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头脑和社会认知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完善的, 但也会受到外力冲击而逐步衰退。
祈景被关着的记忆不太清晰,仅仅只剩下文字记忆和零星的图片记忆,没有声音, 没有人物。
他耳朵里一直有些奇怪的噪音, 少年听不明白,也不知道自己来到了哪里。
这里都是泥……脸上、手肘上全都是……
直到有个人一把拽了他下。
“哎哟……你要死啊,站在路中间干什么噢!”
听不懂。
祈景轻微歪了下头, 这里是哪里?
炎炎的夏日,到处都是人, 军绿色的,还有担架。
泥浆上面铺着木板,有车子……在上面行驶。
他很迷茫地站在原地。
直到那辆车停了下来。
祈景循着声音看了过去, 他眼眸平直,没有任何杂质地望了过去。
阿婆的声音还在不断地放大,偶尔能听清,偶尔听不清。
“他不是故意的,不要计较了, 他还是个小孩……”
带着土话的普通话。
车门开了, 那个车身似乎很长, 是推拉的车门。
里面有个人。
外头的日光照到那个人的手腕上, 袖口很干净,上面有块表。
祈景看了很久, 直到那个手腕往外挪了下,他能看到的面积变大了。
仿佛有一阵涟漪泛过。
他被引着视线朝上,去看对方的脸……
但还没看清。
头好痛。
有兹拉兹拉的电流声。
像是老旧电视机调频的声音。
祈景一瞬间天旋地转的,膝盖仿佛脱力一样往下坠,眼前漆黑一片, 失去意识前耳膜传来阿婆的声音。
“来人啊,这娃……”
身体一直浮浮沉沉的。
【宿主……】
【宿、宿主……】
仿佛一直在连结一样。
祈景头疼的一直在哭,他自己觉得好吵好吵,眼尾都泛了一层的红。
直到听到一道沉稳的声线。
“他多大了?”
有消毒水的味道传到鼻腔里,有另外一道声音在回复。
“这还得问当地的村民,我是来支援的医生,我也不清楚。”
祈景觉得眼皮好重,他怎么也睁不开,直到下巴被很用力地扣住,口腔被弄开了。
“不过倒是也可以看看牙齿,唔……”
驻地医生道:“不大,也就是十三四的样子,不超过是十六。”
很痛。
捏的痛。
“他不舒服,别看了。”
另一道温文尔雅的嗓音响起。
医生松开了手,发现了少年脸上留下来的指印,愣了下,“这小孩有荨麻疹么……”
“皮肤太脆弱了。”
祈景感觉血管被抽出来一根针,疼得哼了下,医生回头看了下。
“小朋友?醒醒?”
还是没睁开眼皮。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外头的声音似乎被什么隔绝了,有另外的人过来。
“薄总,问清楚了,这孩子好像是……村上一户搭伙夫妻捡回来的,房子冲塌了,也不知道那对夫妻活了没有,估计半年后才能统计出来。”
“村里人说是家里死绝了。”
祈景不知道自己躺在车里,空调让他的体温没有那么热,身上盖了薄的毯子。
头没有那么疼了。
他很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睛。
就在这时。
那道沉稳的声音又响起了,语气很平和。
“是没人要的么?”
祈景接收信息的反应很慢,眼皮睁开的力气一下子消失了,巨大的恐慌淹没了过来。
他仿佛喘不过气了。
“应该是,可能会送到市里的福利院,不过不知道那边年龄大的收不收?”
助理当然也想这个孩子有个好归宿,薄总是个好人,基本上愿意出手就可以解决后续的问题。
“那需要我现在去联系那边的机构么……”
“不用。”
薄承彦手指在膝上轻轻地敲了下,垂眸看着哭红了眼睛的小孩,“没人要的话……”
*
时间一晃过去几年,同样是在车里。
昔日的少年抽条长大,已经大了好几圈,但还是要窝在薄承彦怀里。
祈景想起来一些事,他被带走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治疗,那段时间他不会走路。
因为被脚踝被栓了很久的铁链,磕磕绊绊地容易摔。
营养不良,又瘦又小的。
原来他是抱过他很久的。
仿佛说得通了,祈景从来就没有经历过偶像剧里的“公主抱”,他一直都是手托法的“婴儿抱”。
是到了锦江别苑之后,他被治疗好了之后,才不再抱了。
薄承彦蹙着眉,掌心还捏着怀里人的腕骨,他下颌很是冷硬,但说出来的话又很温和。
“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理理我。”
翻来覆去的询问。
仿佛回到了两年前,祈景面庞干净又单纯,只会望着你,偶尔愿意说几句。
最主动的动作是勾你的手指。
很拘谨。
回握都会吓到他。
“好。”
很闷的嗓音。
薄承彦很难形容这是什么感觉,仿佛一块重石一下子落了地,他确实想过很糟糕的可能性。
会不会原来做的心理疏导全部无效了。
他很有可能又开始封闭了。
“为什么不高兴?”
祈景感觉自己的腰被轻轻的带了下,后颈被提了起来,他下巴微微抬着,有点轻微的茫然。
“告诉我好不好?”
薄承彦心里高悬着达摩克里斯之剑,尽可能维持着冷静自持的模样。
“我好像想起来一点点。”
薄承彦眼眸低垂着,少年腰后的手臂肌肉绷紧了,青筋很是明显。
好似用力一下,腰都可以勒断。
“嗯。”
当初的治疗方式有催眠的步骤,是让他忘记一些痛苦的图像和声音。
薄承彦始终神色不变,压着情绪聆听,他并不想知道为什么少年会忘记他把他带过来的那段记忆。
是不愿意么?
那也晚了。
祈景又抬手去撑着对方的肩头,不高兴地道,“嗯……抱得太紧了……”
那个力道瞬间松开。
男人黑沉的眼眸看了过来,几乎没什么犹豫,“对不起。”
祈景愣了下,他有时候会觉得薄承彦这种有礼节的样子很奇怪,像是压抑着什么。
他以前也说过不要抱得太用力。
可是好像对方还是不怎么能控制得住。
少年其实没有想什么,这是一种微妙的情绪变化,他只是急切地想要知道另外一件事。
“我是别人送给你的吗?”
语气闷闷的。
空气中微微的压迫感一瞬间消失了。
“不是。”
祈景垂着眼皮,垂着的手指微微蜷着,很是困惑地道,“不……不是?”
少年肩背很薄,坐直有种认真感,他仿佛又精神了点,“我不是被人送过来的?”
父母是亲情最初的具象词,祈景遗忘了很多痛苦的回忆,甚至忘记了自己大山里的弟弟的名字,但是他还是“阿爸阿妈”这个称呼。
传统东亚家庭中,在全年龄段中,基本都有求之不得的遗憾。
而有一半都要归结于原生家庭。
祈景当时见到那副场景后,是真的呼吸不上来,他被抛弃了太多次,难以抑制地代入了自己。
“我这里的父母……没有不要我?”
语调甚至有些上扬。
996其实并没有传输过他这里的人物信息,祈景并不知道自己是身穿的,懵懂的以为有亲情。
但又害怕自己像是那个女孩一样。
被送走的。
被抛弃的。
都不要了的。
说到底他对于父母的理解只有一个名词,但仍然不能阻挡那种深层次的空缺。
薄承彦从始自终都捏着人的腕骨,他察觉到了怀里人语气的期待感,他对自己的道德感还是高估了。
因为他没有半分犹豫就对人说,“没有父母,小景,我说过的。”
“他们不在了,死在了洪灾里。”
“是我,我一见到你,就想带走。”
祈景的情绪还没有起来,就被直接地引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薄承彦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在走向失控,他无法忍受祈景走在他没有规划好的路线、遇见他没有调查过的人。
经营的人设如今成了束缚他的道德枷锁。
倒不如直接挣脱。
“当时我可以选择把你给那里的社会机构,但我还是带你走了。”
“甚至是用了手段,你知道,我收养不了你,需要去澳门落户口。”
薄承彦揽着人的腰,皮肤下的血流速度微微加快,身体仿佛崩成一根弦,他面无表情地问:
“觉得我恶劣么?”
祈景双手环着人的肩背,愣愣的,摇了摇头。
“你很好。”
空气中有种隐隐的挤压感。
仿佛喘不过气了。
“那以后呢?你拥有了民事能力,可以独立在社会上生存,会离开我么?”
祈景手指攥紧了薄承彦的衬衫,他睫毛扇动了几下,“我……还没有毕业……”
“会不会?”
从某种程度上,这并不符合道德要求的,人不可以索要一些未来的。
像是提前套上了枷锁一样。
不合适的。
但在亲密关系中,这种行为屡见不鲜。
可惜的是,多半伴侣都不会履行。
*
凌越的基金会很快收到了通知,会安排那对母女的后续事宜。
母亲的先天性心脏病会被公益治疗,女儿将会被送往特殊学校,那里会帮助残疾人掌握一门在社会上谋生的技艺。
这是在一天后实施出来的方案,同时祈景因为低烧还没完全消退,在Z省又停了一天。
一辆黑车低调地停在了厂房的门口,祈景推开门就下车了,转头和人道,“我一会就回来,很快的。”
少年已经微妙的感知到了什么。
他好像离得太远,对方会变得有些沉闷。
“我走啦。”
其实是很简单的事,他想来还雨衣,然后顺道去见一下江修远,对方应该还在这里做志愿者。
还没有和他告别。
匆匆还完雨衣之后,他还来不及去问这里的工作人员,耳边传来一阵粗鲁的男声。
“江修远呢!他个没良心的!害死我爹妈的畜生!”
“人呢!我这次一定——”
有好几个保安直接扣住了那个青年,几乎没费多少功夫就把这个人往回拉。
祈景定定地看了好久,直到耳边响起工作人员的话,“不知道那谁……嘴里全是脏话,闹事的吧。”
“你还有事吗?”
少年摇了摇头,但他本来是走向车的方向的,但想了想,转头去了那个巷子。
原因无他。
那个人长得实在是和江修远太像了。
祈景来晚了,他跑过去的时候正好赶上陈卓在擦手上的血,气氛一下子凝固了。
“你……”
“不是。”
陈卓顺着人的视线去看自己的手,顿时一阵无语,“我自己的血,这被江修远捅的,我真不是坏人。”
祈景只是愣愣的。
仿佛进入了问答模式。
“江修远怎么会捅你?”
“讨厌我而已。”
“你不躲?”
“……”
少年没忘记正事,还是问:
“那是他的弟弟吗?”
陈卓觉得自己真是流年不利,打电话被撞到,揍人也被撞到,改明儿他就去找个寺庙除除晦气。
“是。”
“那为什么来这里闹事……”
“不知道,谁关心这个,薄承彦在哪?”
陈卓本能地想转移话题。
其实有点麻烦。
但祈景早就不是高中生了,他听到了那句话,于是也没有再问多余的,只是道:
“我听到了那个人说的话,江修远父母不在了么?”
祈景其实指尖都凉了。
他奶奶已经去世了,父母……
“是。”
“那是谁……”
陈卓仿佛是认栽了一样,往这里走了过来,把擦血的纸巾卷了卷,扔到了一旁的草丛里。
“不是我,不用这么看我。”
“他昨天发烧了,我没让他来这里做志愿者,你是不是找他的?”
陈卓肩膀微靠着墙,扯唇笑了下,“也是巧了。”
祈景只是眉眼很担忧。
“你不是昨天走的?真是的……”
事情被娓娓道来,原来江修远在老房子待着的那个雨夜,他的父母也在市区往回赶。
但好巧不巧,老天捉弄,车子滑倒山坡下了,直接抢救无效。
“是不是感动了?”
祈景回了下神,蹙了下眉,他从未遇见过这么复杂的事。
陈卓很不留情地道:“很不幸,在那对父母死之前几秒,江修远的手机里还源源不断地接收着谩骂的消息。”
“你猜猜是什么?”
祈景呼吸都放轻了。
他反应过来了。
江修远当时是真的没有求生意图了,他待在老家里,连走都不想走了。
可那个时候是雨势高峰期。
如果人真的死在老家。
周围的街坊邻居会怎么议论那对父母。
体面是乡村社会中最重要的。
是的,可以用儿子卖身的钱来改善生活,毕竟也不是养在身边的,是个同性恋,也不会传宗接代,正好自己有个小的。
至于因为这么点事就闹?不和你说,还不是怕影响你工作?
你弟弟马上就要结婚了,你闹这出是干什么?搞丧事?赶紧滚回来。
养你到这么大,你付出点怎么了?
……
“死了。”
“我是觉得挺好的。”
祈景垂着眼皮,仿佛陷入到了什么难以处理的问题上了。
“但江修远不能知道,我必须带他回京市。”
“如果他知道了,一个缺爱的人,会不会无限放大那一丁点可能,他会想,是不是父母还关心他,是不是害怕他出事来找他的。”
“然后陷入自己害的父母死的绝望情绪中,再走上绝路?”
陈卓面无表情地道:“他本来就有抑郁症,那不是遇见我之后得的,我查过,之前就有。”
“不过……”
“薄承彦知道,但他并不关心我们的事。”
“所以,也请你保守这个秘密。”
人生是充满戏剧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