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假期第二天,费氏夫人便往太常寺去递了正式的文书。
她要与承恩公义绝。
值守的太常寺丞原本还无所事事地坐在办公桌前看报纸,接到那份文书之后,打开只看了个开头,就来了精神。
我靠,有瓜!
好大的瓜!!!
费氏夫人口吻平静地在文书里阐述了昨晚宫中夜宴时承恩公对自己的羞辱——她的母亲傅氏夫人原本不忍心让她如此血淋淋地把这事儿给揭露出来的。
费氏夫人在羞愤伤怀之后,反倒坦然了:“他敢说,我为什么不敢写?厚颜无耻的是他,我为什么要替他遮掩?”
她扪心自问,在此事上并没有什么过错,要是有人因此而取笑她,那也是对方品性不端,为什么要因此觉得羞惭呢?
太常寺丞最初看的时候,还存了一点吃瓜的心思,看到这一节,也不由得有些恻然,心生不忍。
再继续往下瞧,后边阐述的就是成婚之后承恩公的种种不法行径,外朝里被御史台弹劾过的那些,乃至于内宅之中的隐私之事……
最后,费氏夫人说:“高皇帝修改了前朝对于义绝的限定,夫妻义绝,不再只局限于一方殴杀另一方的亲属。”
“如若对方有严重违背律令的不义行径,另一方都可以发起义绝,今日援引此例,但愿没有辜负圣人当初设置这条律令的本心吧。”
太常寺丞看得有些唏嘘,也有所预感——事情要闹大了啊。
他轻叹口气,将费氏夫人投来的这份文书归档,亲自往太常寺卿麻致中府上去了。
……
太常寺卿麻家那边,正在举行盛大的清明仪式。
相隔很远,太常寺丞就闻到空气里蕴含着的松木味道,再靠近些,鼓乐之声更觉隆重。
太常寺丞一路骑马过去,到门口一瞧,看马车都停满了,不由得有些庆幸,幸亏没坐车来!
门房也认得他,问候一声,赶忙领着他进去。
太常寺丞随口说了句:“府上今天可真是热闹啊。”
门房“嗐”了一声:“这还是在神都呢,要是在老家,会更热闹的,整座城池都要响三天。”
高皇帝开国之后,大力推崇节葬,自己也身先士卒,只带了衣服和些许日用器物随葬,之后太宗皇帝亦如是,两代之后,北地节葬蔚然成风。
而相较于北边,南方地区却大致上维持着旧时的习俗,厚葬尚鬼,祭庙拜神,近年来朝廷大力改制,移风易俗,虽有成效,但也有些旧习被遗留了下来。
麻太常祖籍南方,清明时节,府上过得隆重些,也不足为奇。
太常寺丞对此早有耳闻,此时见了,也不惊奇,一路进去到了书房,他简短明了地把事情讲了,便低头不语,等待上官来拿主意。
承恩公府的官司,可不容小觑啊。
一边连着太后娘娘,一边扯着当今,另一头费家又是名门,一个不好,就会引起物议来的。
麻太常就觉得这事儿难办,短暂地思忖了会儿,盘算着先拉个人来跟自己一起顶雷:“我这就更衣,往太常寺去,你再跑一趟……”
他想说的是宗正寺——因为宗正寺管的不仅仅是皇室中人,也包括皇亲国戚,承恩公夫妇的官司,也是他们的差事。
可话到了嘴边,他又迟疑了。
现任宗正是韩王,只是这位身体不好,从不参与行政,多半时候都在做吉祥物,真正主事的是两位少卿。
只是现下这事儿又涉及到承恩公夫妇,宗正寺两位少卿,无论拉了哪一位来,怕都无力抗衡承恩公府。
还真得拉上韩王才行!
从朝堂来看,韩王是九卿之一,主管这事儿。
从皇室那边来看,他是正经的亲王,承恩公是圣上的舅父怎么了,韩王还是正经的叔父呢,妥妥地压制前者!
麻太常便叫下属跑一趟韩王府:“去把这事儿说说,看王爷是怎么个意思,我这就更衣往衙门去,无论如何,你得了回复,都去回我一声。”
太常寺丞应了声,行礼离去。
麻太常便去更衣。
后边麻夫人久等不见丈夫,便来寻他:“怎么这么久?后边亲友们都等着呢!”
再一看麻太常已经改换了官服上身,不禁吃了一惊:“这是要往衙门去?出什么事了?”
麻太常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
麻夫人听得直皱眉:“承恩公说的简直不是人话,怪不得要跟他义绝呢!”
只是转而又说:“承恩公夫人也是,本来事情都按下去了,她还要再闹出来,叫人去传那些不体面的话,难道她脸上就有光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顾及世子的脸面啊!”
麻太常也有点心烦:“你别管了,看韩王怎么说吧。”
麻夫人叫丈夫说得不高兴了,怏怏道:“你这话说的,好像我真能管这事儿似的。”
……
那边韩王听太常寺丞讲了事情原委,当下就问:“费氏夫人送上的文书呢?”
太常寺丞怔了一下,下意识道:“在太常寺归档了。”
韩王就说:“你且在这儿等等,我去更衣,过后就跟你一起过去。”
韩王妃坐在旁边,借着袖子遮掩,在丈夫腰上使劲儿掐了一下。
韩王疼得一个哆嗦,委委屈屈地看了她一眼。
韩王妃狠瞪回去。
韩王就老老实实地改口说:“算了,更不更衣的意义不大,咱们这就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过去,先往太常寺丞的值舍去取了费氏夫人的那份文书到手,而后韩王便揣着去见麻太常了。
后者还惊奇呢,怎么来得这么快?
动作上倒是没有迟疑,果断来迎。
韩王也不跟他客气,开门见山道:“费氏夫人开头说的那些是真的,我昨晚在宫中亲耳听见,岂会有假?”
“至于后边那些承恩公涉及到的罪状,御史台也都是公证过的,麻太常可有疑问?”
麻太常还没怎么回过味来,下意识应了声:“并无疑问……”
“很好。”韩王就把袖子里的那份文书掏出来,铺在他面前,借用麻太常的笔墨,提笔在上边写了个“可”字,而后取了自己宗正寺卿的那枚印鉴,大大方方地按上去了。
完事儿之后又看麻太常,热情地招呼他:“麻太常,你也来啊!”
麻太常:“……”
不是,虽说懒政可耻,但这行政效率是不是太迅速了一点啊王爷!
这事儿能这么简简单单地拍板吗?
不需要考虑一下圣上的意思吗?
麻太常原地宕机了。
韩王也不怕他——朝堂上他就没什么害怕的人。
皇帝他唯一的亲叔叔,又不参与政事,他有什么好怕的!
韩王就过去扒拉了他一下:“麻太常,麻太常?你愣着干什么,签字盖印啊!”
麻太常迟疑着说:“王爷,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韩王就指着文书上的两段字,先问第一段:“你是觉得我在弄虚作假吗?”
“昨天晚上的事情,很多人都是亲眼所见、亲耳听闻,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找证人,朱少国公也行,韩少游也行,他们俩的人品,你总归是信得过的吧?”
麻太常:“……”
麻太常涩声道:“当然。”
韩王又转头去指着文书上的第二段:“御史台的公证,总不会有假吧?不然我们一起去屈大夫府上走一趟,当面锣对面鼓,说个清楚明白。”
麻太常涩声道:“这也就不必了。”
韩王紧盯着他:“你总不能是怀疑最后一段,高皇帝留下的律令吧?”
麻太常一个激灵,赶忙道:“下官岂敢?”
心里边苦苦的,提笔在上边写了个“可”字,而后心里苦苦地盖了印鉴上去。
韩王先叫太常寺这边归档,拿了回执之后,哼着小曲儿,往宗正寺去归档了。
麻太常:“……”
麻太常痛苦地直挠头,怎么会这样啊!
承恩公,你这事儿可不能怪我啊,是韩王要这么干的!
他火急火燎地进宫,把这事儿给奏上去了。
圣上听后默然许久,最后什么也没说,摆摆手,叫麻太常出去了。
……
等阮仁燧和德妃知道这事儿的时候,那边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阮仁燧就觉得还挺不可思议的。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上一世费氏夫人也与承恩公闹过这么一场,只是结果却远不如今生来得迅疾,一直到她病重垂危,快要离世的时候,才有了结果……
没想到今生就这么痛痛快快地分开了。
真不错!
易女官冷笑着说:“承恩公世子也算是废了,费氏夫人白生养了他一场!”
义绝的事情公布出去,承恩公颜面扫地,世子去规劝母亲,希望她能回心转意,却被费氏夫人拒绝,少年人恼怒之下,说了些很不中听的话。
一把年纪了,还把家丑大张旗鼓地张扬出去,真是不知羞耻!
德妃听了不禁怫然,又觉得费氏夫人实在可怜:“后来呢?”
易女官理所应当道:“傅氏夫人笑了笑,做主叫人把他押出去打了二十板子——世子觉得父亲欺负母亲是等闲之事,那母亲教训不孝的儿子,也在情理之中不是?”
顿了顿,又有点幸灾乐祸地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费氏夫人这么做也是为了他好,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啊!”
阮仁燧:“……”
阮仁燧心想:也算是回旋镖了。
总而言之,清明节宫宴上的风波,就此暂且落下了帷幕。
承恩公夫妇就此决裂,昔日姻亲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倒是叫神都城里的人着实唏嘘感慨了一阵子。
……
在办完和离手续之后,费氏夫人协同母亲傅氏夫人,很郑重地往夏侯家投了拜帖,下个月费家北府老太太设宴,也专程打发人给夏侯家送了帖子,前后两回,倒是叫夏侯夫人有些受宠若惊了。
本来也是,夏侯夫人的丈夫已经去世了,二房老爷虽也在做官,但因为年纪和资质等客观因素的限制,官位并不算高,起码远不如德妃在宫里风光体面。
是以此时此刻,夏侯家并不算是纯粹的文官门庭,倒是外戚的气息更重一些,平日里往来的也多半是勋贵和宗室,同费家这样颇有盛名的文官门第交际地反而少了。
时下品评门第,看的是家风,看的是对于子女的教养,看的是为官之人的风评,持家之人的手腕。
费家人好读书,有雅望,向有令名,是文官门庭中的翘楚,如今这样客气又礼敬地上门,实在是叫夏侯夫人惊愕,回过神来之后,又不免觉得脸上有光。
因为诸多不太好明言的原因,夏侯家的名声其实不算太好的……
夏侯夫人极其隆重地在家里准备着迎接贵客,不只是她,二房、三房的人也很乐意来搭把手。
如是等费氏夫人和母亲傅氏夫人到了,也不得不说:“实在是太过于客气了……”
费氏夫人是为了先前皇长子在宫里的仗义执言,专程来夏侯家致意的:“难为皇长子殿下如此年幼,就有这样的气度,行事又如此温厚,可见是德妃娘娘教抚得好,皇子也天生聪颖。”
这话简直是说到了夏侯夫人的心坎里,她也是这么觉得的。
女儿好,外孙好,都好!
从前德妃身上的诸多争议,费氏夫人自然有所耳闻,只是近来所见所闻使然,她又觉得传言未必就是真的。
且退一步说,就算是真的,又能如何呢?
当日宫宴的事情,她的堂侄女嘉贞娘子一五一十地讲与她听,坦白说,事情其实同皇长子没什么关系的,但他还是开口了,说的话也很条理,这样的孩子品性怎么会坏呢。
而德妃娘娘能够养育出这样的孩子来,就算是坏,也坏不到哪里去的。
世间哪里会有完美无缺的人?
就算德妃从前做过错事,也不意味着她就会错一辈子,就是个无可救药的人。
先前在清明节的时候,在千秋宫太后娘娘面前,费氏夫人虽然没有说话,但也听见德妃同韩王妃叙话,谈论起事情来言之有物,可见是真的下了苦心读书的。
一个人有心进益,这就是好事,再去揪着已经过去的错误不放,反倒是坏事了。
费氏夫人带了几本书来,还有她近日提笔写的一份手记,请夏侯夫人哪天进宫的时候带给德妃:“都是娘娘能用上的,但愿能帮到她。”
德妃收到之后,实在吃了一惊——她都快把这事儿给忘了。
再细细地那么一品,又美了起来:“我们岁岁真是长大了,能在外边给我长脸了!”
阮仁燧坐在凳子上,美滋滋地晃悠着腿。
又瞧见他阿娘将那几本书重新包裹起来了。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道:“阿娘,人家专程送来给你的,你不看吗?”
德妃说:“你别管。”
阮仁燧迟疑着说:“你这样不太好吧……”
德妃神神秘秘地说:“等到了晚上,你就知道了!”
阮仁燧不明所以,百思不得其解。
等到了晚上,他阿耶从崇勋殿过来,一家三口正聚在一起用膳呢,易女官按捺住满心无奈,戴着演戏的假面上场了。
易女官说:“娘娘,外头夏侯太太送了东西来,说是费氏夫人托她转交给您的……”
阮仁燧:“……”
圣上:“……”
德妃特别讶异:“是吗,有这事儿?!”
她站起身来,走过去,非常入戏地问:“送的是什么呀?我来看看吧。”
阮仁燧:“……”
圣上:“……”
易女官跟德妃默契地演了下去。
圣上靠近儿子一点,小声说:“你外祖母不是午后过来的吗,送的东西现在都没拆开?”
阮仁燧:“……”
那边德妃已经将拆开过又包裹上的包裹重新拆开,特别惊讶,特别受宠若惊:“哎呀,真是没想到,这么点小事儿,她还记得呢!”
圣上没忍住,大笑出声。
阮仁燧:“……”
德妃被他笑得忘了词儿,还有点狐疑:“怎么啦?”
圣上很明白她的心意,马上就说:“岁岁真是很有勇气的小孩儿,不愧是要成为瓶花界开山鼻祖女人的儿子!”
德妃嘴角不受控制地在往上翘,脸上还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来:“什么呀,你真是说得太夸张了!”
……
清明节就此结束。
开学啦!
假期结束,母子俩的精神状态截然不同。
阮仁燧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瞧着一点精气神儿都没有,德妃倒是跃跃欲试,精神蓬勃。
原因无他——她真的尝到了读书的好处!
对于如今的德妃来说,富贵如探囊取物,轻轻巧巧就可以到手,但是精神上的满足和同等身份人物由衷地欣赏与推崇,却是不易得的珍贵宝物。
现下宫宴都结束这么久了,再回味起当时韩王妃等人对她的褒赞和事后费氏夫人的勉励,她还是忍不住嘴角疯狂上扬。
德妃重新鼓起了干劲儿,有感于当日韩王妃等人所言,甚至于还专门去跑了一趟凤仪宫,问朱皇后:“是否可以请弘文馆乃至于国子学的女学士们来宫内授课?我觉得自己之前欠缺的东西有点多……”
朱皇后不无讶异地看着她,怔楞之后,莞尔一笑。
她想了想,说:“过几天吧,我同大尚宫她们拟个章程出来。”
德妃便谢过了朱皇后,脚步轻快地走了。
大尚宫知道这事儿之后,也觉唏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她觉得这是件好事:“弘文馆和国子学里其实有不少女学士,才学也不逊色于那些男学士,只是同等的条件之下,朝廷取士,多半都会选择男子,而将女子弃置不用,生生耽误了她们。如今有个机会进入宫廷授课,未尝也不是个机会。”
朱皇后与大尚宫达成了共识,接下来的事情便推动得快了。
内庭从弘文馆、国子学和秘书省当中分别拣选了五位——共计十五位女学士,进宫来为后妃、女官乃至于宫人们授课,时间倒是不长,姑且算是一个尝试。
朱皇后专程吩咐下去:“学士们是以老师的身份入宫授课的,内庭宫嫔不得骄矜作态,更不得仗势凌人,若是有动静传到我耳朵里,绝不姑息!”
几个位分低微的宫嫔不露痕迹地瞥了德妃一眼。
贤妃眼观鼻、鼻观心。
德妃深以为然地附和一句,环视周遭,趾高气扬道:“没错儿,不止皇后娘娘,我也会盯着你们的!”
超绝钝感力。
朱皇后:“……”
其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