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时候
一家三口坐在小院里,四四方方的桌上布着六菜两汤,便是许多人家过年都凑不齐这般菜色,却是她们再日常不过的一餐。
人这一辈子,也就为了这些奋斗。
牛铁兰不喜吃肉,前些年为了养身体吃了太多肉食了,她更喜吃素,尤其是现在冬日刚过,一把脆嫩的小青菜别提多新鲜了。
相比起来,宋锦就纯肉食动物,坐在那儿,一片菜叶子嚼半天嚼不下。
母女俩形成鲜明对比。
曲茂泽倒成了最正常的人,肉也吃得,菜也吃得,吃着吃着,碗里总会多些肉和菜,他也不语,只是慢条斯理将其吃完,再夹予她们。
荤素搭配,身体安康。
他一袭白衣,端坐在桌边,脊背挺直却又松弛自在,衣袍轻束,沿着身前的菜色轻夹,吃饭的动作很是文雅,细嚼慢咽,看上去翩若君子,朗朗如月。
宋锦坐在对面,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一只手捏着陈旧带着血渍的香囊,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嚼着根菜叶子,一双凤眸似淬了星火,比起往日还要浓烈几分。
良久,她回过神来,问:“前朝,是什么样的?”
夫妻俩齐齐一滞,看向了她。
牛铁兰放下碗筷,杏眸染上复杂:“怎么问起了这个?”
若说起前朝,她就是很典型的受害者。
狗皇帝只管自己潇洒快活,无所谓百姓死活,下面便也跟着无所畏惧,层层溃败,腐败不堪,多的是为了讨好人就能灭一家的人。
也是因为这,便是他们知道于家罪行,也不能因此而发作——前朝怨恨,新朝散,若真溯源到底,朝堂上又是一阵动荡,苦的也只是底层百姓。
他们只能搜新朝新法下的证据,重新整治。
当然,想要了结私怨,悄悄派人灭口解恨也行,这个年头,太多无头无尾的事了,有时候上面也不是一定要寻根溯源。
但是于家到底不是普通家族,闹大了也不好。
更何况,人死,并不代表怨散,相比起直接抹去一座高楼,牛铁兰和阮东林这对父女很默契的,都更想看高楼垮,看高楼碎,看高楼连着城池,一起湮灭堕败。
宋锦,则喜欢前者。
母女俩在各方面,都很不相同,一个柔韧似水,以柔克刚,重重包围;一个坚硬如钢,横冲直撞,横扫一切。
所以牛铁兰不打算和宋锦说储家的事,除了当家长固有的扛事思想,就是真的嫌弃人搞事方法,不打算与之同谋。
宋锦就是直肠子直性子,所以现在突然问起来,当娘的就知道她要搞事了。
牛铁兰瞥着她:“你又要碰着什么事了?”
宋锦捏着锦囊,嘟囔:“跟你说了也不懂,你们先回答我的问题啊。”
前朝,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呢?
宋锦出生的时候,新朝已经建立四五年了,虽然经济上还未恢复,但是政治上已然有序,便是有些败类人渣,但是律法严苛,大面上还是看得过去,循规蹈矩,条理分明。
而人啊,命如草芥,却也如野草一般坚韧,有点春雨,就遍地丛生,短短几年,便铺满大地,藏住前朝过往的溃腐,发起新芽。
宋锦不太能想象前朝的情况,毕竟,她上辈子所在的末日,势力交错,大佬林立,谁想要说一不二,一道令下,由上自下便跟着顺从。
一般得在梦里面才能找。
末日武力为尊,而有武力的人,就别想人能多听话。
就像宋锦。
上辈子任务该做还是做,但想她全程顺着走一二三走,基地领导谁都不敢做这个梦。
所以宋锦很难想象,竟然会有人在一片快乐的清闲日子中,怀念从前当小弟的日子,要去出血出力,甚至出命,就为了那奴役自己的主子过得更好。
委实病得不轻。
宋锦不理解,换做她,不弑主都对不起她吃过的苦。她疑惑地看着自家老娘,试图找找其中逻辑。
牛铁兰对着她明亮的眼眸,虽然觉得她应该没想什么好东西,但思索了一会儿,还是说道:“前朝啊,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个县,因为闹蝗灾,粮食本就颗粒无收,上面不仅不赈灾,还任由下面加收赋税,害得万人卖儿卖女,饿死病死,瘟疫爆发,最后几十万人四处逃难。”
这还是她在女园时候听说的,当时他们说这些,是为了让她们安分下来。毕竟若没有女园,她们也可能是那些受苦的人一员,而不会在园里吃好喝好。
但牛铁兰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她想,若不是有女园这么些人,这世道也不能乱成这样,若多些君子侠客,反了这天下,灭了这些混蛋,世道应该就不一样了。
也确实不一样了。
牛铁兰有些感慨:“虽然大衍现在也有颇多问题,但和前朝对比,那就是天上天上宫阙,天差地别,咱们陛下,实在圣明。”
“就只有陛下圣明”曲茂泽咽下食物,放下碗筷,眸子盯着她,勾着嘴角,声音悠悠,“只他一人厉害?”
牛铁兰:……
曲茂泽噙着笑:“礼台州干旱连连,又逢蝗虫过境,部分县区颗粒无收,当地官员趁火打劫,试图侵占多余土地,便加收赋税,最终,引得当地百姓爆乱,在宋姓少年带领下,占据县城府州。只可惜,并无多余粮食,又爆发瘟疫,于是北寻,最终到了北地齐家,开启了大衍的新篇章。”
宋锦嘴角一抽,就听他缓缓补充:“这也是宋商首辅路的开始。”
母女俩一言难尽地看着他,齐齐:“不要脸。”
曲茂泽笑:“不是这样吗?外面茶楼都这般说。”
宋锦给了他个白眼,不客气地补充:“后面还得加上,也是他居功自傲、不可一世的主因,感谢陛下圣明,若不然,就他这般奸臣,早早就该被流放岭南漠北。”
曲茂泽挑眉:“那不是回老家了?”
母女俩齐齐白眼。
这人别的不说,脸皮是真的厚啊。
曲茂泽见母女俩如此,低低笑了两声,又喝了口汤,悠悠开口:“前朝,正常人听了都要呸上两口,你往路上立一个前朝墓碑,没两天就能踏成坑。但是,你要是立一个碑牌,上面写着复前朝,灭大衍,那总要蠢货忍不住加一个。”
“毕竟,成功了就是国公侯爵,又能为祸百姓,当人上人,多划算。至于失败,烂命一条,蠢货可想不到这么多。”
简明扼要。
宋锦恍然。
这也是,对于正常人来说,前朝不干人事。对于烂人来说,前朝就是天堂,又能为非作歹欺压百姓,又能称王称霸,满足虚荣。
不过了解归了解,宋锦还有一个问题,她捏着锦囊:“那,若真有人想要恢复前朝,又当如何?”
曲茂泽轻轻一笑,指着一旁的海棠花道:“两月前你还抱着海棠花不放,现在你还想抱吗?”
宋锦看去,海棠花已经凋谢得差不多了,七零八落,她哪儿会想抱啊,就算真喜欢,那也是下一年的海棠花了。
她一顿,嘟囔:“好像还真没听说过复国成功的例子。”
曲茂泽扬着唇:“国家兴旺更替,天时地利人和缺一
不可,哪儿可能随随便便,你想亡就亡,想复就复的?阴沟里的老鼠,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宋锦撇嘴:“那也不好说,老鼠多了,成鼠疫可麻烦了。”
曲茂泽看着她这模样,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爱,不愧是自己的崽,他抚着下巴,轻笑:“那就自有人去操心了。”
宋锦给了他个大大的白眼,收起锦囊,也收起闲散的心思,端起碗就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一桌子饭菜不少,但是父女俩都是大胃口的人,每次都能吃个干干净净。
见她恢复胃口,曲茂泽勾勾唇角,也重新端起碗筷,看向蹙着眉头,眼带忧虑的牛铁兰,轻轻摇了摇头。
孩子大了,当父母的哪里能事事都管在手里?
牛铁兰抿了抿唇,开始心不在焉地吃了起来。
**
夜深。
吱呀一声,紧闭的房门轻轻打开。
宋锦换上漆黑的夜行服,脑袋也用黑布包着,只露出一双狭长的凤眸,在此之上,她手上还拎着个面具,往脑袋上一挂,那是谁也不认。
她个头高,稍作掩饰,站在那儿就是个男儿模样,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大摇大摆,怎么看怎么是个稍微瘦弱些都儿郎,很难和女子对上号,更别说是一朝郡主了。
她仰着下巴,就这么朝外走去,目不斜视。
“咳”曲茂泽站在院门下,憋着笑,轻轻一咳。
宋锦面上的平静被打碎,她狠狠一瞪,磨着牙:“小心我杀人灭口。”
曲茂泽低低笑着,然后伸出了手,在她警惕的目光下,手掌张开,手心是一只类似甲壳虫的金虫,浑身金黄,宛如黄金,金灿灿的。
他笑:“小金虫,捏肚子会放出特殊味道,便是有特殊手段,也难以追踪。”
宋锦一把抓过小虫捏在手心,抬眸看着他:“就这?”
曲茂泽靠在墙上,嘴角微扬:“早点回来,不然你娘肯定睡不着觉。”
宋锦撇嘴,嘀咕:“管这管那儿的,烦死了。”
曲茂泽含笑看着她,一言不发,就这么挡身前。
好一会儿,宋锦挪开眼:“知道了,我又不傻。”
曲茂泽笑了笑,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去吧,注意安全。”
宋锦压着嘴角,仰起脑袋,轻哼一声,随后飞上墙头,像是夜鹰一般,很快便没了影子。
她这次的目标,是储家。
老罗是个好衙役,但不是好朋友,也,说不上好下属。
他曾为了主子和宋锦刀剑相向,却又在死前和亲主割裂,暴露其人身份。
傻得不行,让人又恨又怜。
他们这些人的一生,他们的命,像是风筝一样,一辈子束在别人手里,断了线,也被风裹挟。
人生最后之际,老罗也在纠结中离开。
他一面担心主子,不敢写得太清楚,一面又不放心宋锦,连着留了好几个名字,其中几次出现的,就是储承安三个字。
与此同时,还有他的另一个名字。
瞿成安。
瞿是前朝国姓,前朝老皇帝荒淫,又忌惮自己孩子夺位,后面杀了好几儿孙,留下些幼儿弱子,虽然在新朝建立后,陆陆续续死在流放地路上。
但有一个两个漏网之鱼很正常。
小鱼小虾靠自己也掀不起风浪,可如果身后还藏有大物,就说不准了。
宋锦不管那么多,总归,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兵,那不想当皇帝的野心家也是怂货,什么年头都少不了这样的人,只要不犯到她手上关她屁事。
前提是不犯到她手上啊。
老罗留下的东西算不得证据,但宋锦又不是什么正经衙役督查,还真得罪证确凿才行动。
她熟门熟路地踩在房顶院墙之上,绕过巡逻的士兵衙役,一如既往地当着法外狂徒,就这么到了储家的地盘。
相比较岐王府的大学水平守卫,这儿的守卫就是幼儿园水准,虽然那藏头露尾的园长有些东西,但是谁拐孩子会跑到园长面前拐?
她宛如泥鳅一般,轻手轻脚钻入了人的房门。
储承安已经睡下,他皮肤白皙,俊逸飘然,是个十足的美男子,就是身体确实不好,肤色苍白,应该是心脏有点问题,但是好好注意着,按照他的家世地位,正常生老病死还是没有问题的。
可惜了啊。
宋锦抱着手,看着躺在床上的人,从锦囊里掏出药粉,往人嘴里一倒,就坐在一边等待。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她上前把人摇醒。
储承安迷迷糊糊之下,见到自己身披黄袍,坐在皇位上,整个大殿空无一人,他最信任的叔父跪在自己脚边。
他内心一片激动,但是面上稳住:“叔父,我们成功了。”
叔父‘储邵’也跟着笑:“我们成功了,陛下,天下就是你的了。”
储承安谦逊:“叔父说这些可太见外了,若没有您,哪儿有我的今日?这天下,是我们叔侄的。”
‘储邵’感动:“陛下,我就知道助您是对的,这天下,是瞿家的天下,您就是天下之主。宋锦那贱丫头已经关入大牢,您要怎么收拾她?”
虽然转折有些突兀,但是一想到那个拒绝自己求亲,看不起自己的女人,他狰狞一笑:“她不是喜欢身体好的吗?把她武功废了,丢去做军妓,让她千人睡万人踩……”
‘储邵’微笑:“这就安排。”
就这深仇大恨,他不死谁死。
她捏着拳头,又问:“天下已成,您看这封侯升官的事该如何安排?那些忠心耿耿的将士们还等着你下旨呢。”
这个场面,储承安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他终究还是压不住脸上激动,想也不想地说道:“叔父您待我如生父,便封康王,家中兄弟姐妹,虽然没出什么力,就当侯爷郡主吧,申将军卧薪尝胆,封忠勇侯,至于梁家的蠢货,暂时动不得,他们既然缩在云卢府,就勉勉强强封个云卢侯安抚,等后面再收拾……”
他全程不带一点犹豫,根据自己知道的功绩,把每个亲人部下安排得一清二楚。他看着自家叔父的惊色赞叹,那目光像是看着什么绝世人才一般,他便更是起劲了。
看,叔父总是把自己当小孩子,就连他读书科考都要一压再压,现在知道他不是孩子了吧?
他知道好坏,也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前朝旧怨,家仇国恨,为了复国,储承安这些年心中压抑太多,每日小心翼翼,只能在梦中放肆,现在,梦想成真。
储承安高兴之余,又有些疲累困乏,说着说着,就闭上了眼,声音喃喃:“叔父,我们成功了……”
“也算是成功了。”宋锦看着他闭上的眼,手心放在他的心口,内力宛如冲波,震碎其中心脉,她叹着气收回手,微微一笑,“起码在梦里是成功的。”
这么无声无息的死去,真是便宜他了。
算了,看在老罗的份上。
宋锦轻喃:“老罗,你们就在底下团聚吧,等过些天,其他人也会来陪你的。”
这也算是她这个老朋友的一点心意了。
她站在床头,看着这个旧日皇子彻底没了生气,这才转身回去。
成王败寇,这个天下,只需要一个皇帝。
现在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