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收藏室, 沿途的沉默也一路延伸进了这个地下藏匿点。
裴琮脱下外衣,把袖子卷起,不紧不慢, 他并没有向西泽尔解释任何东西。
西泽尔走到他身后, 靠近他问道:“维兰德是什么身份?”
裴琮回答:“科研区的独立组织领导人,据说来自联邦首都星, 现在……算是主城区的中立势力。她很极端,也很聪明。”
裴琮很少给予其他人这么高的评价,西泽尔明白,维兰德如果愿意合作,对他们百利而无一害。
西泽尔静了一会儿, 声音更轻了点:“你知道, 她会对我感兴趣。”
裴琮勾起嘴角, 语气理所当然:“你这么特殊,所有人都会对你感兴趣。”
西泽尔的目光藏在阴影下:“如果我不愿意接受她说的手术……维兰德和你的合作会终止吗?”
裴琮听到这句,挑了下眉, 语气漫不经心:
“当然,维兰德并不是慈善家。”
“但她的合作对我来说, 从来不是必要的。如果我们真要做什么,没有她, 也一样能成功。”
“你不需要为了谁妥协, 连我也不用, 不想去就不去。我让你去, 是因为那对你变强有好处,而不是因为我们需要她。”
西泽尔眼神微动,紧紧盯着裴琮,在从他眼里确认了什么。
终于, 他点了点头。
对他来说,只是从一条死路,走到另一条死路而已。但如果裴琮陪着,那他愿意赌一把。
*
西泽尔坐在半封闭的扫描仓内,金属冷光顺着颈后探入脊柱,他微微皱眉,却没动。
医生面前,光幕缓缓展开,密密麻麻的基因序列图,交错复杂,染色区域不断跳动,活跃污染正在浮动。
医生边看边给西泽尔解释。
所谓基因抽离,是一种精准剥离体内高污染片段的手术。
维兰德会设法将污染程度轻的、无用的变异的污染片段切除,同时注入稀释因子或稳定片段,让基因重新趋于可控。
西泽尔体内目前有三种基因符合条件,可以进行基因抽离,如果结合蝾螈基因的自愈特性,甚至可能转入半稳定阶段。
医生冷静陈述:你如果想活得久,就得抽,否则一旦爆发更加危险。”
西泽尔起身:“成功率呢?”
维兰德在基因抽离上已经有了不少经验,风险并不大。
医生推了推眼镜:“40%。”
这在基因改造技术中,已经算得上相当高。永远的稳定,不用再惴惴不安担心自己变成四肢着地的怪物。
西泽尔被这道冷光精准地照了个通透,别说40%的成功率,就算是4%,他也会尝试。
“什么时候手术?”
医生没立刻回答,只是道:
“你现在还没办法进行手术,目前你只觉醒了蛇类基因,在抽离过程中却极容易出现失衡反噬。”
“你需要再觉醒一种基因,至少是与蛇类并列的强序列,它能在抽离时形成结构稳定性,减少失控的概率。”
西泽尔点头,走出检查区,一抬头就看到裴琮身边多了个人。
一个软着腿的男孩,干净漂亮,看到他就瑟瑟发抖。
西泽尔眯起眼睛。
晏止正巧也看见他,缩了缩脖子,飞快把自己藏在裴琮身后。
西泽尔语气发凉:“维兰德居然把你放出来了?”
晏止打了个哆嗦,还没说话,裴琮将他捞了出来:
“维兰德说他待在那里碍眼,忍不住想把他开膛了。”
维兰德的原话是:“什么都不干,又不能碰,留着白费试剂。”
晏止咽了口唾沫,完全不敢接这话。无论是跟着维兰德还是裴琮,他的日子都不好过。
虽然每条路都是死路一条,但立刻死和待会死,还是后者听起来划算点。
于是他麻溜地跟维兰德打了报告,申请跟上了裴琮。
西泽尔站在原地,盯着晏止的位置,不太想让别的东西靠裴琮那么近。
自从前天晚上后,西泽尔对裴琮的控制欲就上升到了新的高度。
晏止默默往旁边挪了一步。
裴琮既然没赶走晏止,西泽尔就明白了他的态度,他反对也没有用,只能看着裴琮把晏止带回了收藏室。
好好的收藏室,原本只有标本和骨架,现在一下多了四个活人。
晏止没有进卧室的资格,只能和艾洛挤一挤睡在一起。
因为买了终端,他们现在一贫如洗。
主城区没钱寸步难行,裴琮原本想变卖点什么收藏品,但西泽尔看出裴琮挺喜欢那些东西,主动提出去角斗场赚钱。
基因觉醒的条件之一是极端的情绪调动,角斗场足够接近“生死”的高压环境,确实是最适合觉醒的地方。
角斗场实行积分制,根据胜利场次划分明确的五级战区:灰、锡、铜、银、金徽章。
每上升一级,需要的积分都需要翻几倍,无论等级,每让一个对手投降,只能获取仅仅1分。
一开始,西泽尔是连下注界面都没有头像的那种新人。灰徽章,无编号,身份未知,初级五人混战场,开局裸手。
没人记得他的名字,只记得那天混战结束后,他踩着满地尸体,满身是血。
系统在他名下刷出第一条击杀记录,积分+4。
西泽尔在低级场赢得太轻松,观众席很快就有人开始下注:
“就是那灰徽章的——别看长得好看,下手比谁都狠。”
为了更快升级,西泽尔报名了三人组队赛。艾洛和晏止就这么倒霉地作为队友,莫名其妙被卷入其中。
第一场比赛就被血虐。
艾洛幻境放歪,把自己困进去了;晏止一路抱头鼠窜,连喊救命都没喊顺。
两个人武器都拿不稳,差点打到西泽尔身上。只能躲在角落里,被对方三人追得乱窜。
裴琮全程都坐在看台,看三个人毫无默契,陷入劣势,昏招频出,垂死挣扎,最后西泽尔一对五,拎着两个虚脱的小孩获得最后的胜利。
那是一段被鲜血、呕吐、爆裂骨骼声填满的时间。每一场艾洛和晏止都昏倒在场边,再被强行拖起来扔回去,日子灰暗无光。
裴琮偶尔指导两句,让三个人各自寻找到自己的定位。
他们开始尝试配合。
晏止体能极差,却因求生欲极强,反倒练出了极高的闪避与生物反应,学着放毒雾扰敌,艾洛控制感知在关键时刻遮蔽敌人视野,锻炼出了极佳的感知能力。
他们不再只是活下来,而是给西泽尔争取行动的空档。
所有的人头,都记在西泽尔名下。
积分狂涨。
半个月后,他从只能参加最低赔率混战的少年,成为了最受关注的选手之一。
裁判席上空的机械音开始清点战绩,电子音一如既往地冷硬:
【编号:空】
【参战时间:14日】
【当前徽章等级:灰】
【累计参与场次:117】
【单人击杀记录:59】
【组队赛击杀:297】
【最终积分归属确认:有效。】
【总积分计算中……】
电子声停顿了一下。
【积分达标】
【晋升:银徽章】
这意味着,西泽尔即将进入高级场,作为角斗场最年轻最快速晋升的选手之一。
西泽尔第一次踏入这片对抗区,空气里连金属味都比低阶场来得沉重。对手的气息截然不同,眼神像野兽一般。
上台前的走道昏暗,只有训练枪械的振动声和推进台的轰鸣。
西泽尔抬头,习惯性想在看台处寻找熟悉的身影,一层一层,一个一个扫过去,情绪一点点往上攀。
他太想知道裴琮在哪了。哪怕像往常一样站在那个固定的位置,朝他点点头。
裴琮没有出现。
西泽尔心一沉,一点点被烦躁填满。
为什么不来?
他第一次高级场,裴琮为什么没出现?
就在他躁郁之际,一股极轻的气息从背后滑来,在黑暗中缓缓地,拂了他的后颈。
后台是不允许无关人员进入的。
下一秒,一道声音几乎贴上他的耳廓,低低压着声音,几乎与空气融合在一起:
“别害怕。”
是裴琮。
他藏在这片不该有人的暗影中,像蝙蝠一样,以彻底隐匿的方式潜入这座赛场,只为了见他。
西泽尔所有炸起的神经都被安抚了下来。
裴琮无所不能。
就算再多限制,他也能悄无声息地打破规矩。
前方赛场门缓缓开启。
高级场是质的飞跃,少年现在的水平尚不足以应对,只有不肯倒下的决心。
西泽尔咬着牙站起来,每一拳都像在砸碎体内某种束缚。在高级场的第一次比赛,西泽尔抬头看向不知什么时候站在看台的裴琮,他开始听见耳边传来低鸣。
那是体内第二基因开始浮动的信号。
几天后,西泽尔再一次浑身是伤地推开休息室的房门。
房间明亮宽敞,铺着定制地板,角落还带微调温湿系统,各种顶级修复剂、抗菌药、水疗喷雾摆了一整排,连最贵的“细胞重构液”都有一整盒未拆封。
晏止跟在后面,无论多少次沾光踏进西泽尔的休息室,他还是被这里的豪华程度震惊。
不说别的,就说这些药剂就够烧钱的。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那个传闻中看上了西泽尔的美貌少女。
毕竟,最近高级场内消息频传,说角斗场的大小姐给某选手包了整层舱室,亲自备药送餐。外头都在猜,那位银徽章少年就是她的“心头好”。
西泽尔擦着脸上的血,走进药柜前,冷静地挑了一支高浓度肌肉修复针,低头扎进自己锁骨下方。
房间角落传来轻微的感应声,裴琮进来了。
艾洛和晏止自觉地出去了,这段时间他俩互通情报,对裴琮和西泽尔的关系也有了大致了解。
原本以为是影蝠对收藏品的强迫,没想到西泽尔看裴琮的眼神更不正常。
偏偏裴琮好像一点都没察觉出来,一点反应都没有,西泽尔就一天比一天阴沉,看得艾洛和晏止心惊胆战,生怕哪天西泽尔不想做人了,趁着裴琮松懈直接动手。
那他们这个好不容易才平衡的重组家庭,就又得散伙了。
在裴琮和西泽尔的共同压迫下,这两位小可怜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从未如此团结。
裴琮熟练低着头挑选着药剂,准备下一次的治疗工具,手指翻过一支又一支针剂。
西泽尔身上的伤还在淌血,动作一动就牵扯皮肉,火辣辣的疼。
可他没出声,只静静看着裴琮。
裴琮好像感应到了他的视线,很自然地走上前,抬手按住他肩膀,将他按坐在床沿。
“抬一下胳膊。”
西泽尔听话地抬起手。
裴琮动作利落,撕开药贴,沾了消毒凝露,用修长冷白的手指一点点抹开血迹。
他很安静,连呼吸都带着一点药剂的清冷气味,指尖按压伤口周围神经。
西泽尔原本绷紧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那种火辣的灼烧感好像在一瞬间就散了,像裴琮的手心才是真正的镇痛剂似的。
他偏过头去,不让自己太明显地看对方。自从干了坏事,西泽尔发现他对裴琮的靠近的反应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他低声说:“是我太弱。”
裴琮却没抬头,只继续慢条斯理地上药,语气轻淡得像是一阵风:“你还小,再说你没有输。还疼吗?”
西泽尔只是想骗一句安慰,如愿以偿后心满意足:“不疼了。”
疼痛没消,但他是真的感觉不到了。因为此刻,那个人正在碰他。
不是医生,也不是系统里的修复针。
是裴琮。
所以——什么痛都没了。
裴琮摸了摸西泽尔的伤口,他的本意并不想西泽尔受伤,但是他也清楚,角斗场这种地方西泽尔来得太早了点,他的实力跟不上,一定会受伤。
如果不是维兰德的提议,他的计划里并不会让西泽尔这么快就接受这种强度的训练。
但训练必然带来鲜血。
裴琮上辈子经历得更残酷。
这是西泽尔的必经之路。
想通了这点,裴琮没有什么心疼的情绪,心疼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作用,不如多给西泽尔准备两只修复针。
裴琮继续问:“有第二基因觉醒的感觉吗?”
西泽尔心中慢慢一沉:“没有,可能是最近比赛太多有点麻木,反而没之前的感觉了。”
裴琮皱眉:“你上次有感觉是什么时候?”
西泽尔:“……第一次高级场。”
按理说角斗场已经足够挑起西泽尔的情绪,裴琮上辈子每次进入角斗场,都能感觉到杀戮欲翻腾,周边的一切都比不上这种感觉。
而这已经是西泽尔在高级场的第四天,第二基因觉醒的感觉不仅没有加深,反而在淡化。
这只能说明,周围还有其他事情,能比角斗场更深地挑起西泽尔的欲望和情绪。
裴琮按下心中的疑虑,给西泽尔贴了一片冷敷片:“别急,就算没有基因抽离,你也会变得更强。”
西泽尔只感觉到那片冷敷片让他心中一凉,裴琮似乎永远都是这样,只想让他变强,继续前行,但始终吝啬给予他一点别的回应。
西泽尔那晚已经意识到,他对裴琮的情绪,早就已经越了界。
他对裴琮的感情不是什么信任、依赖、感激,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掺杂了控制欲与依恋的占有欲。
西泽尔会在裴琮不在场时焦躁,在裴琮受伤时近乎疯魔,在别人靠近裴琮时嫉妒发狂。
可他也知道,裴琮对他的感觉,并非如此。
那晚上的事情,西泽尔怀疑裴琮并非毫无知觉,只是装聋作哑。
不,哪怕是装聋作哑,想含糊过关都好,西泽尔就怕裴琮太平静,根本毫不在意。
裴琮对他好是真的。
裴琮宽容他的一切,他的基因污染,他的敏感警惕,他的青涩欲望。
但那份好,建立在目的之上,是目标明确的偏爱,是带着分寸的温柔。
从最开始,裴琮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想让西泽尔变强,想把他推上高处,看着他站在所有人之上,成为不可替代的存在。
西泽尔想骗自己,只要裴琮选择了他不就够了,只要裴琮没想再去护着别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但西泽尔对裴琮欲望越强烈,就越无法忍受裴琮对他的目的性。
裴琮看似懒散不着调,实际和西泽尔一样,有着对于目标极端的偏执。
所以,如果爬上制高点能让裴琮多看他一眼,哪怕再困难,西泽尔也会为了裴琮,不后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