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产品进出口公司的同志有些解释不清楚的地方,岳宁帮忙解围。马修听了中国兔毛皮的价格后非常满意,当场和农产品进出口公司签订了兔毛皮的小批量订单。
订单不多,不过大家都很开心,有一才有二嘛!大家都相信以后会有更多订单。
那家食品集团签下了购买大豆和玉米的意向。在连人都吃不饱的年代,我们却把粮食出口,只为了换取外汇,再用换来的外汇买设备。上辈子读书时,这些内容只是课本上的文字;而这辈子,岳宁是真饿过,此刻她正亲眼见证这些粮食被卖作牲口饲料,心中五味杂陈。
“宁宁。”
听见周文婷叫她,岳宁回过神来,抬头看见陈主任和一群人站在一起,正对着她招手。
岳宁快步走过去,只见他们中间有一位颇有气势的领导。陈主任指着岳宁介绍道:“罗部长,这就是小岳。”
“知道,”罗部长笑着点头,“有缘千里来相逢。乔老先生让孙子去接这个姑娘,结了姻缘。”
岳宁低头一笑。
罗部长打量着她,笑着问:“小岳今天也是来采购的吗?”
“不是,”进出口公司的领导连忙解释,“小岳今天是来给我们做救兵的。刚刚她促成了法国SA集团购买兔毛皮的生意。”
“豁!你们这个面子可真大,把大老板拉过来做救兵?”罗部长笑着感慨。
“这个功劳可不归我,”岳宁连忙摆手,“马修本来就是来找兔皮的。”
进出口公司的领导又补充道:“那接下去法国的杜兰德集团总裁要来访问,这总归是你的功劳吧?”
“小岳是自家的姑娘,”陈主任笑着说道,“她在港城推荐内地的产品,还请港商来内地多看看。她甚至在港城放话,未来十年的机会在日本,未来乃至她有生之年,最大的机会在中国。”
罗部长听前半句时颇为感动,听到后半句却忍不住笑出声,谁不想有那么一天,不过脚踏实地来说,当务之急还是让老百姓能填饱肚子。他说:“好,希望真能这样。”
“一定会的。”岳宁信心满满。
送走罗部长一行人后,岳宁继续为农产品展台站台。
刚才在福运楼吃饭的几位大马华商走了过来,刚才听她介绍饭菜的林先生一眼认出了她:“岳小姐也在?”
“岳小姐推荐的套餐确实很好吃。”林先生笑着说道。
岳宁从展台上拿出一盒咸酥花生糕:“各位是大马华人,想来祖上也是粤省或者福建的。这是咱们闽南的花生糕,试试味道?”
“不了,不了!”对方连忙摆手,“我们是来进陶瓷的,看见你在,打个招呼。”
“尝尝嘛!”岳宁不由分说地将花生糕往他们手里塞。
一位先生笑着说:“走得有些口渴了,不知道能不能讨口水喝?”
“当然,当然。”岳宁连忙和工作人员一起给他们泡陈皮茶,拉过椅子请他们坐下,“喝茶,喝茶。”
其他客人见状也围了过来:“可以喝口茶吗?”
“都来,都来!”岳宁笑着回应。
粤城交易会已经办了二十多年,但问题依旧重重:宾馆住宿紧张,客人只能在走道里加床,甚至被安排到三四十公里外的顺德、佛山、番禺;各家饭店吃饭排长龙,这些问题二十多年都未能解决;就连场馆里的休息区也不够用,茶水供应也是不足。
其他客人见状也想来喝茶,几个工作人员不得不和岳宁一起忙着倒茶。展台上的几个热水壶很快就见底了,杯子也不够用,几个人只能不停跑出去打水、洗杯子。
两个工作人员忍不住嘀咕起来:“这是我们给自己喝的,就算是接待,也接待有意向的客商。现在好了,买螺丝钉的都过来喝茶了。”
岳宁也知道这样不行,她对周文婷说:“阿姨,我离开一下。”
周文婷正想批评那两个工作人员,见岳宁要走,连忙追上来:“宁宁!”
“我让福运楼送两桶竹蔗茅根水过来。”岳宁说道,“福运楼会给排队的客人准备茶水,先让他们拿过来,晚市的再煮也行。来逛我们这片区域的大部分是对农产品有意向的客商,他们只要在咱们展台上停留的时间越长,我们就有更多机会介绍产品。得想办法把人留下,多聊聊才能聊出生意。”
周文婷见她不生气,这才放心,转身回去跟领导汇报。
岳宁打电话回福运楼,张经理说马上安排。电话快挂断时,张经理突然说道:“小岳,小范去人家门口敲水桶骂人,你知道不?”
“不知道?”岳宁佯装不知。
张经理告诉她,范秀琴午市结束后去李家所在的竹筒楼骂人,自己还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岳宁便主动帮忙补充细节。
张经理叭叭叭地把前因后果说完,又补充道:“你还别不当回事,对方硬气得很!李家的大女婿在街道里当领导,得知我是福运楼的领导后,要求我把何运邦和范秀琴师徒俩除名。我说我做不了主,他就说派能做主的来,否则何运邦别想出来,范秀琴也得留在街道。小岳啊!三点多了,四点要开晚市呢!”
岳宁从张经理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看好戏的意味,淡淡说道:“张经理……”
张经理笑了一声:“我可以去找局领导,但没你面子大。”
岳宁挂断电话,正要给二商局的宋局长打电话,却见陈主任走了进来。
“陈主任您找我?”
“跟我走,一起去粤城宾馆,罗部长想跟你了解一下港城的情况。”
能有机会和大领导聊天,岳宁知道机会难得,但她现在还得把师徒俩弄出来,福运楼晚市不能缺了两位大厨啊!
“陈主任,福运楼还有事。我带来的两个厨子,一个是福运楼出去的,另一个是国宾馆陆永定大厨的女弟子,现在一个被抓进派出所,一个被留在街道。我得去把事情解决了。”
陈主任看着她:“这港城什么东西都有,过来也不遵守我们这里的规矩,难道是……”
“您瞎想什么呀?”岳宁言简意赅地把阿珍的事跟陈主任说了一遍。
只要不是那些败坏道德的事,他就放心了。陈主任点点头,拿起电话拨通:“朱副市长,我这里有一位港商,您认识的,就是和福运楼合资的小岳……”
陈主任打完电话,转头问她:“可以了吧?”
这点小事,竟让这么大的领导亲自过问?岳宁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嗯。”
“走了。”陈主任说道。
*
范秀琴坐在街道办公室里,淡定地拿出茶缸递给李老婆子的大女婿:“同志,给我倒杯水啊!”
“你让我给你倒水?”对方显然没想到她还能如此淡定。
“不麻烦领导了。热水壶在哪儿?我自己倒。”范秀琴站起身,翻了个白眼。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的问题有多严重?”
范秀琴回忆起自己今天干的事,这有啥?她平时拿了鸡毛都能当令箭,别说是真拿了老板的令箭。
午市结束后,她从福运楼拿了一个铁皮桶,桶里放着茶缸、筷子和择菜用的小马扎,直奔李家竹筒楼的门口。
小马扎一放,铁皮桶反扣在地上,茶缸摆在一旁。她坐在马扎上,用筷子敲了敲铁桶,另一只手想甩个快板,却发现缺了块木板。
“哐哐哐!”铁桶敲得震天响,她清了清嗓子唱道:“诸位啊!今天我来为数一数,咱们这楼里,黑心黑肺黑肚肠的老李家……”
范秀琴家一直靠着祖传的硬气功在天桥卖艺。解放后,天桥下的那些艺人被归为劳动人民,统一纳入了一个系统,他们家也因此分配进了一个大杂院。大杂院里有耍猴的,有说相声的,还有唱大鼓的。
艺人有句老话:“曲不离口,拳不离手。”每天一大早,范家男女老少就开始练武,隔壁老刘家则是全家唱大鼓。范秀琴生性活泼,练着练着就跑去敲鼓唱曲儿了。刘大爷一直说要收她做徒弟,可后来范秀琴却去做了厨子。不过,小时候打下的底子还在。
这边连着一大排竹筒楼,每家每户只有二十来平方米,一栋楼里住着一大堆人。这个年头,不少人提前退休,就为了把上班的名额让给儿女顶替。楼里住着一大堆老头老太太,听到动静后全都围了过来。
“各位大爷大妈,大叔大婶,你们就说,这老李家是不是畜生哪……”范秀琴唱完一段,拿起茶缸喝口水。
这时,李家老头听邻居说有人在楼下又唱又骂,气冲冲地跑了过来。他看见何运邦那个喉咙比锣鼓还响的女徒弟,正在敲大鼓,讲他们家的事。
“你……你这是在干什么?”老头子怒气冲冲地大吼。
范秀琴停下手里的筷子,嬉皮笑脸地站起来:“怎么了?就兴你们家老婆子去我师傅家骂人,就不兴我来你们家门口唱大鼓了?我可比你家老婆子说得精彩吧?我说的哪句话不是事实?还有你这个老头啊!也不是个东西……”
老头子气得要上去打人,范秀琴往后跳了一步,大喊:“大家让一让,让一让!我给大家表演一下家传绝技!”
听她这么一说,围观的老头老太太全都让开了。范秀琴连续几个后空翻,赢得观众连连叫好,接着一个单手倒立,更是让场面沸腾起来。
范秀琴站定后,跟大家伙儿抱拳行礼:“多谢大家捧场!”
“老头,还打人不?”
老头子见到这情形,哪儿再敢动?
范秀琴又坐回原位,筷子一指李家老头,说道:“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老缺德生了个小缺德,为了能进钢铁厂,让十八岁的阿珍去了山沟沟啊……”
李老婆子拐进这条街时,正看见楼下围得水泄不通。她挤到人群中间,听到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唱这些话,抬头一看,原来是何家那小子的女徒弟,正用筷子指着她家老头子。
她心里憋了一肚子气。原来,刚才李家婆子去何家炫耀,说她那个在街道做领导的大女婿打了招呼,何家那小子进了派出所,工作都别想保住了。
可没想到,她在何家吃了一肚子气。回来的路上,她不放心儿子,想去看看情况。
结果却看到儿媳妇正拿着扫把打儿子,儿媳妇一边打一边骂:“我早跟你说过了,让她滚了就好了,你不听啊!还要把她嫁给那个谁?现在被打成这样,也是活该!”
儿子缩在墙角,任由儿媳妇打骂。李家老婆子心疼儿子,跑过去护着他。儿媳妇见状,怒气更盛:“都是你这个老不死的,骗我……我要知道你们家有这么多烂事,我也不会嫁过来!”
“我哪儿骗你了?你不还是贪我们家只有一个儿子……”
儿媳妇哪里听得进去,举着扫把把她赶出了家门。李家老婆子一路上气得直掉眼泪,心想:早知道就不给儿子找这个儿媳妇了!这女人跟个母夜叉似的,这些年跟她吵了不知道多少回。
这会儿又看见老头子被这个女人用筷子指着,她满肚子的火气全上来了,冲过去破口大骂:“你个死丫头,你讲不讲道理?我当年收留她是积德,她现在刚回来,我让她嫁人怎么了?这是我养大的女儿!”
范秀琴正怕没人跟她吵,见状更加来劲了:“老太婆!你良心让狗啃了?当年阿珍姐给李家当牛做马十几年,下乡前连件囫囵衣裳都没落下,如今又要把她塞给一个前妻跳河的王八羔子,你当人命是烂菜帮子甩着玩呐?”
范秀琴的筷子在铁桶上敲出急促的鼓点,围观的老人们踮着脚往前挤。
她扯开嗓子,唱道:“竹筒楼里故事多,李家老婆子耍心窝!为了儿子进厂逼阿珍,逼得阿珍泪成河。阿珍在乡下挖野菜,李家婆娘在屋里数粮票……”
“就是啊!”一位阿婆指着门口的树附和道,“六十年代那会儿,口粮紧,他们家把阿珍的口粮全分了,阿珍饿得没办法,吃树叶子。我们实在看不过去,我还有阿英,省两口吃的给孩子。你知道了,还回去打阿珍,说她贱,说她馋。你是人吗?”
李家老婆子气得找来一把扫帚,抄起扫帚柄就要砸铁桶。范秀琴单脚踩着桶,一手抓住了扫帚:“老太婆,你自己摸摸你那张老脸,好意思说阿珍是你女儿吗?阿珍是比解放前的农奴还苦啊!”
眼见着骂又骂不过,力气也敌不过范秀琴,老婆子转头想找老头子撑腰。却见老头子带着大女婿来了。这下她可算是找到了依仗,她这个大女婿可是街道里有出息的人物,是街道领导。
范秀琴是个讲纪律、讲文明的姑娘,一看街道领导来了,她拎着刷着“福运楼”字样的铁桶,主动去了街道办公室,等着街道的同志叫他们单位的领导来处理。
福运楼的张经理很快来了。老婆子只知道阿珍的师傅是福运楼派出去的,以为范秀琴也是被派出去的,便跟张经理一个劲儿地说他们师徒俩如何欺负李家人,逼着张经理一定要开除他们师徒。
老太太这么说,张经理倒也不好计较,但街道的同志却开口了:“何运邦在春交会期间扰乱治安,范秀琴在这个时候闹事,性质非常严重。”张经理听了,心里很不舒服。
尤其是范秀琴,她毫不示弱地说道:“论严重,不是你岳母更严重吗?新中国不兴包办婚姻了,她去抓阿珍姐,那肯定是不对的。而且她到我师傅家门口骂人,骂得多难听,也没见你们街道出面。我师傅阻止他们抢人,阻止包办婚姻,甚至可以说,他在阻止拐卖妇女。怎么就错了?难道你和人贩子是一伙儿的?拉偏架也不要拉得太难看,好吧?”
张经理见范秀琴在街道里挺好,他放心了,对李家老婆子说:“你们说要把这两人除名,这个事,我不能做主,要请示领导。”
范秀琴连忙点头:“对,我听领导的。”
送走了张经理,范秀琴就在街道办公室坐着。她下午唱大鼓唱得口干舌燥,这会儿又觉得口渴了。
这时,街道同志问她:“你知道问题有多严重吗?”
范秀琴摇了摇头,坦然说道:“我是听老板的话,老板让干啥就干啥。这会有多大的问题吗?”她走到墙角,拿起热水壶往茶缸里倒水。
倒好水后,她捧着茶缸说道:“同志啊!我觉得吧,我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你。说实话,我见的大领导可多了,大领导态度都很好的,就您这种,手里没什么权,还要威胁别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人,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出来。
“别吹牛了,你还能见大领导?”
“那当然!”范秀琴得意地说道,“大领导喜欢我这个小丫头做的炸酱面。”
她正说着,见张经理又回来了,身后还带了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