只是忽然间想起来这位是谁了——因为公孙毕竟是一个很小众的姓氏嘛!
公孙太太,这是他上一世上司的姨母啊!
把爹味韩王治理得服服帖帖的猛人!
同时也忍不住心想:原来这位公孙太太还在太医院当过值?
阮仁燧就觉得这里边有事儿:如若只是太医院里的一个太医,怎么可能把韩王治老实了呢!
新生代小爹阮仁燧决定躲着她走!
……
钱氏所在的吉宁巷,算是个新区,房价在神都城里不上不下。
肯定不是拔尖的地方,但也不是底层人能够奢望的,算是高级中产区吧。
吉宁巷里居住的人员也杂,有家境相对殷实的外来入京人家,有神都城里各处衙门的官吏家族。
有小有名气的商家,也有在这儿短暂过渡的赁房人。
“倒是很安生,没有不三不四的人,巷子里边也干净。”
钱氏说着,自己大概也是觉得有意思,不觉笑了:“坊正孟大书袋,就是附近学堂的院长,这四下里住的人,对他都挺服气的。”
她说起自己买房子的事情:“我才买了房子,还在收拾呢,他们家太太就登门来拜访了,其实就是来问我来历的。”
“听我说了,又说等秀江大些,该送她去念书的,我也含糊着应了。”
秀江是钱氏女儿的名字。
“后来跟永娘熟悉起来,才知道每户刚搬过来的,坊正都会过来坐坐。”
“若是女户主,就叫他太太来,算是摸个底,了解一下过往,这边儿其余人知道了,也能住得安生。”
阮仁燧还在点头,那边儿钱氏不知想到什么,已经笑了出来:“你知不知道永娘是谁?”
阮仁燧这哪儿能知道?
只是觑着钱妈妈的神色,猜度着:“难道是我认识的人?”
“倒也不算是认识,”钱氏领着他拐进了自己宅院所在的那条巷子,同时莞尔道:“永娘是神都城里顶有名气的厨娘,曾经去杜家给你和大公主做过饭呢!”
阮仁燧一下子就想起来了:“黄鸭叫!”
“是有那么道菜。”
钱氏笑吟吟地道:“永娘出去做一餐席面,价格可高呢,知道是去给皇嗣做,才只收了一半钱,只是有个条件——以后她要把这事儿说出去抬身价,这可是给皇嗣做饭呢!”
刘永娘做完饭回来,整个吉宁巷的人都聚拢过去了。
这可是去给宫里边的皇子和公主做饭啊!
多荣耀!
那之后再有人请永娘去做席面,必然得点黄鸭叫。
谁不想尝尝两位皇嗣吃了都说好的菜?
阮仁燧没想到还有这么个后续,真是觉得很有意思。
那边钱氏又指了另一处房子给他瞧:“有个人先前在这儿赁房子呢,后来叫坊正给撵走了。说这种人品性不端正,叫他继续在这儿住着,会勾坏了年轻人。”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就是之前跟承恩公府小娘子订亲的那个人,还是个进士呢……”
阮仁燧不轻不重地吃了一惊:“哎?这个我还真知道!”
那时候宫里边也在吃瓜呢。
那进士老家的未婚妻吉娘子前后掀起了两次诉讼,震动神都,实在叫人津津乐道了一段时间。
他有种两个世界贯通在了一起的感觉:“原来那个人之前就住在这儿?!”
“是啊,”钱氏说起来,也觉好笑,眼睛都弯了起来:“孟大书袋知道吉娘子的事儿之后,就去找了这房子的房主。”
“说,那个人考上了进士,却做不了官,攀上了高枝,却又鸡飞蛋打,仕途、情场两不顺,是命里带衰,躲着他都来不及,你还敢把房子赁给他?”
“他住着你们的房子,万一坏了你们家的运势和儿女的仕途婚姻,到时候想哭都来不及!”
对时人来说,再没有比有个人要同时坏自己家儿女的仕途和婚姻更糟糕的事情了!
钱氏乐不可支:“房主大惊失色,深以为然,火急火燎地把人给清走了,事后还找道士来做了场法事……”
阮仁燧哈哈哈哈哈:“这里可真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