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琮在问出这句话后, 就已经做好了西泽尔翻脸扑上来的准备。
他在试探西泽尔。
维兰德告诉他,排除主动献身这条路,裴琮就得尽他所能刺激西泽尔的情绪。怒火、恐惧、羞耻、嫉妒, 都可以是突破口。
裴琮打算先从挑衅西泽尔的控制欲开始。
果然, 这话一出口,西泽尔周身的空气就骤然冷了下来, 那种担心被裴琮抛弃的感觉裹挟着他。
他脸色一沉,眼底还浮动着晦暗的涩意,眼神变了又变。
但反常的是,西泽尔没有扑上来。
只是盯着裴琮,沉默了一会, 情绪已经彻底沉入黑潭, 说:“好。”
回到影蝠的收藏室, 裴琮就将西泽尔的东西从卧室拿了出来。
艾洛和晏止眼睁睁西泽尔的东西,整整齐齐放在了他们容身之所旁边,不禁开始猜测这两个人之间是不是闹了什么矛盾。
尤其是西泽尔, 比平时更冰冷。
看来距离不当人越来越近了。
趁西泽尔不注意,艾洛和晏止对视一眼, 悄悄蹭到裴琮身边。
“......裴先生。”
艾洛站在裴琮侧后,声音压得很低, 像是怕被谁听到。他神情紧张, 眼神不敢落在裴琮脸上, 做贼一样把话塞完。
“你还是要小心一点, 西泽尔今天......特别不对劲。”
裴琮当然知道西泽尔在不对劲什么,偏头看了他一眼:“少管闲事。”
艾洛把心一横,一股脑说:“你们突然分开住,他要是真作出什么, 我觉得你还是得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裴琮刚被维兰德荼毒完,现在又被一个小奴隶规劝,他的语气不紧不慢:
“说到这件事,你跟维兰德那边的账我还没算。”
“敢卖我的消息?”
听到这话,艾洛像是被轻轻抽了一鞭,缩了缩肩膀,不敢出声了。不是他非要说,而是维兰德每天都在用他的小命威胁他啊!
裴琮扫他:“还不快滚??”
要不是他和西泽尔绑定,又还有点用处,裴琮早就在他告密的时候解决了他。
艾洛猛地后退一步,低头、退开,灰溜溜地没再搞多说一句话。
裴琮还和赫利约了见面,在卧室换好衣服准备出门。
客厅里,西泽尔正坐在沙发上,独占一整排,艾洛和晏止像被他狠狠欺凌过一样,离他八万八千里,生怕靠近西泽尔一点。
裴琮没在意,推开门要出去,西泽尔刚要跟上,就被裴琮以赫利要求“私人谈话”为理由,留在了家里。
裴琮吩咐:“在家安分点,等我回来。”
很好,这是裴琮今天第二次推开他。
西泽尔表面送裴琮出门,转身看到两个缩在角落里的鹌鹑,脸上瞬间变了副表情。
西泽尔知道裴琮是在引起他的情绪波动,裴琮做得很好,他确实很不悦,只是没有在裴琮眼前表现出来。
既然如此,他干脆顺势退一步。
趁着裴琮不在收藏室,西泽尔开始实施自己刚刚被“拒绝”之后的第一个预谋。
他要清理掉这个屋子里除裴琮之外,任何一个他不想看见的人。
两人面对脸色阴郁的西泽尔,比恐惧更先出现的,是脸上机械般的笑容。比起裴琮,西泽尔恐怖多了。
西泽尔要求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搬出影蝠的收藏室,好给他腾出沙发的空间睡觉。
裴琮吩咐了,要他安分一点在家里。西泽尔遵循要求,首先就把两个小孩的嘴给堵上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实在算不上“安分”,只能尽力向裴隐瞒,不告诉裴琮即可。
“搬出去。”西泽尔语气平稳,却带着令人呼吸发紧的压迫感,“今天,马上,腾出那张沙发。”
这里是裴琮的领地。
现在西泽尔要占下来。
艾洛还想试图挣扎,嗓音才刚出口,就被西泽尔眼神生生吓了回去,立马松口投降。
晏止作为和赫洛达成合作的重要人物,他笃定裴琮不会对他下死手,西泽尔不会杀他,没有艾洛那么怂,但对上西泽尔冰冷无声的视线,晏止挣扎的意图一下子也烟消云散。
西泽尔早就想杀了晏止了。
从那人被裴琮亲手送去维兰德手里那天起。他不清楚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裴琮对晏止的态度,不一样。
哪怕裴琮极力掩饰,哪怕他面上仍旧冷淡讥讽,可西泽尔能感觉到。裴琮曾经在晏止面前会迟疑,会沉默,哪怕只是一点点。
裴琮眼神深处夹杂着一种极不纯粹的情绪,像恨,又像懊悔,更像未曾处理干净的情感残渣。
西泽尔厌恶极了那种残渣。
那不是他留下的痕迹。
不是他制造的印记。
不是他唤起的情绪。
他站在裴琮身边这么久,一直看着他如何对世界冷眼旁观、不把一切放在心上,如何嘲笑、掌控、拆解、利用——唯独晏止,像是裴琮一段未经拆封的过去。
一段他不曾参与,却能轻易影响裴琮心绪的污痕。
哪怕是一丝。
都让他无法忍受。
“裴琮怎么可以因为别人而产生情绪波动?”
“怎么可以不是为我动怒、冷眼、出手,而是对着别人的影子感到懊悔?”
他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晏止成为那个让裴琮眼神动摇的人。
更不能接受自己还要忍着,看裴琮把那人留下、看他一次次从裴琮眼前经过、看他在西泽尔眼前活着,作为某段记忆的污点存在。
那不是嫉妒。
那是排他性的绝对掌控。
裴琮的每一分心思,每一次情绪波动,都只能为他而动。
哪怕是恨,也只能恨他。
哪怕是痛,也只能因他而痛。
他要的是一整个裴琮,不掺杂任何人、任何时间、任何过去。
不为报复,不为泄愤,他要在那片被污染的区域上,重新刻上自己的名字。
裴琮原本留下晏止,不过是想通过他的身份,搭上赫洛这一条线,现在已经达成目的,西泽尔疯起来更加没有顾及。
“你们真以为——”他缓缓开口,“和我参加了几场比赛,就有资格对我指指点点了吗?”
“你们能活着,是裴琮让你们活着。”
西泽尔抬手,死死扣住了晏止的喉咙。手指收紧,喉骨咔哒一声轻响,像某种节肢动物断裂的信号。
晏止确实背叛了裴琮,但他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更何况他现在还对西泽尔和裴琮有用,不,西泽尔只是警告他而已。
“你以为,”西泽尔嗓音低得发冷,语气平静到带了几分残忍,“你现在还有利用价值?”
晏止瞳孔一缩,挣了一下。
西泽尔稍稍用力,骨节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晏止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
晏止脸色煞白,喉咙上传来的窒息感还未散去,被一条看不见的锁链仍紧紧勒着他。
他们以为自己已经被接受了。
以为在那些角斗场的战斗后,那些彼此鲜血沾在身上的时刻,他们在西泽尔心里多少算是“自己人”。
可如今,那个在赛场上默不作声、冷眼杀敌的同伴,竟然也可以在几秒钟内、毫不犹豫地伸手掐断他们的喉咙。
西泽尔站在他们面前,身形被背光拉得极长。
西泽尔正要加重手上的力道,晏止已经呼吸困难,脖颈下方渗出一丝血痕。
就在那一瞬,收藏室的门“咔哒”一声被推开了。
西泽尔动作极快。
在听到门开的一秒内,西泽尔松开手,将手下的人扔出去,冷静处理整顿现场,还把艾洛从窗帘缝隙里拎出来。
晏止胸腔剧烈起伏,喉头剧痛;艾洛面色苍白,身上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冷。
两人坐在那儿,一个比一个狼狈。
而西泽尔转身时,表情冷静,神色自然,一点波动都没有。
裴琮从卧室走出来,手里拿着终端,他扫了眼客厅,语气平静:“你们在干什么?”
艾晏止和艾洛的呼吸纷纷都急促起来,好像看到了生还的希望,恨不得跳起来告诉裴琮:
——救命,西泽尔想杀了他们!
——西泽尔要把他们赶出去!
——他对裴琮阳奉阴违,想私下翻脸了!
晏止甚至下意识挺直身体,把脖子露得更明显一点,青紫色的瘀痕一环一环地压在颈侧,指印对称,清晰得像是直接从屠夫手里印下来的。
西泽尔不动声色地侧身,他没有挡住晏止,反而让他脖子上狰狞的痕迹更清晰地暴露在裴琮的视线中。
他保证,裴琮看到了。
裴琮确实看到了。
他目光扫过那片淤青,眉眼没有起伏,没有一丝情绪。只是短暂停留了一秒,便自顾自地走出门,随口道:
“动静小点。”
他就这么随意地把他们抛在西泽尔面前。仿佛西泽尔要怎么动手,都是他能接受的后果。
那一刻,艾洛和晏止忽然感到更彻底的绝望。
他们怎么会忘了,裴琮和西泽尔之间根本没有“好坏之分”。他们是一路的,只是裴琮太久没亲自下场,太久没对他们动手,才让他们产生了这种的错觉。
他们的本质是一样的黑暗。
西泽尔却忽然笑了。
他的嘴角缓缓上扬,笑容不大,却带着那种几乎病态的满足。
如果刚才,裴琮说出了任何一句求情或阻止的话,西泽尔就会立刻毫不犹豫地杀死晏止和艾洛。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等一个机会,一个裴琮能看见的机会。
看看那个总是游刃有余、什么都掌控在手里的男人,在看到别人因为他被活活杀掉时,会不会有反应。
会不为了别人,对他说“住手”。
只要裴琮说了,哪怕只是一句。那就代表,裴琮动摇了,为了其他人而有情绪波动,西泽尔绝不容许。
裴琮不能站在别人那边。
幸好,裴琮并没有动摇。
这让西泽尔愿意放晏止和艾洛一条生路。
他松开手,居高临下。
不明面上睡一起,换两人同居,这结果西泽尔能接受。
最终,艾洛和晏止被赶出门住附近旅馆了,跟着西泽尔比赛的钱,裴琮都如数发给了他们,两人身上的钱足够他们过还不错的生活。
收藏室重新归于两人的日子。
被裴琮亲手关上的那道门,将所有无关的人和情绪都隔绝在外。
裴琮没有问西泽尔那天到底做了什么,他似乎默认了一切,又什么都没说。
根据维兰德的建议,裴琮开始有意识地撬动西泽尔的情绪。
不是直接对抗,而是那种若即若离、步步试探的挑衅。他有意制造矛盾,模糊立场,拉长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时不时地回头,防止失控。
裴琮始终没有和西泽尔睡在一起。
他一个人待在卧室,门半掩着,偶尔一两晚睡得无知无觉。
他也开始对西泽尔忽冷忽热。
他的态度始终不明,语气温和,却充满了试探和诱导。
而西泽尔的情绪一直没有进展。
他听话,克制,努力把自己的占有欲和攻击性压到最低。可他的眼神却越来越深,越来越黑。
随着他们两人独处的时间一拉长,西泽尔体内那点阴暗的想法便悄无声息地疯长起来。
每一次裴琮靠近,每一次气味、体温、动作拂过他的感官,他的理智就被一层层剥离,悄然松动。
欲望在见不得光的地方滋长着。
它不只是性,更是一种本能的渴望——想要占有、想要靠近,想要触摸。
他的手指极热。西泽尔被抚慰着,一点点抚平异己痕迹,然后在脑海里一遍遍重复想象:
如果他将手指探进裴琮的口中呢?
会不会,舌头会被迫舔上去,牙齿微张,吞咽的弧度因异物而被改变?
他想让裴琮含着他的指节,湿漉漉地咬住,哪怕只是幻境,也足够让他低声喘息。
他甚至幻想过用指腹撬开那人的唇齿,轻柔地在裴琮的舌下抚弄。
而他的蛇尾——
在不知第几次缠上裴琮的腰时,终于不再只是无害地圈住,而是悄无声息得一路攀升,缓慢地,在他颈侧、锁骨、脊背上蹭来蹭去。
尾巴的尖端敏感得过分,每贴近一分,西泽尔的喉咙就会发紧,控制力随之被压缩成一根随时要崩断的弦。
他想进去。
哪怕是一寸、半寸——哪怕只是作为非人的一部分,悄悄渗入裴琮体内,与他缠合,与他融合,哪怕只有一瞬,他也想成为那个让裴琮失控的人。
夜里,西泽尔的身形被夜色裹住,步伐轻得没有一丝声响。
他已经掌握了裴琮的睡眠节律,并配合自身能力提升,在不打扰神经活动的前提下人为拉长裴琮的深度睡眠周期。
他现在有三十分钟。
裴琮侧卧在床上,眉眼安静,呼吸均匀,帘未合,月光落在他肩头,照出那一截手臂。
是这里。
他今天看到了。
维兰德在科研区笑着碰了裴琮的手臂,指节轻敲,裴琮挑眉,不悦却没躲,只是有点无奈的样子。
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幕,却在西泽尔脑子里反复播放,他低头,指尖在那片肌肤上反复摩挲。
一遍又一遍。
力道不重,却带着极度执拗的耐心,在往上涂满属于自己的味道。
西泽尔拿出一节注射器,针管慢慢推进那片皮肤,冰凉的液体让裴琮在睡梦中皱眉,又被安抚下来。
抽出针管,西泽尔指腹贴着裴琮的皮肤,直到皮肤变得泛红,才忍不住凑上去舔了舔。
西泽尔明白这是裴琮和维兰德的计划,他忍受着裴琮不和他睡在一起,忍受他冷处理、试探、忽视。
无论是裴琮有意无意挑起他的欲望,还是有什么其他基因觉醒的需要,西泽尔的耐心逐渐耗尽。
西泽尔阖上眼,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开始浮现出一个画面。
如果把裴琮锁在收藏室里呢?
他会准备柔软的床垫,净水、食物、维持生命的设备,一切都齐全。
裴琮脖子上会被套上锁链
他会亲手扣上。
裴琮用疏离和冷处理吊着他,又不肯给出任何实质回应。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多久这种若即若离、漂浮不定的关系。
但他知道。
他忍不了太久了。
*
西泽尔最近很忙。
对接了无主之地后,赫利那边的接洽、武装调配、接驳谈判 ......裴琮手里的权利移交出去,大半落到了他肩上。
西泽尔主动跟随裴琮的次数开始变少,只会精准冷不丁出现在他身后,摸摸抱抱。
“他的成功率是多少?”裴琮又一个人来实验室,看看基因抽离的实验进展。
维兰德翻了翻手里的终端数据,目光落在一串跳动的曲线参数上,还是那个答案。
“四成。”
维兰德掀起眼皮看他一眼,顿了顿:“其实这已经不算低。现在的技术条件下,像他这种污染度、兼容率和异常融合体质叠加的个体……四成是个奇迹。”
“有提高的办法吗?”
维兰德语气慢下来:“没别的办法,除非能找回原始基因参考数据。”
在“基因跃迁”计划开始,最原始的基因参考数据将会给整个手术提供更可靠的依据和更权威的参考。
“联邦的?”
“已经丢了。”维兰德自己就是首都星的基因库高层,“大清洗彻底清空了实验链,连备份都没留。现在所有模型都是模拟重建的,误差极大。你也知道,光是差一个碱基,就能毁掉一整组结构稳定性。”
裴琮点头,眼神沉了几分。
他上辈子曾亲手拆过一座核心实验室,见过那些实验体如何被转化为战争兵器,也见过那些“原始数据”的真正用途。
那批数据没有彻底毁灭,只是被藏了起来。
他知道藏在哪里。
“假如找回来,能提升他的成功率吗?”
维兰德盯着他看了两秒,然后点头:“能,而且会大幅提高。”
裴琮没再说话,目光垂下,过了好一会儿,他站起身。
主城区旧址的废墟,一直被联邦列为不可接近区域。
在地图上,它是空白地带,只留有一个代号,这是早年星战爆发的主战场之一,也是当时最惨烈的核心对撞点。
空气中时至今日仍含有微量辐射尘,杂乱频率干扰了绝大部分常规通信。
多数人都以为,那不过是战争留下的一块无人之地。
只有极少数内部知情者知道,那座废墟的真正价值不在地表。它的地下,曾是联邦生物实验系统最早建立的一处核心实验室。
这里最早储存着一批原始基因数据,用于研究“污染基因融合体”的极限适配性。部分失败的生体材料被留在了密封层下,连同当时所用的诱导装置一并封存。
按照标准,这些应该在大清洗中一并销毁。
可就在清理系统动用前不久,实验台突发了严重泄漏事故。
某种高辐射性诱导物质渗入地下供能层,引发了一系列不可控的生物链式反应,部分废弃样本开始异变。
数据不敢流出,也无法彻底销毁。主城区最终选择了顺水推舟的“封存”处理。
上面打上了星战废墟的标签,底下彻底封锁,用层层迷雾、谣言和行政禁令盖住了整个核心。
旧址废墟被严格封锁,主城区管控非常严格,只对被授权进入做任务的雇佣兵开放。
它的所有权依旧挂在主城区官方军事档案下方,这类任务,无权指派,更不会为个人需求破例。
连赫利与维兰德都没法插手。
裴琮原本已经准备放弃从正面进入。但西泽尔听完了前因后果,转身联系了哈克。
用两只改装过的高阶能源武器,哈克动用自己机械师协会的走后门名额,让这支小队挂靠在第六梯队雇佣兵序列下。
旧址废墟远比听说的更加危险。
裸露的金属骨架从断裂的高塔上垂落,在风中发出刺耳的尖响。地面布满焦黑的裂缝与未爆残弹,时间仿佛在这地方停止了流动。
小队在浓密灰尘与磁场干扰中缓缓前行。
空气压得极低,呼吸器中混合的气体带着一点潮湿的血腥味,在缓慢腐烂的同时吐出余温。
队伍由十五人组成。
裴琮,身后是西泽尔和维兰德,另有赫利派出的两名手下负责监测与后勤支援。
尽管每个人都配备了标准作战模块和抗辐射装备,可走进废墟深处不过十分钟,有人的脸色就已经发白。
导航失灵,定位漂移,系统信号一次次重启。
负责检测的队员咒骂:“这是哪来的脏东西?”
西泽尔没有说话,目光如刀般扫过周围,脚步始终紧贴裴琮半步之后。
这地方太危险,如果真的身处险境,西泽尔一定会毫不犹豫拽上裴琮一起陪他去死。
只有裴琮神情始终冷静。
他的目光在每一处废墟边缘迅速游走,不断比对脑中的残片记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确切地说,是他上一世意外跌进来的。
那时候裴琮刚偷出一份基因改造指令图,在逃亡途中走投无路,才跌入了空井。
他当时只以为是个废弃能源站的残骸,直到他踩塌了一层空腔,整个人被拖进了实验体回收仓的深处。
四周是泡在生物液里的半人类尸体,断掉的维生线像一根根缠着腐肉的虫,漂浮着缝合失败的标本和半腐烂的增生体。
正是联邦最早一代污染融合实验的残骸。
他在里面待了三天,没吃没喝,靠废弃的营养溶剂撑过高烧和精神紊乱。
第三晚,有东西爬到了他身上。
不是活物,是一块半人工培育的寄生组织,死去的“器官”,失控之后仍试图寄宿在活人身上。
它钻进了他的肩胛下。
住进了他的身体里。
他发烧到近乎神志不清,居然真的携带着它逃出生天。
裴琮带走了它,偷偷实验、抽血,最终在黑市的数据库完成了解析,花了足足一个月,才还原出其中的一部分基因链,“器官”融入了他的身体。
自此以后,裴琮的精神指数一度飙升,几天内记忆回放能力强化到了异常水平。
也是从那之后,他才真正踏入基因的大门。他这次的目的,不仅仅是原始基因数据,更是为了这个“器官”而来。
“别踩那。”裴琮突然抬手,挡住后方。
一名士兵险些踏进一处金属骨罅中,裂缝里隐藏着一枚仍在微弱脉冲的雷爆,已与废墟环境同化,肉眼几乎无法辨识。
“前面换左侧通道。”
“后面那个装置屏蔽掉,不要碰。”
在裴琮带领下,他们绕开了所有尚未激活的陷阱区,在短短半天内穿越了边缘地带。
除了最开始刚进入时,排异反应太严重牺牲了两个成员外,全部毫发无伤。
他们是进入旧址以来,存活率最高的小队,这只是刚刚穿过了最外围的入口而已。
通往核心实验室的道路,本应穿越整片战争遗迹,那是三十年前重火力交错的焦土区。
正常路径已经无法通行,地层塌陷、磁爆残留、污染体游动频繁,哪怕是主城区也未曾真正清扫干净。
因为根本没人能安全通过。
裴琮没走那条路。
他绕了一段,带着小队从侧端钻入了一个隐蔽的裂隙。
那是一处近乎被尘土掩埋的空调管线通道,裴琮在上辈子偶然逃亡时误打误撞进入,如今凭借着记忆,他找到了那块毫不起眼的岩面,撬开之后,风一下灌进来,带着陈年密闭空间的干腐味。
可还没来得及高兴。
脚步刚踏入通道,地板下的结构瞬间亮起红光。
“别动——”裴琮刚出口,那光芒便炸裂开来。
自动防卫系统激活。
轰鸣声从地层下方冲出,数枚细长的机械肢节从两侧弹出,喷吐激光,切割波刃横扫过狭小空间。
两个手下没来得及躲,连反应都没反应就被贯穿胸口,血混着烧焦气味瞬间灌满整段通道。
西泽尔反应极快,蛇尾横甩出去挡下第二波激光脉冲,却也被高频震荡波刮开一道长口,鳞片飞溅,血线瞬间拉出一道暗红弧形。
裴琮认出来,这种红线扫描不是锁定敌人,是测试逃逸反应,躲得太快才会触发第二击。
“维兰德,干扰它的感应延迟!”
他话音刚落,西泽尔已经一步横移,拽起金属板当盾,蛇尾一甩,将攻击臂生生抽偏。
维兰德精通生物代码,立马抬起随身终端,连接脉冲信号干扰器。
“我只能让它误判识别模块一次,之后它会升级回溯。”
裴琮脚步猛踏,跃身而起,顺着墙面反弹借力,在防御角度盲区震碎了核心芯片。
轰的一声,天花板中央悬吊的一根枢纽骨干猛地炸裂,整个系统“嗡”的一声开始错频,原本精准打击的红光瞬间变成了杂乱闪烁。
维兰德精准捕捉到断流窗口,所有攻击臂同步断电、回收。
通道归于死寂。
现场弥漫着焦糊、血腥、和刚刚打出能量场的灼烧臭,残骸中还残留着金属躯壳抽搐的声音。
西泽尔站在断壁前,额角渗出汗,蛇尾滴滴嗒嗒流血。
众人鱼贯而入,在通道尽头发现了封闭储藏箱。
打开那一刻,所有人都眼前一亮住了。
冷冻应急补剂、以及数量极少的基因调节糖胶,全都还保留在低温半活化状态中。哪怕经过了时间的摧残,却因设备残余自动维持,仍未完全失效。
士兵最先发出一声难以抑制的欢呼。
“靠,这都还能用!我们是不是发了?”
补剂、食物、活性成分,甚至还有三小支银色金属管装的基因修复液。
在旧址废墟里,简直就是救命的东西。
大家并没有贸然去拿,安静下来,等待裴琮和西泽尔的分配。
裴琮上前,弯腰看了一眼箱底,这一茬过后,活下来的人不多,每人一瓶都还有剩余,裴琮就一个一个发过去,正好发完。
裴琮也给西泽尔拿了一支,“喏。”
西泽尔接过,收进衣服内层,每个人都有的东西,他不想用。
裴琮在他身边坐下,他们正好坐在角落里,这么一坐,谁都看不见两人在干嘛。
裴琮掌心银光一闪,锋利的刀片还没刮破皮肤,手腕就被狠狠攥住了。
西泽尔声音低哑。
“不用。”
“你不能受伤。”
四周还有血在滴,防卫机制的热气烘得墙壁变形。
裴琮皱眉:“我很快就会好的,你在流血,喝一小口。”
西泽尔眼睛深不见底,绕了一圈确认没人在看他们,才道:“那么多人受伤,药剂你给每人一瓶,等会是不是还得给每个人都咬一口?”
醋死了,裴琮看了看西泽尔的伤口,从口袋里摸出一小管黑色的液体,递给西泽尔。
这是调和性最强的神经保护型融合缓剂,对普通人效果有限,却在能极大提升西泽尔体质内抗排斥反应的时间窗。
裴琮上辈子并没发现这个东西,刚刚搜刮东西时看到了,就悄悄收起来打算单独给西泽尔。
裴琮揽住他,蝙蝠温热的呼吸落在西泽尔耳边,唇几乎贴在他耳廓上,声音低哑,带着一点故意拖慢的坏:
“好东西要学会独吞,懂不懂?”
不知道在说他自己,还是药剂。
裴琮把手腕递到西泽尔嘴边。
西泽尔睫毛低垂,整张脸埋在裴琮的怀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轻轻咬上去。
心跳一下一下地重,像是有个声音在他脑海里一遍一遍回响:
“独吞。”
“抢。”
“别分给别人。”
他缓慢地、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点头。
不管是药剂还是裴琮的血液,他都要独吞。
可能是吸太重了,裴琮抖了一下,西泽尔的指尖还搭在裴琮腰侧,唇齿咬着那截腕骨,舌根还残留着血的味道。
西泽尔又轻轻舔了舔,小心翼翼,不是渴求的那种舔,而是带着一点点愧意、带着一点自我安抚的舔。在试图弥补自己刚刚留下的痕迹,又温柔地贴上伤口。
裴琮不抖了,“嘶”了一声。
舌尖卷着伤口,从骨缝一直舔到关节侧的薄皮,一种几乎低哑的黏附性暗示。
西泽尔喉咙里还残留着那股血腥味,意识像被什么灼了一下,理智在往下坠。
“重点咬。”
西泽尔意识到自己身体某种变化,僵硬了身体,纠结了一下还是推开了裴琮,顺便把原本盖住伤口的外套盖在了腰胯。
裴琮无知无觉,带着剩余的人继续走,三十分钟后,他们停在一口井前。
一口空井。
井口锈蚀严重,边缘崩裂得像咬开的兽口。探灯打下去,黑暗毫无回音,甚至连地面都照不见。
看上去毫无可信度。
赫利的士兵对视一眼,露出狐疑的神情,维兰德也皱了皱眉:“这玩意儿真能通下去?”
“你确定这是路?”
“我曾经来过。”
裴琮只说了这句话。
短短五个字,西泽尔第一个纵身跳了下去,动作干脆,没有一丝犹豫。
“下一个。”他声音从井底传来,冷而回音模糊。
随后是维兰德。
再然后是赫利的人。
所有人都选择了相信裴琮。
一口空井,通往未知深渊。
但裴琮说“走过”,那就是路。
实验室腹地的大门横陈在他们面前。
黑色合金门沉静如坟,门面正中央有一处凹陷的凹槽——基因识别锁,强绑定生物排异识别技术,无法破解,无法跳过。
裴琮看了它一眼,退后半步,示意西泽尔去试。
西泽尔走过去,将手掌按上识别槽。
系统亮起。
【生物识别中——】
【匹配度:73%。】
【污染度超出阈值。】
【警告:融合指数不符合权限设定。】
【访问拒绝。】
短短三秒,机械声音冷冷落下,像一巴掌扇在所有人的脸上。
周围骤然安静,没人说话。
73%基因污染,是这个世界最深的歧视链底端。
按照常理,西泽尔现在应该低头,应该避开目光、应该愤怒或者羞耻。
但他没有。
西泽尔只是安静地收回手,脸上连半点情绪都没有,像听了一句和自己无关的诊断。他转头看向裴琮,嗓音一如既往地平淡:“打不开。”
士兵们站在不远处,目光从他手掌挪开,落回他脸上。
还是敬畏。
还是信任。
没有人嘲笑。
哪怕他们都听见了——“污染度超出阈值”这种判词。
可他们更知道,正是这个污染度极高的个体,一路从废墟冲锋在前,挡下激光脉冲、守住通道口。
维兰德走上前,没有任何废话,将手掌也贴了上去。
系统亮起。
【生物识别中——】
【污染度:0%。】
【无融合残留,无异构片段。】
这是旧文明口中的“完美个体”。
可下一秒,识别结果跳了出来:
【匹配度不足。】
【访问拒绝。】
门依旧关着,沉默如铁棺,审判着所有前来想要打开它的人。
西泽尔没动,只偏头看向站在一旁一直未曾上前的那个人。
——裴琮。
所有人的视线也都投向了他,就像某种无声的共识在一点点形成。
如果污染者不被接受,纯人类也不被承认,那能打开这扇门的,只可能是另一个存在规则本身的人。
识别系统还在缓慢回收发热的光脉,残余的电流在门板上蜿蜒成一道道细痕,在等待下一位“合格者”的手掌落下。
裴琮后退了一步。
西泽尔现在他身边,动作无比自然地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裴琮,一递一接,看都不用看一眼就知道对方的想法。
裴琮看了一眼那道门,眼神没有一点情绪,动作干脆利落。
他拉开保险,抬手对准识别槽中央。
轰——!
巨响在密闭通道中炸裂,震波反卷,尘屑横扫而起。
门板剧烈震动,表面先是崩裂出蛛网状裂纹,下一秒,整扇“审判之门”轰然炸开,向后塌陷。
热浪卷着碎铁冲向深处,识别系统彻底报废,火星溅起的光芒映在裴琮眼中,燃烧的金属碎片仿佛落入深海。
他放下枪,随性散漫:
“这不就开了。”
实验室内部,与外部的废墟风格截然不同。
走进那扇被炸开的门,温度骤降,通道内铺设着早期型的污染隔热层,墙体依旧有些微通电残光,代表主能量系统某处仍在缓慢运转。
周围是交错的实验舱、数据终端、碎裂的器械与干涸的生物供液管。
这不是某个单一实验点,而是一整座跨时代的基因试验地宫。
所有人进去后不久,就自动分散开了。
空间太大。
哪怕是主结构区,也足够容纳一座中型基地。要想在最短时间内找到目标,分头行动是唯一选择。
“我们在外围搜索备用样本和数据核心。”维兰德说,“主区留给你。”
裴琮点头,他知道自己要找什么。
黑池。
旧址实验室最深处悬浮储存池,曾用于存放早期生物融合实验中无法编号的样本残块,那里躺着的,正是他上辈子带走的“器官”。
他一路直行,沿着残存记忆下行穿越核心梯井,来到那片幽暗沉寂的主实验层。
黑池还在。
巨大的、圆形的悬浮液池,像一口吞没光线的深井,池液表面黏稠沉静,中央悬浮着一块形态不明的“器官”,通体漆黑,外形介于心脏与某种菌类生物之间,缓慢跳动着。
裴琮没有犹豫。
他带上手套,手指沾着池液将那块“器官”轻轻取出。
它黏腻、温热,触感像某种活着的软组织。
缓缓将其放入采集舱中,正准备封装。
“器官”在他掌心睁开了眼睛。
不是字面意义上的眼睛,而是某种透明的感知结构在表面炸裂开,无数根触手一瞬间从内部绽出,死死缠上裴琮的手腕、颈侧、脊背。
裴琮骤然瞳孔收紧,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拖得向前。
血液加速,意识崩溃。
他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神经线一寸寸被侵入,看着信息素混乱地向外逸散,看着那东西像要把他整个拉进去共生。
意识涣散的一刻,他忽然想起了一个被忽略的变量。
时间。
上辈子,他三年后才抵达。
那时,这个“器官”已经失去活性,只保留了部分模板残存反应,才主动藏在他的肩胛骨下,让他成功带走。
而现在,他提前了三年。
这东西还活着。
它没睡死。
它还会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