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公府的侍从就在外边等着,满脸的不耐烦,不住地催促:“怎么还没出来?别给脸不要脸啊!”
另一个说:“我们老爷马上就到了,赶紧的啊!”
霞飞楼的管事知道他们是来打前锋的,承恩公给他们预留两刻钟的时间,让把包间的事情安排好,他们急着当差,就得把时间压缩成一刻钟。
他也是满心无奈。
虽说霞飞楼是宁国公府的生意,但也只是生意之一,总不能为了这么点事专程跑一趟宁国公府,让少国公来出头吧?
只能好声好气地跟最好说话的包间客人商量,看能不能赔付双倍订金,请她们换个地方用饭。
这边还在赔笑,那边儿门打开了。
嘉贞娘子先自出来,冷笑一声:“承恩公好大的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神都他说了算呢!”
承恩公府的侍从也好,霞飞楼的管事也好,一听这话,就知道是遇见了硬茬子。
承恩公府的侍从是没有资格入宫的,虽知道有嘉贞娘子这么个人,但并不能立时就把面前这人跟嘉贞娘子对照上。
但是霞飞楼的管事认识嘉贞娘子。
其实也不算是认识——先前俊贤夫人在这儿办海棠诗会的决赛,那时候嘉贞娘子也来了。
管事迎来送往,自然也见到了这位内廷当中风头正劲的女官。
打开门做生意,讲究的是和气生财,他唯恐事情闹大,赶忙告诫那边承恩公府的人:“这是宫里的费尚仪,不得无礼!”
别说是两个侍从,因嘉贞娘子是太后娘娘身边出来的人,就算是承恩公见了,也得客气地招呼一声“费尚仪”的。
那两人听了,脸上张狂之色顿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都为难起来。
后边阿好又听到了一个新词儿:“尚仪是什么意思?也是官吗?”
大公主正想告诉她“尚仪是宫里边女官的称呼”,再一想,又觉得不对。
这么一说,阿好不就知道他们是宫里边的人了?
大公主想到这里,就怀着一点歉疚,很心虚地小声说:“我也不知道……”
那边承恩公府的人却是显而易见地恭谨起来,低三下四地同嘉贞娘子解释:“好叫尚仪知道,我二人也是听吩咐办事。”
又说:“我们老爷今日要在这里宴请姻亲,人数实在不少,包间又都满了……”
嘉贞娘子没有多余的同情心给承恩公,一丝一毫都没有:“他要宴客,是他的事情,与我何干?”
“动动嘴皮子就要把我们给撵出去,可真敢想!”
又冷笑道:“也大可不必说得这么冤枉,你们也就是遇上了我,语气上才稍微客气些,若是寻常人,只怕早叫你们给撵走了吧!”
两个侍从听得讪笑,不敢与她相争。
楼梯处传来一道嬉笑声,很轻松,很油滑:“尚仪,青天白日的,哪儿来这么大的火气?”
是承恩公。
他瞟一眼两个白了脸的侍从,假作愠色:“是这两个奴才不懂事,惹得你生气了?嗐,跟他们有什么好计较的!”
这话说完,承恩公一指那边儿的楼梯,吩咐他们:“从这儿滚下去,叫尚仪消消气!”
那两个侍从面如土色,神情萧瑟,倒是没敢迟疑,往地上一趴,身子向外一翻,当真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正是用饭的时候,霞飞楼里的客人实在不少。
眼见这场闹剧发生,不免在旁围观,亦或者与同行之人悄悄耳语议论几句。
承恩公浑不在意,哈哈大笑,又朝费尚仪做个揖:“好啦好啦,现在人也罚了,尚仪的气也该消了吧?”
费尚仪还未言语,承恩公后边便先有人开了口:“这是霞飞楼,宾客云集之地,承恩公,你叫家奴如此为之,只怕不太合适吧?”
承恩公回头去瞧了一眼,眼底闪过一抹玩味:“江公子似乎很看不惯呢。”
一行人紧跟着从楼梯处登上来,阮仁燧趴在窗户后边瞧见,不禁在心里边稍觉惊奇地“咦?”了一声。
走在最前边的是一对青年夫妇,年纪约莫在二十五、六岁。
那梳着妇人头的青年女子旁边还挽着个年轻小娘子。
那小娘子不是别人,正是淮安侯府与承恩公定了亲的董三娘子。
再看那少妇面容与她有些相似,想必该是她同胞的姐姐董大娘子了。
至于那青年,大抵是她的夫婿。
这三人结伴同行,在后边是个年轻郎君,相貌平和,中等身量,眉宇间凝着几分愤色,满脸的不认同。
董二娘子落在最后,与他隔着数步的距离,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阮仁燧有点明白了——感情承恩公想要宴请的姻亲,就是淮安侯府的人?
若是如此……
他心想:那这位江公子,怕就是董二娘子的未婚夫了。
那边承恩公言语之后,江公子便是一声冷笑:“看不惯又如何?”
他说:“难道这神都城里,有很多看得惯承恩公的人?”
这话说得虽是实情,但也实在伤了承恩公的颜面。
董大娘子的夫婿回头去和稀泥:“子忠,且少说两句吧,大庭广众的闹起来,没得叫人笑话。”
承恩公嘿然不语。
江子忠面露讥诮:“叫人笑得还少吗?”
他向嘉贞娘子看了过去,同时温文一笑。
嘉贞娘子心下微动,脸上倒是不显,唇角微弯,对他报以一笑。
江子忠心神一荡,回过神来,又同董大娘子的夫婿示意:“就在刚才,承恩公府的侍从仗势欺人,要抢人家的包间,这难道就不惹人笑了?!”
这话落地,董大娘子的夫婿下不来台,脸上讪讪。
承恩公同样面上一寒:“姓江的,我打量着咱们以后是要做连襟的,所以才对你格外客气,你可别自找难看!惹恼了我……”
江子忠冷笑一声:“这客气不要也罢!”
董三娘子变了脸色:“江子忠,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子忠看她一眼,彬彬有礼道:“就是三娘子听见的意思——不是所有人都稀罕承恩公这位连襟的。”
他声色凛然:“我会往淮安侯府去退婚,今日之后,咱们再无瓜葛!”
董三娘子似乎吃了一惊!
她下意识扭头去看江子忠身后的董二娘子,看这位姐姐低垂着头,两手拧在一起,眼底不禁飞速地闪过了一抹快意。
嘴上说的却是:“江子忠,你大胆!居然敢悔侯府女儿的婚!”
江子忠看她一看,环视周遭,慨然道:“在下原本无意悔婚,只是不屑于与品德卑劣之人为伍罢了!”
承恩公在神都城里的风评有多坏,此时江子忠得到的正向受益就有多高!
有人大声附和:“说得好!”
还有人说:“天地之间,果然尚有正气!”
承恩公脸色铁青,董三娘子神情微妙。
董大娘子夫妻俩尴尬又不知所措。
江子忠尽情地浸泡在了褒美声之中。
几乎没有人在意董二娘子的反应。
起初,她只是董三娘子用来彰显姐妹友爱的工具。
现在,她是被江子忠抛弃,用以佐证自己不与承恩公合流的工具。
至于工具会不会难过,之后又要怎么收场,谁会管呢!
阮仁燧回想起先前之事,心里边忽然间明白了几分。
董二娘子之前蓄意激怒董三娘子,就是为了今天吗?
董三娘子觉得让姐姐被退婚,是一种极大的羞辱和报复,可实际上,这反而是董二娘子想要的?
他有点迷糊了,又觉得自己怕是猜了个七七八八。
阮仁燧也怕误伤好人,当下短暂迟疑之后,就悄悄叫了声:“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回头去瞧,退后几步,隔着门侧过身去,就听他悄声问:“那个江子忠,并不像是他所表现的这么正人君子,是不是?”
嘉贞娘子听得一怔,转而笑了:“是的。”
她说:“殿下看人的眼光,可谓是大有精进呢!”
……
一片嘈杂声中,众人忽然听见一道稍显稚嫩的童声。
他叫:“江子忠!”
名字的主人对这三个字反应得格外迅速。
江子忠立时便看了过去。
另一个反应迅速的是承恩公——他当时就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战!
一个相当糟糕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之中!
脸颊上好像又能感觉到那热热的温度了!
江子忠犹豫着看向嘉贞娘子,却见她身后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一个年幼的男孩儿。
那男孩儿背着手,小大人似的站在阴影里,问他:“你也一直都看不惯承恩公的所作所为吗?”
他说的是“也”。
尤其这个孩子又出现在内廷尚仪的身后……
江子忠心念几动,忽的兴奋到近乎战栗——他意识到这是谁了。
他暗吸口气,强逼着自己镇定起来:“不错,如彼辈这样的跋扈无礼之人,天下心存公理之人,都是看不惯的!”
阮仁燧点点头,紧接着又很认真地问他:“既然如此,你今天为什么要赴承恩公的约呢?”
他说:“你看不惯这个人,还要来跟他一起吃饭?”
江子忠叫他问得一怔,短短几瞬,便已经体会到了冰火两重天的滋味。
他心惊肉跳,迅速回过神来,解释道:“今日他并非只邀约我一人,轻言推拒,只恐伤了其余人的情面……”
阮仁燧于是便问他:“你担心推拒邀约会伤了其余人的情面,所以你来了。”
“今日张狂无礼的是承恩公,他语出轻狂,你也都尽数弹压了,那最后当众公然退婚,存的又是什么心呢?”
他很好奇地问:“连推拒吃一顿饭,都怕伤到其余人情面的江公子,你因为看不惯承恩公的所作所为,就当众退婚自己的未婚妻,这样做,又把无辜的董家娘子置于何地?”
“她的颜面不重要吗?”
江子忠听得冷汗涔涔,面色惨白。
阮仁燧视若未见,一歪头,朝他一笑:“江公子是什么时候同董二娘子订婚的?”
江子忠迟疑着,低声道:“半,半年之前。”
“很好,”阮仁燧点点头,状若天真地问他:“与承恩公水火不容的江公子,大义凛然的江公子,请问你是否知道淮安侯这爵位是从何而来,你觉得他得到爵位的方式,是正当的吗?”
江子忠讷讷不能对。
阮仁燧看得微笑起来:“江公子,你不能只在局势对自己有利的时候讲究道德啊,这不是君子,是伪君子!”
能接受做淮安侯府的女婿,现在又不能接受做承恩公的连襟了?
感情道德标准这么有弹性呢!
“再则,”阮仁燧由衷地道:“你就算是想退婚,什么时候不能退呢?”
“这边散了,悄悄去淮安侯府退,不可以吗?”
“一定要大张旗鼓地退,声势浩荡地退,叫所有人都知道你不屑于与承恩公为伍,是不是?”
“江公子,你看似正义凛然,实则是在踩着一个弱女子的肩头,在沽名钓誉……”
阮仁燧说到这儿,不由得假模假样地捂了下嘴,嘻嘻一笑:“不好意思啊,这是可以说的吗?”
江子忠:“……”
江子忠大汗淋漓,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