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虽然还没能把书写出来,但这时候已经开始有一代宗师的架子了,见圣上来了,便十分矜持地迎上去,并没在第一时间跟他分享自己成为一代宗师的好消息。
阮仁燧反倒没控制住,快活地告诉圣上:“阿耶,阿娘她要出书了哎!好厉害的!”
圣上虽然已经知道了,但此时见状,还是故作讶异,配合地惊呼一声:“是吗?”
阮仁燧用力地点头,说:“是呀!”
德妃假惺惺地说他:“都没正式地开始写呢,你这孩子,也真是藏不住事儿。”
阮仁燧围着她“大才女、大才女”地叫,德妃到底没忍住,重又笑盈盈地展颜起来。
圣上也挺高兴的,拉着德妃的手跟她一起进去,而后说:“有这样的本领,不传诸于世,岂不是太可惜了?”
还说呢:“动笔之后,缺什么、少什么,都只管问尚宫局要,不必俭省。”
又开始数算着时间:“今天太晚了,明天么,我也有事,那就后天吧,就在披香殿设宴,让皇后和贤妃都来聚一聚,也请韩王妃和大尚宫来,哦,嘉贞娘子也来……”
德妃脸颊微红,拉着他的衣袖,期期艾艾道:“这,是不是太隆重了一点?都没开始写呢……”
圣上就略带着点惊奇地看着她,说:“哪里隆重了?”
又理所应当地道:“现在还没有开始写,但以后总是会写,也会写完的嘛!”
德妃见他看重自己,心里边当然是高兴的,当下被激起了写书的热情,拉着他往书房去,像只快乐的兔子似的,路上还不由自主地蹦了两下。
圣上笑吟吟地叫爱妃拽着,两人一前一后过去了。
阮仁燧还要跟过去呢,中途却被易女官给拦下了。
她半蹲下身,笑眯眯道:“殿下,我让人给您送点吃的过来吧?”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是嫌弃我碍事呢。
他心想:我还不愿意跟着他们呢!
便也就应了声:“好。”
这边圣上把行宴的事情安排下去,后脚就有人去知会相关人员了,尤其是朱皇后——得由她去邀请韩王妃入宫。
彼时嘉贞娘子也在凤仪宫,闻声不由得微微侧过脸去,不动声色地去看朱皇后脸上的神色,却见对方神态从容如常,并没有显露异色。
嘉贞娘子因为在心里短暂地感慨了一下。
离开凤仪宫之后遇见小时女官,两个人说起这事儿来。
小时女官就说:“圣上还是很宠爱德妃娘娘呢。”
嘉贞娘子点点头:“是啊。”
她们俩说得有些语焉不详,但是因为都是聪明人,所以不需要把话说透,就都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小时女官说圣上宠爱德妃,不是说专程为她而请皇后和韩王妃往披香殿去凑个局,而是说他真的有为德妃的以后做打算。
德妃的性子,嘉贞娘子是亲自领教过的,小时女官虽然与她交际得少,但也有所耳闻。
先前德妃还指摘过她呢——都怪她带皇嗣出宫去,把两个孩子的心给玩野了。
小时女官只能在心里边叹气。
这事是她自作主张去做的吗?
要不是太后娘娘和圣上点头,她敢带着圣上膝下仅有的两位皇嗣擅自出宫?
可这么浅显的道理,德妃就想不明白。
而依照德妃的性子和疏懒,对写书这事儿三分钟热度,而后半途而废,是最合理的发展趋势了。
但是圣上这会儿让她设宴请了朱皇后和贤妃,还把韩王府这位宗室长辈和大尚宫请去,一是替她走动关系,二来也是用这些人来预防她打退堂鼓。
你要面子,那就给你面子,皇后给了,贤妃给了,韩王府和大尚宫都给了,结果人家给完面子,你又说不干了?
这怎么可能呢!
这是用这些尊客倒逼着德妃把这本书写下去。
嘉贞娘子也好,小时女官也罢,俱都看得明白,这本书写成了,对德妃有百利而无一害。
扬美名于外,既能缓和外朝对于夏侯氏的非议,也能通过与朱皇后和韩王妃的往来交际,遮掩住从前发生过的不快。
甚至于连皇长子也可以在母亲的树荫下乘凉。
只是,前提得是德妃真的能好好地把这本书写出来才行。
小时女官有所预感,略有点幸灾乐祸地道:“嘉贞姐姐,你以后怕是要有的忙了呢!”
“……”嘉贞娘子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的道:“小时,你最近是不是又胖了?”
小时女官勃然变色,下意识摸了摸脸:“哪有的事?我最近很认真在减肥的,晚上都只吃菜叶!”
嘉贞娘子“噢”了一声:“那可能是我看错了吧。”
然后专门等到了晚上,使人去给小时女官送了一整只烧鹅做宵夜。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披着衣裳,一边吃,一边郁郁不已:“嘉贞姐姐的报复心也太强了点……”
……
德妃那本书还没有开始动笔,满宫里的人就都知道她要写书了。
大公主知道之后,还问母亲呢:“阿娘,德娘娘要写书了,你不写吗?”
贤妃无奈道:“我哪儿有那两下子?”
大公主可郁闷了:“岁岁的阿娘能写书,你怎么不行啊……”
贤妃就用狗尾巴草给她扎了一个小兔子,笑眯眯地逗她:“阿娘不能写书,可是德娘娘也不会扎小兔子呀!这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大公主新奇地看着那只绿兔子,重又开心起来。
德妃现在的状态就是膨胀,非常膨胀。
一代宗师!
开山鼻祖!!
名垂后世!!!
这种膨胀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嘉贞娘子领着她往集贤殿书院去。
那是外朝所在,为此,还专门叫彼处当值的外官回避了。
德妃没到过这地方,倒是觉得很新鲜,阮仁燧饶是上辈子来过这地方,今生再次看见,也仍旧觉得震撼异常。
所谓的集贤殿书院并不是单独的一座殿宇,而是一整片建筑群,里边收录了高皇帝至今以来的经史子集等各类藏书,书院之大、收纳书籍之广,甚至于都不是汗牛充栋所能形容的了!
阮仁燧与德妃跟随嘉贞娘子到了一层之后,就被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书架震惊住了。
嘉贞娘子显然不是头一次过来,到此之后,显得轻车熟路。
书架上详细地标注了书籍的种类和年代,以方便来人取阅,嘉贞娘子走在前边,一本接一本地往下抽取,侍从在后,默不作声地将其收起备用。
德妃起初还很兴奋,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嘉贞娘子后边,亲热地跟她说着话。
慢慢地,眼瞧着侍从们手里的书越来越高,脸上的笑容也就逐渐消失了。
“……嘉贞姐姐,怎么拿这么多啊,”德妃强颜欢笑:“你也要拿一些回去看吗?”
嘉贞娘子回头看了看她,温柔又慈祥地笑了笑。
没说话。
继续从书架上抽取书籍。
德妃忍不住从袖子里掏出手绢儿来擦汗了。
再到后边,嘉贞娘子抽一本,她心脏就哆嗦一下,心里边还忐忑不安地数着呢——这都三十多本了!
到最后,嘉贞娘子终于在某个地方停住了。
德妃一张俏脸耷拉着,满脸的生无可恋。
阮仁燧看着自己阿娘的神情,都觉得她怪让人心疼的。
德妃有气无力地问:“我要看这么多书吗,嘉贞姐姐?”
嘉贞娘子看着她,略有点歉意地笑了一下,抬手示意:“还有这些。”
嗯?
德妃不明所以,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神色茫然:“还有哪些?”
嘉贞娘子微笑着拍了拍面前的书架:“这些。”
德妃:“……”
德妃看起来好像是要碎了。
嘉贞姐姐,你三十七度的嘴,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啊!
……
德妃木然地看着侍从们把书填满了她的书架。
还没有真的开始看,就已经觉得辛苦了。
嘉贞娘子知道她不懂这方面的事情,便事无巨细地告诉她:“娘娘,您要做的,是系统地写一本书,而不是心随意动,写一本如何插花的随笔,事先阅读前人的相关著述是很有必要的。”
她从书架上挑选了一本,铺到书桌前,跟德妃解说该如何看这本书:“看书要用心,不能走马观花,合上书之后什么都不知道。”
“您要看作者是谁,去了解他的生平和生活时代的背景,看他是怀着怎样的感情写下了这本书。”
“这本书主要讲的是什么?分多少个章节,结构如何?看完之后,您心中又作何感想?”
嘉贞娘子看了眼这本书的页数,而后道:“只有三百页,不算长。”
她顺势给德妃安排了接下来的任务:“一天看一百页,这任务不算重吧?三天就能看完啦,很简单的!”
嘉贞娘子语气轻快:“娘娘要认真点哦,看完每天的一百页,都要写不少于八百字的观后感悟,不止我会看,圣上和皇后娘娘有空的话,也是会看的哦~”
德妃:“……”
阮仁燧在旁边给她鼓劲儿:“一代宗师,开山鼻祖!”
德妃一听这八个字,嘴角就不受控制地疯狂上扬。
她因而短暂地打起了精神来:“好!”
她慷慨激昂:“看就看,有什么好怕的?!”
我可是要成为一代宗师的女人!
德妃有了正经的事情要忙,相对地就没那么多心思耗费在儿子身上了。
第二天阮仁燧下学回去没见到人,就知道肯定是在书房里,过去踮着脚隔着窗户往里边瞄了眼,果然见他阿娘正皱着眉头,聚精会神地读书。
这是上辈子没发生过的事情,他其实挺为母亲高兴的。
人死无痕,能在这世上留下一点东西,也是很美妙的一件事情。
到了晚膳的时候,嘉贞娘子过来,预备着验收德妃今天的读书笔记。
德妃脸上自信满满,只是目光稍有点飘忽,泄露了几分忐忑的痕迹。
阮仁燧多了解她啊,见状就知道那读书笔记里边肯定有鬼。
果不其然,嘉贞娘子接到手里从头到尾迅速看了一遍,就客气地叫保母:“先领着殿下出去透透气吧。”
这是不想在孩子面前指摘德妃的意思。
阮仁燧眼底不由得流露出一点同情来。
他很乖地跟保母出去,见后边没有大队人马跟着,又杀了个回马枪,示意保母噤声,自己趴在窗户外边向里张望。
就听见嘉贞娘子随意地从德妃出具的那份读书笔记里边抽了几句念,而后问她:“娘娘是觉得直接抄录原文,我不会发现的,是不是?”
她也不生气,反倒还夸奖德妃呢:“您可真是聪明呀,能人所不能,别人肯定想不到这么好的法子!”
德妃:“……”
太,太阴阳怪气了嘉贞姐姐!
德妃满脸心虚,垂着眼皮,悄咪咪地掏出手绢来擦汗。
嘉贞娘子又念了几句出来。
这回德妃却是理直气壮了:“这真的是我自己写的!”
嘉贞娘子微笑道:“是啊,仙鹤身上长了条鸡腿——这段话就是那条鸡腿。”
德妃:“……”
嘉贞娘子走了,只留下德妃一个人在那儿发呆。
阮仁燧从外边回来,还想着要不要去劝慰阿娘一句呢,哪知道德妃刚瞧见他,眉毛就皱起来了:“你……”
阮仁燧有点茫然:“啊?我怎么了?”
德妃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边特别地愤懑——人忙了一天之后忽然间看见另一个人东游西逛跟个没事人似的,就很容易不爽。
她板着脸,问:“……你今天的功课做了吗?”
阮仁燧就特别爽快地说:“做完了啊。”
他就是个才刚开蒙的小孩儿,上课也就是读一读诗经,第二天去背几句就能过关。
德妃被他那轻盈的语气和松快的状态刺痛了。
你都三岁了啊岁岁!
还不给我紧迫起来!
你阿娘我一天看一百页书,还要写八百字的读书感悟,你看看我,再看看你,你怎么睡得着的?!
她一把把人抓过来:“跟我一起去看书!这么不知道上进,以后还怎么做大才女的儿子?!”
阮仁燧:“……”
阮仁燧弱弱地说:“阿娘,可是我还不识字……”
德妃一点都没被难住:“那就叫人给你讲历史故事,听完之后给我概括一下都讲了些什么,你听了又有什么感悟!”
阮仁燧:“……”
第二天晚膳时候嘉贞娘子再过去,就见德妃咬着笔头,痛苦地在写读书笔记,旁边皇长子神情麻木,在听女官讲史。
母子二人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痛苦,宛如两个绝望的文盲,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手段……
嘉贞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