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午饭是楼下餐馆的老板送上来的, 炖汤,一盘炒野菜,一份凉菜, 还有一盘不知名的香料叶子炒肉, 闻起来很清爽。

已经过了两天, 沈西辞精神恢复了不少,不过依然没什么胃口, 用筷子戳戳米饭, 他试探性地问坐在对面的人:“阿绍, 我能不能不吃饭?”

盛绍延:“不行。”

“好吧。”

沈西辞在心里腹诽,三年前的盛绍延和三年后的盛绍延有什么区别?都失忆了, 竟然还会监督他吃饭, 让他又有了种上一世在剧组拍戏实在太忙, 没来得及吃饭, 接到盛绍延打来的电话时的心虚感。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沈西辞精神一振,看了眼:“小山打来的?”为了强调自己不是为了逃避吃饭才接电话,他特意道,“肯定是工作上的事。”

他干脆按了免提。

蓝小山每天都精力旺盛,声音在听筒里依然洪亮:“沈哥!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有个哔站大佬up主剪的你的混剪cut, 推到我首页了!播放量那是几千几万地往上涨,太强了!”

沈西辞好奇:“大佬up主?”

“对啊,叫东遇,是新注册的号,但剪刀手技术无比纯熟高级, 应该是大佬披马甲!”蓝小山以一种看穿一切的语气道,“这个名字, 西辞东遇,啧啧啧,一看就是沈哥你的死忠粉!”

坐在对面的盛绍延夹菜的手一滞,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筷子。

“东遇?”沈西辞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不过确实跟我的名字对仗工整。”

“就是就是,不愧是大佬,取名字都这么会!这个视频已经力压‘发呆的小羊’,成为放饭第一大厨,好多粉丝在评论区嗷嗷敲碗,饿饿饭饭。”蓝小山积极安利,“沈哥,我发你,你看看怎么样?”

沈西辞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吃饭了,他很积极地把手机放到中间,点开视频,视频不长,但剪辑手法和音乐踩点水平非常高,结尾的弹幕上,很多人都在刷“开头见”。

盛绍延扫了眼密密麻麻的弹幕:“你觉得怎么样?”

“特别好,就是感觉这个大佬剪出来的我,比我本人还好看。”

盛绍延不赞同:“你本人更好看。”

他自己剪的自己知道,再怎么调色,也没有眼前的人更生动鲜明。

舀了一碗汤放到沈西辞面前,“上午你睡觉的时候,嘉瑞传媒的人联系你,想和你谈谈签经纪约的事。”

沈西辞惊讶片刻,转念想到:“想签我的,是不是那个叫崔云维的人?”

“嗯,叶眉力捧许令嘉,因为过敏休克的事,许令嘉绑上了钟岳炒CP,热度提升非常快。”

“所以崔云维就急了?”沈西辞拿筷子夹了一粒米饭放嘴里,假装吃得很认真,边吃边思考,“所以他想签下我,和叶眉打擂台?”

“他应该是认为你有火的潜质,你又是和许令嘉在同一个剧组,只要运作得当,你超过许令嘉,他理所当然能压叶眉一头。”

沈西辞又吃了两粒米饭:“不签。”

“好。”盛绍延没有追问,主要是他不太看得上嘉瑞这个公司,见沈西辞筷子上又夹了两粒米,他把香料叶炒肉推过去,“但饭要多吃一点,五分钟,你只吃了七粒饭。”

沈西辞:“……”

可恶,竟然还数了!!

摩托车开进山里,沈西辞吹了会儿树叶,又拐弯抹角地开口:“演员不能吃太多,吃了会胖。”

盛绍延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你不胖,我看过。”

虽然只看了上半身,但沈西辞腰身薄,体态非常好,筋骨匀称,薄薄的肌肉覆着的每一寸线条都称得上精致,像雕刻大师细细打磨过。

沈西辞一生病就不想吃东西,从小到大都是。以前没人管他,前世盛绍延管了两年,可到现在,他依然对这样的关心应对的不太熟练。

他学不会把握那个度。

不想听话,又怕忤逆太过,盛绍延失望嫌烦后,真的就不管他了。

干脆闭嘴不说话,沈西辞故意用树叶连吹几个噪音,没想到盛绍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跟没听见似的。

到了片场,沈西辞注意到停车的区域里:“好像多了几辆没见过的车,可通告单上没说今天有新的演员进组啊。”

“可能是送东西的。”盛绍延对剧组这些门门道道已经很熟了,“那边那辆车是送下午茶和甜点的,以前来过,旁边那两辆应该也差不多。”

越往里走,越能看见各种点心桌、零食桌和咖啡奶茶已经摆好了,因为山里蚊虫多,所有的食物都用透明的盖子盖着,甚至还有烧烤、沙拉、果切和银耳羹之类的食物,非常齐全。

山里和市区不能比,要把这么多吃的打包送过来非常麻烦,沈西辞刚想跟盛绍延感慨,是谁这么大手笔,余光忽然捕捉到一道身影。

脚步就这么停在了原处。

沈西辞好像听见有人在说,“被换了孩子这种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啊,烦死了,就不能让我消停消停?诈捐的事好不容易才没人提了!现在又被挖了出来!”

“要不是那些小报记者抓着我诈捐的事不放,我怎么可能非要挺着一个大肚子,跑去贫困地区做慈善?安排的专业产房和产科大夫没用上,只能在一个破烂瓦房里生孩子,村里一个医生都没有,只有大字不识一个的接生婆,我当时都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怎么没人心疼一下我?”

“我太虚弱了,睡得沉,根本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什么时候进来把孩子换走的,你要怪,就怪那个叫卓素丽的贱人!”

耳边听见的声音和记忆中的那道声线逐渐重叠。

“嘉嘉年纪小,不懂事,第一次进组拍戏,多谢你们照顾他,要是他有什么没做好的,尽管骂。”

程凝雨正带着许令嘉跟钟岳他们说话。

许令嘉不满地抗议:“妈,什么叫我不懂事?我很懂事的好吧?”

程凝雨睨他一眼:“大人说话,你闭嘴。”

她这些年养尊处优,穿一身简单的奢牌成衣套装,烫成大波浪的栗色长卷发披在身后,皮肤白皙,几乎看不出什么皱纹,精致又贵气。

沈西辞看着,眼前忽然就出现上一世,他第一次见到程凝雨时,别墅大门打开,许令嘉拉着行李箱从里面冲出来,程凝雨在后面边哭边追。

许原晋车都没来得及停稳,就打开车门冲了过去。

别墅门口围满了记者,长枪短炮间,程凝雨、许原晋和许令嘉抱在一起,三个人一起痛哭。

程凝雨哭花了妆,表情脆弱,声音满是哭腔:“嘉嘉就是妈妈的孩子,不管怎么样,妈妈都爱嘉嘉……你小时候晚上一个人睡害怕,抱着枕头来找妈妈,问妈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妈妈就说,妈妈永远都不会不要嘉嘉……嘉嘉,我们三个永远都是一家人……”

隔着车窗,沈西辞想起他小时候,半夜听见门口有动静,就会尽量放轻呼吸,降低存在感,他的养父吴立成十赌九输,输了就会去酗酒,醉醺醺地回来,然后打人发泄。

那时,养母卓素丽抱着浑身是伤的他,以为他睡着了,又哭又笑地自言自语,“走了好,幸好走了,走了才有好日子,走了就不用挨饿挨打了。”

他一直不懂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直到在热搜上,卓素丽因为许令嘉想拿钱了事,让她别再找过来,情绪崩溃之下,对着狗仔的镜头哭诉,说她不想要钱,她可以跟在许令嘉身边当保姆,她会做饭,会缝衣服,只要能跟许令嘉一起生活,她做什么都愿意,她真的很爱许令嘉。

沈西辞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得知真相后,他根本没想过要认回所谓的亲生父母,是许原晋堵在他出租屋的门口,要接他走,沈西辞拒绝后,许原晋却说,现在新闻热度这么高,必须要给一个交代才行,让沈西辞一起去商量。

后来,车停下,许原晋冲下车抱着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完全没有想起坐在车里的沈西辞。

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痛哭的照片又上了热搜,粉丝都说许令嘉是受害者,生活了二十年的家突然就不是自己家了,爸妈也不是自己的亲爸妈,#心疼许令嘉#被顶上热搜前三。

“你就是沈西辞吧?嘉嘉跟我提起过你。”程凝雨出道时就被称为情歌天后,声线独特,非常有辨识度,她望着站在几步外的沈西辞,语气和蔼,“那边有很多吃的,可以尝尝有没有喜欢的。”

沈西辞站在原地没动,几秒后,他露出笑容,客气道:“好,谢谢程老师。”

程凝雨不知道怎么的,觉得这个新人看着有点面善,长相也很符合她的审美:“好久没听见这么正式的称呼了,你是嘉嘉的同事,就叫凝雨姐吧。”

许令嘉发现程凝雨目光落在沈西辞身上,故意在一旁不满道:“妈,他叫你姐,那我不是矮他一辈了?”

“我们各论各的不就好了?”

程凝雨伸手去揉许令嘉的头发,许令嘉赶紧往边上躲:“妈!我才弄好的头发!你住手别乱动!”

沈西辞看着这一幕,上一世他被许原晋带进许家别墅里时,程凝雨也是这样摸着许令嘉的头发安慰。

一旁,叶眉和嘉瑞传媒的公关团队一直都在商量,怎么把这件事的利益最大化,热度怎么样才能最高,前提是,许令嘉的形象一定不能有任何污点。

许原晋拿了一张银行卡出来,警告他什么话都不要往外说,如果他配合,这张卡里的五十万就是他的。

沈西辞说不要。

许原晋有点不耐烦:“是你让卓素丽来找嘉嘉的吧?你知道嘉嘉进了万山导演的剧组,所以才去参加海选试镜,玩这一出,不就是想把热度炒到最大吗?”

沈西辞觉得很荒谬:“不管你信不信,我也是在热搜上看到我妈,才知道我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在此之前,我已经很久都联系不上她了。”

但没有人相信他的话。

许原晋和程凝雨认为是他联系的狗仔记者曝光这件事。

许令嘉的粉丝认为,卓素丽是罪魁祸首,沈西辞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穷了二十年,肯定是嫉妒许令嘉的生活,才出来膈应人,想抢走许令嘉的一切,许令嘉太善良,被欺负了都不知道,怎么斗得过沈西辞?

自那以后,沈西辞再没有去过许家。

没有动程凝雨送到剧组来的那些吃的,沈西辞跟往常一样,去化妆间做好妆造,然后去拍摄现场等着。片场正在拍钟岳他们的戏份,他坐在小马扎上,一边看,一边和盛绍延对剧本。

台词念完,盛绍延忽然问:“那个人是谁?”

“谁?”沈西辞回过神,“你说程凝雨?二十几年前国内顶尖的女歌手,许令嘉的妈妈。”

程凝雨在二十几年前红遍大江南北,后来因为负面新闻,沉寂了下去,但一档亲子节目,又将许家三个人拉回到公众视野里。

这之后,通过叶眉的策划运作,许家一直都是娱乐圈里的模范家庭,吸了很多粉丝,综艺和代言更是接到手软。

他们已经是一个包装完美的品牌,一个利益共同体,卓素丽曝光的调换婴儿这件事,对许家是一个重击,又是一个机遇。

他们选择打压沈西辞,捧起许令嘉。

借着话题的热度,面向镜头,他们说着三个人各自的痛苦,表达着尽管许令嘉不是亲生,他们的感情依然无法割舍。

虐粉固粉的手段,虽然老套,但效果非常好。

“阿绍,到我了,我先去拍戏。”对上盛绍延关切的视线,沈西辞安抚地笑了笑:“我没事,真的。”

至少在前世,这些事都已经过了五年,时间就像暴雨,会模糊掉一切,即使是石碑上的刻纹,也会被苔藓覆盖。

“我信错你了……”年轻警察小林衣服上全是枯叶和湿泥,很是狼狈,他别过手背擦了擦脸,“老大他们都找不到了,你告诉我,他们是不是被犯罪组织的人带走了?”

哑巴少年静静站在他面前,垂在身侧的手捏着一片树叶,手动了动,还是没能抬起来。

“我不该信你的,是我的错,我一开始就不该相信你……”话里带上哭腔,小林猛地将哭意咽下去,见哑巴少年全然无动于衷,他突然发狠,抓着衣领猛地将人拉近,牙帮咬出绷紧的肌肉,哭腔却更重了,“你说,你说啊!你告诉我,他们在哪儿!”

哑巴少年没有任何反抗,他任由小林抓着,眸光如水潭般,再不像之前那样生动。

小林喘着气,死死盯着哑巴少年,手指一根根松开,逐渐变成哀求:“你说啊,你告诉我,你不是坏人,你是有苦衷……你说啊……”

小林转身离开,丛林间天光昏暗,哑巴少年站在苍枯的古树下,土布白袍黯淡。

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哑巴少年的目光落在树根旁从腐叶层中钻出来的一朵野花上,他脸色平静,不见半分情绪,像之前那样弯下腰,折下那朵金灿灿的野花。

唯独站起身时,却有一滴眼泪,毫无预兆的从他眼底滚落出来。

一旁,程凝雨站在万山导演旁边,看着镜头下的两个人,夸赞:“还是万导会调教演员,年轻警察情绪激烈,又很有层次,演技非常厉害啊!那个叫沈西辞的新人哭的时候,让人也跟着一起揪心。”

她心里疑惑,这个哑巴角色的造型不是挺好看的吗,嘉嘉怎么非要跟他换角色?

万山导演望着监视器里的影像:“嗯,沈西辞这个演员非常有灵气,就像刚才哭的时候,有种寂静无声的感染力。他跟钟岳温雅歌他们同框飙戏,是半点不弱,完全看不出来是个新人,有天赋又努力,把角色吃得很透。”

听出万导话里的欣赏和夸赞,程凝雨笑道:“真让人羡慕啊,这就是传说中隔壁家的孩子吧,当父母的不知道省了多少心,不像嘉嘉,这么大了,我和他爸还有他干妈,还天天操碎了心。”

万导:“儿女都是来讨债的,我那个不也一样,今天想去学拍电影,明天又想当服装设计师,干什么都像玩儿似的。”

等到剧组收工时,#程凝雨剧组探班#已经上了热搜,话题下,程凝雨发的那张和许令嘉的自拍,还有拍的片场那些零食饮料,都被营销号发了又发。

人为的喧嚣声褪去后,鸟鸣声和风声更加明显,摩托车上,沈西辞没头没尾地说起:“我应该没告诉过你,去年过年的时候,我跟教授请好假,买了很多东西,四季的衣服,年货,首饰,然后回家,准备和我妈一起过年。”

盛绍延停下摩托车,回头看沈西辞:“然后呢?”

呼吸着沾染了夜晚凉意的空气,沈西辞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我家在很偏僻的山里,我就记得我走了很远的路,到家一看,房子被推倒了,家里所有东西都被卖了,我妈也不见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爸呢?”

“死了,他酗酒,在镇上半夜喝醉了,摔倒时,脸砸到了一个很浅的水坑里,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

盛绍延沉默了一会儿,问:“看见那个叫程凝雨的人,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所以心情不好?”

沈西辞垂下眼睫,“嗯”了一声。

村长告诉他,他上大学这三年,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赌了的吴立成回来过几次,他打给卓素丽的钱,卓素丽全都给了吴立成。

卓素丽其实身体一直挺好的,但怕沈西辞不给钱,就总是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要去医院要买药,让沈西辞打钱。

这一次,吴立成欠了几十万赌债,实在还不上,就想跑了赖账,跑到镇上还没忘去买酒。

吴立成一死,卓素丽的天都塌了,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村里人说你儿子那么有出息,去投奔儿子吧。

卓素丽连夜把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天刚亮就准备走,村长问她要去哪儿,她说她要去找她儿子,她儿子有钱,她儿子不会不管她的。

站在房子的废墟前,村长奇怪地问,你妈没来找你吗?

月亮挂在夜空,摩托车停在密林里,只需要仰起头,就能看到在枝叶间变换的月色,如练的月光被繁茂的枝叶切碎,投下细小的银河。

盛绍延摸了摸沈西辞的头发,嗓音温柔,认真地问:“你心情不好,我可以做点什么,能让你心情重新好起来?”

可能是周围太静,也可能是风太轻,沈西辞心底某一条干涸的裂缝间,就这么冒出了几丝酸涩。

虽然知道,过不了多久,盛绍延就会恢复记忆离开,这一世,他们可能连朋友都做不成。

但沈西辞还是忍不住说出了愿望:“阿绍,如果可以,今年我们一起过年吧。”

月光被枝叶遮蔽,盛绍延只能看到沈西辞模糊的轮廓,他听见自己说:“好,我跟你一起过年。”

握着车把,加速的车轮卷起落叶的残片,于夜色中,冲出延绵的森林。

星垂四野,响彻山林的轰鸣声中,盛绍延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失忆之后,他再一次喜欢上了沈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