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侯夫人丢了好大一个脸,饭都没吃完,就带着人气冲冲地走了。
事后费夫人知道这事儿,不免要去感谢一下唐氏夫人和夏侯夫人。
前者是真真切切替自家说了话的,后者……
后者虽然稍显抽象,但心总归是好的。
费夫人自己心里边还憋着火儿呢。
整件事情,我们家是最冤枉的,我们做错什么了吗?!
不去骂承恩公也就罢了,居然对着我们家说三道四!
泥菩萨尚且有三分火气呢,更别说是人了。
回去的路上费夫人就决定了,为了庆贺外孙的出生,在家大办一场宴会!
唐氏夫人是必然得请的,夏侯夫人得请,先前在宫里边帮了女儿的几位也得请……
这么顺势一想,索性广发请帖,预备着好好热闹一场了。
那天在赵国公府发生的事情传到了太后娘娘耳朵里,她也失笑:“你呀……”
唐氏夫人就理直气壮地说:“话语权这东西就是这样的啊,我不去占据,就会被淮安侯夫人那样的人占据。”
“她占据得久了,如我这样的人,生存的空间就会变小。”
她说:“我不是在为费氏夫人说话,是在为我自己说话!”
太后娘娘摇头失笑,倒是问了一句:“费家的宴席,定在了哪一天?”
“就是下一个休沐日,”唐氏夫人不假思索,便说:“费夫人还请了韩王、朱少国公和韩少游他们呢,不是休沐日,他们可没空。”
太后娘娘了然地点点头,又说:“费家人在前朝尽心竭力,嘉贞作为费家的女儿,在宫里边也很得力,到时候叫她替我回家去瞧瞧,多少尽一尽心。”
近侍女官应了声,将这话记下来,作为口谕存档。
隔壁小时女官在烤饼干,旁边炉子上还温着奶茶。
这会儿瞧着火候差不多了,就用银夹子一个一个地将刚出炉的金灿灿的饼干装到碟子里,双手端着送过去。
唐氏夫人一见到她就笑了:“哟,这不是我们的海棠魁首嘛!”
小时女官也笑了,很亲昵地招呼唐氏夫人:“赶紧趁热吃,大清早地进宫来,怕也空着肚子。”
宫人们送了用小瓷罐装着的果酱来,上边贴着泥金标签儿,山楂酱、梅子酱、橘子酱,还有草莓酱。
小时女官又端了几碗奶茶过来,先送过去给太后娘娘,而后又给唐氏夫人,最后自己坐下,用奶茶泡刚出炉的饼干吃。
能吃,会吃,有时候也是一种福气。
太后娘娘并不是会沉溺于饮食的那种人,忙碌起来,总是食不知味,有时候长久地没有进食,也无知无觉。
偶然一个机会叫她发现了小时女官在吃喝一道上的天赋,便选了后者到自己身边来,又在燕居的殿宇里专门留了位置给她,让她凭兴趣做些吃的喝的,大快朵颐。
太后娘娘只是看着,就觉得自己的胃口和心情也跟着变好了。
唐氏夫人每个月至少都会来千秋宫一回,同小时女官见得多了,慢慢地也就熟悉起来了。
她知道王元珍即将外放,不免要问起小时女官的前程来:“没打算出京去走动一下吗?”
小时女官啜一口奶茶,说:“太后娘娘说,我还有得历练呢,得再过两年才行。”
唐氏夫人会意地点了点头,又问:“听说皇后娘娘给了你一个月的假,什么时候开始?”
“快啦快啦,”小时女官说:“月底就出发。”
叫她们俩这么一说,太后娘娘倒是想起另一件事来了:“听说懋中的婚事定了?”
懋中是曾二娘子的字。
唐氏夫人点了点头:“是赵国公府偏支出身的子弟,这两年那一家有些没落了,但那个孩子还算出挑,也通诗书,姨母专程使人去过问,也说不错。”
太后娘娘听得微微颔首:“首文看人的眼光,我是信得过的。”
再没说别的。
……
夏侯小妹知道宫外自己亲娘呛声淮安侯夫人的事儿,倒是也不觉得有什么。
侯府怎么了,我们夏侯家还是皇子外家呢,谁怕谁?
再说,你们那侯府的爵位,还不知道能保有多久呢!
就是有点担心董二娘子夹在中间难做。
海棠诗会之后,她们几个小娘子约着出去聚过几次,董二娘子也指点过她的功课。
有些相对晦涩的地方,小时懂,但却说不明白,叫董二娘子温声细语地那么一讲,夏侯小妹当即便豁然开朗了。
她欢欣之余,又有点替董二娘子难过。
“同样是聪明绝顶的女孩子,小时你以朝天女的身份入宫,在太后娘娘身边做了女官,还能去参与海棠诗会,夺得魁首。”
“可是阿满什么都不能做,她只能在旁边默默地看……”
夏侯小妹觉得很惋惜:“淮安侯府把阿满给耽误了。”
淮安侯府并不注重女才。
亦或者说,他们没法儿注重女才。
叫自家的女儿去考取功名,去出人头地,这岂不是反过来自毁根基?
哦,你们家的女儿可以考科举,但是前任淮安侯的女儿就不能承继人家亲生父亲留下来的爵位?
所以淮安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坚决不动摇。
女人怎么能担得起事来!
堂兄弟留下来的孤女承担不起侯爵之位,他的女儿当然也一样!
考什么科举,难道我们家缺你那口饭吗?
夏侯小妹见到董二娘子之后,颇有些明珠暗投的惋惜之情。
小时女官回想起近来神都城里的风云跌宕,再想到自己从前闲暇时候在太后娘娘处翻阅到的某份文书。
她心想:阿满这颗明珠,还真就未必会暗投呢。
……
披香殿。
德妃发了一场急热,当天夜里被扎了几针,第二日吃过药,午睡之后便大为好转。
可即便如此,周围人还是叫她好生养着,吃几天药,去去根儿。
她是内廷之中仅次于朱皇后的宫妃,如今骤然卧病,宫妃们多少都得有所表示。
朱皇后和贤妃先使人前去问候,这二位之后,位分低微些的也陆陆续续地去走了一趟。
她们当然是见不到人的,在外边坐一坐,叫易女官陪着说说话,便结束了。
德妃靠在软枕上,听易女官过去汇总回禀,捎带着跟儿子说别人坏话。
易女官先说朱皇后送了什么东西过来。
德妃就酸溜溜地说:“她可真有钱!”
易女官又说贤妃送了些药材和保养的丸药过来,还送了一卷手抄的佛经。
德妃展开那卷佛经来瞧了眼,又酸酸地说:“她字写得还挺好看!”
易女官又将田美人送来的如意纹绣活儿展开来给她瞧。
德妃轻蔑地瞥了眼:“做得真难看!”
易女官:“……”
阮仁燧:“……”
如是在披香殿修养几日,捎带着喷吐毒液之后,不出三日,德妃便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了凤仪宫里。
……
这天是每十天一次给朱皇后请安的日子。
阮仁燧照旧跟着德妃过去。
朱皇后见了德妃,不免要问候她几句。
朱皇后开了这么个头儿,在后边贤妃跟上,就着这个话题又多聊了会儿。
这边一席话才刚结束,就出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千秋宫的女官过来传了太后娘娘的口谕,过几日费家行宴的时候,叫嘉贞娘子替她去瞧瞧,慰问一二。
朱皇后听得了然。
费家行宴的日子,选在了休沐日,如若不出意外的话,即便不经太后娘娘允准,嘉贞娘子也是可以回家去参与的。
现下太后娘娘将此事摆到了台面上,又公然地加了一句“替她去瞧瞧,慰问一二”,就是想要给费家颜面的意思了。
这个颜面不能太大,不然会显得费家逾越,所以太后娘娘自己不动,朱皇后作为中宫,最好也不要动。
千秋宫的女官又赶在妃嫔带着皇嗣请安的时候来说,显然是意在两位皇嗣了。
大公主和皇长子出去一趟,给足了费家颜面,同时也因为他们是小孩子,不会引起太大的风波。
很恰当。
朱皇后转目去看贤妃。
贤妃也有所会意,主动说起这事儿来:“当年在承恩公府,费氏夫人照拂了我很多,现下她虽然与承恩公义绝,但从前的感情总归是真的。”
又起身奏向朱皇后奏请,说:“我人在宫里,出去未免不便,可充耳不闻,又仿佛太冷情了些,不如就叫仁佑替我出宫去走一趟,您看如何?”
朱皇后心下赞叹于贤妃的蕙质兰心,当下道:“这有何不可?”
又转目去看德妃。
德妃茫然地看着她:“???”
朱皇后:“……”
易女官在后边看不下去了,悄悄向前伸手,不露痕迹地推了德妃一下。
德妃反应过来,心想:又不是只有贤妃跟费氏夫人有交情,我跟费氏夫人还是笔友呢!
德妃下巴一抬,说:“皇后娘娘,其实近来我跟费氏夫人也有很多学术方面的探讨,先前海棠诗会那回,陛下带着我出宫,我还去费家探望她了呢。”
“俗话说一回生、两回熟,这回还是叫我带着两个孩子出宫去费家瞧瞧吧?”
朱皇后:“……”
朱皇后心想:这还阴差阳错地给整圆满了!
朱皇后当即拍板:“就这么办吧!”
……
费家接到嘉贞娘子的消息,知道行宴当日,德妃会协同两位皇嗣一同驾临,不免觉得奇怪。
皇嗣也就算了,毕竟都还是小孩子,德妃作为宫嫔,怎么说出宫就能出宫?
虽说都知道她受宠,但这也太夸张了点吧?
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心说:有些事情真的纯靠天赋,羡慕不来。
你绞尽脑汁,可能都不如对方的灵光一闪……
总而言之,事情已经定下了,那就这么办吧。
相较于前一回出宫时的白龙鱼服,今次德妃是代表天家出宫,仪制和衣着妆饰较之先前,自然要隆重得多。
这天阮仁燧再见到他阿娘的时候,都禁不住恍惚了一下。
德妃梳双环望仙髻,着大袖衫,衣带当风,容颜姣好,完全当得起一句“宛若神妃仙子”。
阮仁燧围着她转圈圈,一边转,一边叫:“阿娘,你可真好看!”
德妃笑盈盈的,颇为自矜:“是吧!”
“是啊,”阮仁燧说:“比你漂亮的不如你会写书,比你会写书的不如你漂亮,哎,我真不知道上天在缔造你的时候,给你加了什么缺点,明明就是十全十美的嘛!”
德妃叫他给吹捧得差点原地飞起来。
过了会儿大公主也来了,瞧见德妃今天的妆扮之后,也一个劲儿地说漂亮。
德妃心里边美得不行,脸上倒是做出矜持的样子来,觑了眼时辰,领着他们俩出宫了。
皇妃亲临,金吾卫早早就清空了通行的道路,仪仗从前到后,排得很远。
费家上下更是早早侯在门外迎驾。
德妃亲切地接见了费家人。
德妃亲切地去探望了还在坐月子的费氏夫人。
德妃亲切地把儿子和大公主放生到了费家的花园里。
德妃亲切地叫来了夏侯夫人,母女叙话。
德妃气势汹汹地叫人传先前议论过自己的陈大娘子等人过来挨骂。
……
费家今天请的客人不少,各府的小娘子自然也不少。
大公主一看有这么多年纪相仿的小娘子,就打心眼里觉得亲热,跟弟弟说:“岁岁,我们去那边玩儿!”
阮仁燧不太想去:“哈哈,婉拒了哈。”
大公主:“……”
大公主只得自己一个人过去了。
杜鹃花开得正盛,深红浅粉,绚烂如霞。
一群蜜蜂在杜鹃花从里嗡嗡嗡。
阮仁燧背着手漫无目的地从花丛里走过,忽的瞧见不远处地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穴口幽邃,不知道是什么小动物的巢穴。
阮仁燧一下子就来了好奇心。
他左右看看,就叫人去给自己取一只小凳子来坐,再找一把铲子用来挖土。
侍从:“……”
侍从照着他的吩咐去做了。
费家大概有专人负责修剪花木,杜鹃花被修得高低恰当。
阮仁燧今年才三岁,本来就矮,往凳子上一坐,整个身形都被遮挡得严严实实。
阮仁燧很小心地用铲子挖面前这个洞穴,仔细着不要挖塌了,亦或者堵塞了通道。
他在这儿挖来挖去,自得其乐,花园里的人也陆陆续续地多了。
有嬉戏玩闹的小姐妹。
有吟诵诗文的年轻郎君。
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夫人带着自家的小辈儿商业互吹。
还有个小孩儿在没完没了地哭。
不是那种健康的哭,是那种耍赖的,纠纠缠缠、黏黏糊糊的哭。
阮仁燧起初还在忍耐,过了很久,对方还不停,他就觉得烦了,就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去寻找哭源。
阮仁燧愤怒地发现那小孩儿看起来居然比他现在还要大!
阮仁燧愤怒地发现那小孩儿在追着一个小娘子打,用力踮着脚,痴缠着打人家的脸!
那小娘子比那小孩儿大好几岁,眼睛里含着泪,又不能真的还手,只能狼狈地躲闪。
她央求似的看着旁边的一个妇人,可对方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道目光。
亦或者说注意到了,但是并不在意。
那妇人脸上带着点骄傲和与有荣焉,跟周围面露隐忍之色的女眷们说:“这孩子就是脾气大,性子活泼,我们也管不了,不顺着他呀,就躺在地上打滚儿,男孩子嘛,真没办法!”
又说那小娘子:“跟你弟弟玩一会儿,他追着你,是喜欢你,跟你亲近呢……”
这话还没说完,阮仁燧就拎着铲子,气势汹汹地出现了。
阮仁燧一把揪住那小孩儿的衣襟,贴脸开大:“就是你脾气大是吧?!”
“哭半天一滴眼泪都没掉,干打雷不下雨?!”
那小孩儿给惊了一下,短暂寂静之后,回过神来,就要推他:“你走开……”
阮仁燧冷笑一声,手臂发力,当场把他给推了个人仰马翻。
紧接着抡起手里的铲子,“啪”一声闷响,敲在了那小孩儿屁股上!
那妇人急了,尖声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打人呢!”
阮仁燧可不搞黏黏糊糊、攀扯不清那一套!
他两手插腰,口齿特别麻利,声音特别清脆地告诉她:“我是皇帝家的孩子!”
一语落地,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侍从们及时地跟了过来,众人见状有所会意,赶忙躬身行礼。
阮仁燧用自己的铲子指指点点:“干什么,怎么带孩子的,哭起来没完没了了是不是?这是你们家炕头吗,有没有公德心啊?!”
“管不了?让我管——我不信有管不老实的小孩儿!”
再一想,又毫无前摇地吐出来一句:“你小孩儿真丑!”
丑孩儿之母:“……”
围观群众:“……”
那妇人赶忙伸手去拉儿子。
阮仁燧叫她:“给我撒手!”
那妇人明显地面露迟疑,一副想把儿子藏起来,但是又不太敢违逆皇长子的样子。
就这么一错神的功夫,阮仁燧已经抄起铲子,狞笑着追得那个小孩儿满花园跑了:“抓到你,我就用铲子抡你的狗屁股!”
那妇人:“……”
其余人:“……”
那小孩儿给撵得满地乱跑。
偏还没有人敢去阻拦。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皇长子!
皇长子的娘又是出了名的不讲理!
要是过去阻拦,中间磕了碰了,有个什么意外,可是要掉脑袋的!
那妇人原是德庆侯府的世子夫人,见事不好,赶忙使人去寻嘉贞娘子——毕竟今天是费家的主场——希望她能够请德妃来劝阻一下皇长子。
嘉贞娘子听人迅速说了事情原委,也觉得头大。
到底今天是费家办事,不好闹得难以收场,只得去寻德妃,含蓄地同她说:“咱们殿下在外边跟人玩儿呢,就是花园里人多,跑来跑去的,我怕他不小心磕着……”
德妃刚刚才骂完陈大娘子,也想着出去透透气。
再听嘉贞娘子说儿子在外边疯跑,也怕孩子受伤,紧跟着出去了。
到外边去一瞧,就见阮仁燧阳光灿烂地举着铲子,好像在打地鼠似的,撵着一个不认识的小孩儿跑。
德庆侯府的世子夫人瞧见德妃,就好像是落水的人看见了救命稻草似的,迫不及待地迎上前来了:“德妃娘娘……”
人太多了,德妃的心思又全都放在儿子心上,压根没听见这一声。
她特别高兴地叫嘉贞娘子,神情慈爱,满脸骄傲:“嘉贞姐姐,你看我们岁岁多健康啊,他从小就这样,在哪儿都玩得开!”
又笑盈盈地说:“男孩子嘛,就是活泼爱动,这是好事儿!”
难缠家长超级plus版本。
嘉贞娘子:“……”
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深吸口气,神色不安,央求地道:“德妃娘娘,您还是把楚王殿下给叫住吧,他还拿着铲子呢,多危险呀……”
德妃听得不高兴了,白了她一眼:“你真是小题大做,我们岁岁做事,一直都很有分寸的!”
又怫然地说:“他这是喜欢那个小孩儿,跟他玩呢,你怕什么?!”
世子夫人:“……”
嘉贞娘子:“……”
笑容不会凭空消失,但是却会转移到别人的脸上。
周围其余人都忍不住瞧了世子夫人一眼,继而默默地收回视线,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