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裴琮正陷入一场幻梦。意识被抽空, 被什么远远地牵着,向下坠。

他蜷缩在逃生的星舰上,四周是嘶哑的报警音。

舰窗之外, 废星正在塌陷。

由内而外的连锁引爆, 火光吞噬表层,矿带爆开, 空气层断裂,被一圈圈烈焰包围。

污染者在永远不会有人回应的求救信号里,绝望地死去。他们的身份从未被记录,他们的尸体也不值得回收。

他的同类,他的星球, 他出生的地方, 那里什么都没留下, 全部被高高在上的联邦屠杀殆尽。

再一转,画面又变了。

他站在联邦基因库门前。

裴琮独自一人,所有人透过监控记录窥视着他。他声名狼藉, 极端危险,具有极高的毁灭倾向。

他从不为谁而战, 也不是为了什么正义,只是想证明那套该死的“人种净化逻辑”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的手掌搭在爆破指令上, 顶着全世界的审判, 孤注一掷, 摧毁了联邦基因库。

连同他自己, 一起消失在火光中。

意识开始崩解。

裴琮忽然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骨骼开始从“现有形态”脱开。

体内被融合进来的某种“基因”,正在发出震荡,像是要从他濒死的意识中撕开一个回溯的裂缝。

被拉着、卷着、重组着, 飞快地……向过去回溯,再落下去。

梦境崩解的刹那,裴琮整个人骤然坠入失重般的黑暗。

天光很暗,黑池特有的发光粒子微微闪烁,血干涸成纹路。

而他正被人按在剧烈的心跳之间。

那个人低着头,呼吸压得极轻极浅,却一动不动,好像守着自己的整个世界,一双手臂、滚烫的,死死地抱在怀里。

裴琮还残留着梦境稍微那片崩塌的余光,他的眼神慢慢聚焦。

他偏头,视线一寸寸掠过对方的肩胛、锁骨、下颌——直到撞进那双已经不再阴沉、却依旧深得骇人的银灰色眼睛。

“睡得够久的。”

对方低声说,俯下身,额头抵在裴琮的下巴上,很是享受裴琮现在的虚弱。

裴琮敏锐察觉到西泽尔的不同。

他曾经熟悉的那种低温、湿冷、带着蛇类警觉与病态压抑的感觉,已经完全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滚烫、野性、不断扩张的味道,翻滚的欲望和控制感直往他身上贴。西泽尔身上的血迹斑斑,带着刚刚觉醒的、锋利的、野心勃勃的笑容。

这让裴琮感到陌生。

裴琮眯了眯眼,嗓子还干,但唇角慢慢勾起一个惯有的笑:

“你觉醒了第二基因?”

西泽尔笑了笑,没有回答裴琮的问题,而是俯下身,鼻尖贴近裴琮的颈侧,陈述事实:

“你差点死了,被吸干了,裴琮。”

“醒来第一件事居然还是关心我?”

他的声音贴着皮肤说出口,温热的呼吸让裴琮有些不适应,原来蛇类的冰冷粘腻感荡然无存。

裴琮眼神一顿。

意识的余波翻上来,让他想起那团“器官”像溃散的血海一样缠住自己、撕裂、吞噬的细节。

他皱起眉,低声道:

“……是我大意了。”

他顿了顿,嗓音沉下来,带着一种极难得的收敛与低缓:

“受伤了吗?”

西泽尔更加愉悦,指腹沿着他侧颈压了压,醒来的第二句还是在关心他。

裴琮果然是在意他的。

自己作为蛇之前真是愚蠢,疑心如此重,却只知道憋在心里。

他怎么会对这个产生怀疑呢?

西泽尔掐住裴琮的下巴,慢慢道:

“你确实应该向我道歉。”

他低头看着他,眼里却没有责怪,只有某种说不上来的炽热。

“不过口头上的道歉,未免太敷衍。”

裴琮被他的动作惊讶了一下,第二基因的影响名不虚传。

但再怎么影响,也不过就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裴琮很快平复下来,确认西泽尔没什么重伤,骨子里的恶趣味又冒出来:

“哦?你想怎么惩罚我?”

他以为西泽尔会再别扭地沉默,或者说点阴阳怪气的冷话。

西泽尔目光缓缓从裴琮的嘴唇扫到锁骨,再落在他侧颈那处泛白的皮肤上,鼻尖慢慢贴近裴琮的侧颈,先嗅、再停下。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缓缓摸出一个银色的小装置,比指节还小,质地极轻,表面有微型触点。

他用指腹慢慢地擦了擦,贴在裴的皮肤上,命令道:

“割开皮肤,把它放进去。”

他说得很轻,却也很慢,没一点藏着掖着的意思。

裴琮瞥了它一眼,眯起眼。

西泽尔之前给裴琮也装过定位器,趁裴琮睡着,临时注射追踪液体,就像这次一样,但这种方法有时间限制,还总担心针眼会被裴琮发现。

但现在不一样了。

裴琮不在他身边,就出了这种事情,差点把自己的命丢出去,如果不是他及时赶到,裴琮真死了,打算拿什么赔给他?

都是裴琮的错,所以现在,想让裴琮自己戴上,也不是什么很过分的要求吧?

西泽尔没有说“拜托”,也没有加“如果你愿意”。而是以一种直白逻辑,坦荡而执拗地盯着裴琮。

这枚定位器,从他有这个念头,就一直贴身带上身上了,只等待一个放进去的机会。不想再偷偷摸摸,西泽尔急切地想看裴琮的行踪,什么时候离开,什么时候回来。

裴琮知道少年自己是个什么德行。刚刚从死亡边缘回来、刚刚觉醒第二基因、整个人还晕着一层钝痛。

最讨厌的,就是“意料之外”。

他们本来就很少分开,裴琮清楚自己在西泽尔心中,大概已经彻底成为了他的所有物,那么,给所有物带定位器也不算是很出格的要求。

裴琮垂眸,从西泽尔手里接过定位器。

他用骨刺一样锐利的蝠翼边缘,割开了自己前臂皮肤。

血顺着腕骨蜿蜒淌下,裴琮动作不快不慢,把那枚银色的小东西,嵌进了那道新开的创口中。

皮肤慢慢合上。

西泽尔盯着他看了一整个过程。

从血流下,到定位器滑进皮下,那一刻,他心里的占有欲没有平息,反而像个无底洞炸开了底。

他该满足的。

他得到了所有——裴琮没有拒绝、没有反抗、甚至主动让他看,在血里把定位器种下,种进骨肉。

西泽尔眼神骤然紧缩,呼吸止在喉咙,胸腔像是被什么野性的本能活生生地撕开了。他心跳得越来越快。狼闻到了猎物自己钻进巢里,不是高兴,而是疯了。

——想要更多。

如果他现在亲吻他,裴琮会是什么反应呢?如果现在抚摸他,进入他的身体呢?

裴琮好像没察觉西泽尔已经快要失控,散漫地从西泽尔怀中挣脱,半跪在西泽尔面前,直接对上西泽尔深灰色的眼睛:

“对不起,我接受你的惩罚。”

西泽尔忽然就静了,他伸出手,一点点揉过蝠翼的薄膜,现在的裴琮如此顺从,让他几乎产生了忍耐身体欲望的念头。

他越来越贪婪了,他想从裴琮的嘴里逼问出一点让他安心的话。

“裴琮,你会陪着我吧?”

西泽尔的声音在黑池实验室那层密闭的钢板空间中显得过于清晰。

蛇类的他一向多疑阴郁,绝不会将这种恐慌的情绪袒露在外。可作为狼崽,在直白表达占有欲的同时,这点压不住的偏执,还是一点点漏了出来。

他们身处的地方极其安静。

黑池的控制层还未重启,四周全是生锈的实验台、脱落的冷凝管、滴落不明液体的废管道,眼前模糊不清,不知何去何从。

这一切都逼仄得让人窒息。

未来西泽尔会站在在星际之巅,他会是让联邦头痛的统治者。哪怕孤身一人,也能踩着尸骨闯入层层防卫,摧毁联邦的核心。

但现在,他只是一个坐在潮湿钢板地上的少年,一遍遍确认他的神明不会离开他。

裴琮伸出手,抱住了他。

“当然。”

他低声说。

裴琮不会再让西泽尔独自前行。

那么,作为奖励——

西泽尔侧过头,狼耳朵就那么轻轻一抖,从他黑发间慢慢探出。

一对灰黑色的耳朵,柔软,细绒半竖,带着刚觉醒不久的生涩,

西泽尔凑到裴琮手边:“……摸吧。”

裴琮终于看清了,西泽尔的第二基因是什么。

是狼。

是披着脏血和利齿的野兽,终于愿意为他低下头,露出腹部和耳朵的狼。

他没忍住,抬手轻轻摸了摸。

指腹划过绒毛,柔软得不可思议,耳朵微微颤了颤,西泽尔下意识收紧手臂,把他抱得更紧了些。

他们正准备离开黑池。

那团肉从池子深处蠕动爬出,带着湿滑的血痕,低伏着、缓缓向西泽尔靠近。

它没有攻击的意图。

西泽尔已经拔出武器,脸色瞬间沉下来,藏着压着不住的杀意。

那是纯粹的直觉性愤怒,它想接近裴琮?它碰都不配碰。

“别急。”

裴琮伸手拦住了他。

他目光停在那团肉上,轻松判断出“器官”的意图:“它认定你了,你是它要找的新主人。”

西泽尔眉目冷冷。

裴琮顿了顿,补充道:“它有用。它能提高你的精神力上限,让你的基因更加稳定地运转。”

西泽尔闻言没松手,眼神反而更冷了:“它差点吸干了你。”

裴琮觉得丢脸,解释道:“那是因为我当时没防备了。”

西泽尔沉下脸:“它把你摸了个遍,还把你捅了个对穿,它必须死。”

“器官”朝西泽尔低伏身体。

可怜兮兮的,不断试图靠近他,爬近他,还带着点“需要被谁收容”的期待。

裴琮:“你融合了它,就能使用他的力量,包括触手。”

西泽尔沉默几秒,最终还是压下手,冷冷一哼。

他背部微微绷紧,肩胛骨下露出一小块空白肌肤,血管隐约跳动,某种异物即将闯入。

“……真的要试吗?”他咬着后槽牙问,语气里藏着压不下的不适。

裴琮站在一旁,神情冷静。

“器官的结构已经稳定。现在它不是吞噬你,而是融合进你。你撑得住。”

“精神感知上限,是你未来最薄弱的一环。你想要更强,就得忍着。”

西泽尔没再说话。

“器官”感知到了呼唤,那团血肉从容器中滑出,一块温热却恶心的异物,缓慢爬上了他的后背。

刚接触皮肤那一瞬,西泽尔呼吸一滞。

那是生理性的反感。

它的触手冷而湿,绒毛贴着脊椎滑动,一层层黏液裹着带有引导序列的嵌合端,试图寻找骨缝、神经、肌肉与精神信号的交界点。

西泽尔脸色苍白,他能感觉到那东西像一条缓慢游走的刺,钻入他肩胛骨下方,一点点螺旋推进。

刺入的同时,他脑子里炸开了数十种重叠的杂音。感官被扰乱,精神力正被迫接纳外来的规则。

他本能想推开。

可他看到裴琮还站在一边,神情淡淡,眉目未动。

西泽尔还是选择相信裴琮,死死压着心跳,任那团恶心的生物嵌入皮肤、寄生血肉。

几分钟后,“器官”彻底融入他左肩胛内侧,形成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半透明印记,仍在微微跳动。

它不再动。

它听话了。

西泽尔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语气低哑:“……行了。”

“它现在,是我的了。”

西泽尔闭着眼,精神力轻轻一动,肩胛骨下那枚蠕动的半透明印记便泛起微光。

“器官”从他体内缓缓分离出来。

裴琮也是第一次见到“器官”从身体中分离出的实体。

可能是上辈子寄生时,双方都太虚弱,“器官”只能躲在裴琮身体深处啃噬残余能量,这一次,双方的能力都很强大,它成功拥有了“实体”。

血肉蠕动成型,神经自动缠绕成肌膜结构,它落地的那一刻,全身像是刚从母体中剥离出来的初代生物。

它本能地寻找熟悉的精神力。

下一瞬,它感知到了,裴琮站在不远处。

“器官”立刻低伏,快速地无声无息贴了上去。用最黏腻、最讨好的方式,贴着裴琮的脚边往上爬,口器微张,柔毛乱颤,整个动作都在发出一种幼体讨好式的臣服信息。

它甚至还发出一声黏滑的软鸣,像是在叫唤,甜腻又亲昵,好喜欢他,身上好香,想把他捉起来永远不分开。

裴琮还没反应过来。

“啧。”

西泽尔脸色一下子黑了。

他眼都没眨,直接伸手将那团东西一把从裴琮身上扯下来。

“滚回去。”

他咬着牙,低声怒道。

“器官”还想挣扎,但感知到主人的强烈厌恶与压制,立刻哆哆嗦嗦地瘫软下去,滑回了西泽尔体内。

裴琮低头看着这一幕,猜测应该是“器官”吸过他的血,体内仍残留着精神序列,所以才对他比较亲近。

“器官”现在彻底算是西泽尔所属物了,不愿意让“器官”亲近自己,裴琮也能理解。

裴琮慢悠悠道:

“怎么这么大反应,它又不会认我当主人,这么小气。”

西泽尔冷着脸,只把“器官”死死按在精神领域边缘,压进属于自己的边界内。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咬牙:“它再敢往你那儿贴一步,我就把它拽出来捏碎。”

裴琮闻言微顿,只当他是因为“器官”的不守规矩和不忠诚而恼火。

但西泽尔心里却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器官”的每一个举动,每一次靠近——都不是它的意愿。

是他。

是他时刻心心念念在幻想:

裴琮站在他面前,伤痕累累,气息衰弱,血气潮湿温热,仰着头靠过来。

他什么都不说,就贴上去。

贴在脖子、锁骨、唇角、骨缝之间,像是要把自己整个人都揉进去,留下一点味道、一点气息、一点被拥有的证明。

“器官”只是做了他不敢做的事。

只是把他藏在骨子里的欲望,毫无羞耻地流露出来了而已。

他冷着脸,压着喘息,把那些躁动不安的意念层层收拢,封进意识中。

——不能碰。

——不能表现得太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