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肖啊。”
“你看看谁来了?”
老肖,姓肖,名仕,字字英禄,年四十,有五,但是看起来像五十五,略显沧桑,因为他是个倒霉蛋。
曾因拉肚子、摔到手、房子塌了被砸晕、严重风寒和被科考厕所熏晕而失利科考,等到第六次一路顺风考上进士,觉得自己能大展宏图了,又因得罪腐败的上司,被遍到偏僻小地方当着小卒。
一晃十年,一家子都跟着他受苦,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直到那年遇到了县里闹灾,人手不够,他被调了过去帮忙,被首辅看中,重新启用,到了泗安县。
一来就是六年。
这六年间,泗安县一切井井有条,眼看着人口经济文化都欣欣向荣,从府州最末到了前排,又遇到该死的叛贼梁家。
肖仕觉得自己的前途就跟自己的命一样,就要消失了。
好在没出什么大问题。
他左等右等,总算等来了调职函。
太好了,没有被流放不说,还运气十分好,因为永安城大清洗多了空缺,他被调到了户部,成了四品的官员。
四品。
他发达了,他老肖家的列祖列宗显灵了。
肖仕收拾收拾东西,拖家带口的来到都城,住到了官家给的小院子。虽然院子有些挤,但这可是永安城的院子,是他后续几年的住处,他激动得一脚一脚把院子丈量了,日日给自家老祖宗烧香保佑。
虽然现在也就是第二日。
他还有三天的修整时间,这会儿正拿着香在院子插着,给自家老祖宗,还有死去的恩人首辅烧香。
永安城和泗安县隔着千里,他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宋商死讯确定,封国公,开恩科的时候了,他也只知道英国公府一众官员出事,再多的,他也打听不到。
虽然恩人被奸人所害,但自己看着长大的小丫头成了恩人之女,又封了郡主,也算是悲伤中的一点安慰。
肖仕其实还是不放心人,但是人现在贵为郡主,又是个小姑娘,他不好上门,至于让他妻子,她身体本就不好,这段时间行路更是艰难,没这个精神。
他想着再休整几日,等后面再打探一下,看看那丫头的态度再说。毕竟他现在也算是乡下穷亲戚,凑上去总不像个事。
“若早知那丫头是您的孩子,我就”肖仕一遍烧纸一遍感慨,感慨着就卡顿了
就算早点知道,他好像也不能做什么。
护着人,那丫头不缺他护,从文渊书院老院长再到回春堂医馆馆长,她都认识,关系也很好,不缺人护着。
金银上,母女俩从头到尾就没缺过钱。
肖仕讪讪烧纸:“也怪我没想到这去,不然也能和你说一说”
他也没见过宋商几面,而且最开始见到宋锦的时候人还小,和宋商也没这般相似,他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这孩子有几分像自己恩人,没想到这般像。
说到底,还是他没什么用,一想到之前自己还想给人许自家儿子,肖仕一张老脸就火辣辣的疼,也庆幸还好人没答应。
不然他家老祖宗都得出来踹他两脚。
肖仕蹲在地上烧香念叨,一会儿感慨一会儿愧疚一会儿心虚,一脸的褶子变来变去,五分的老脸都变成七分了。
宋锦在左右打听到消息后,翻过肖家院子,坐上他家房顶,就看到这老头在哪里搞封建迷信,她吹了个口哨:“老肖啊,你看看谁来了?”
肖仕蹲在地上,左看右看,空空荡荡,他扯着嗓子:“老婆子,家里来人了?”
“来人了你招呼啊,什么都喊我,你来打扫屋子?”肖仕的妻子邹水儿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
她比肖仕小上两岁,本身也曾是一个温柔似水的小姑娘,但那些年跟着肖仕遇到太多心怀不轨的人,又要照看家里孩子,一点点就变成了个暴脾气。
她身体确实算不得好,生了五个孩子,生老小的时候更是难产,留了不少老毛病,不过这一点儿也不影响她站街头和大家族夫人破口对骂的,也不影响她拿着鸡毛掸子追着家里五个孩子打。
邹水儿骂骂咧咧走了出来,院子空空荡荡,远门紧闭,就自家老头子蹲在一边,哪儿有什么客人啊。
她怒瞪:“你见鬼了啊,哪儿来的客人?”
肖仕:“不是你喊我吗?”
邹水儿:“我喊你个鬼,一天天的,烧了给我自己收拾干净。”
肖仕:“……知道了,你个老婆子,脾气越来越大了,你相公现在可是四品大官。”
邹水儿呵呵:“你就是一品大官,老娘该骂还是骂。”
大衍律法三不休妻,她占了三!
她才不怕这老头子,真惹恼了她,她带着五个儿子
自立门户。
肖仕:“你刚才真没喊我?那我怎么听到女人家的声音?”
邹水儿瞬间怒了,走过去揪着他的耳朵:“好你个肖老九,刚升官就想女人了是吧?你敢给老娘不三不四,老娘就敢让你老二落地。”
宋锦附和:“就是就是。”
邹水儿:“是吧?别以为升官了就了不起,敢有花花肠子,老娘掐死你。”
宋锦强烈支持:“掐死他。”
邹水儿也跟着点头,狰狞:“掐死……”
不对啊。
夫妻俩你看我我看你,迅速转过脑袋,总算看到了那房顶之上,悠然坐着,张扬肆意的少女。
肖仕惊:“宋锦?”
邹水儿惊喜:“金金?”
宋锦见他们总算反应过来了,扬着嘴角,吹了个口哨,从房顶上跳了下来,笑颜如花。
“好久不见了,水姨,老肖。”
邹水儿快步上前,拉着宋锦的胳膊,满脸惊喜:“还真是金金啊,半年不见,瞧这精神的,肯定没吃苦……”
肖仕看着这丫头也很高兴,但是相比起来,更多的还是郁闷,强调:“我现在四品了,四品。”
宋锦悠悠:“是吗?那我还是郡主,过年还和陛下一起看烟火呢,老肖啊,你那会儿在干什么来着?”
比得上她受圣宠吗?
老肖:“……收拾行李。”
他们在泗安县待了六年,一家老小东西不少,收拾起来很麻烦,全扔了换新的又舍不得,一家子围在一起,挑挑拣拣,该带走带走,实在带不走的就卖二手或者送人。
没办法,家里经济,实在是拮据啊。
对比起来,半年不见,宋锦锦衣华服,金玉珠钗,贵气逼人,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大家小姐,一个珠钗都抵他家大半年嚼用了。
肖仕抹了抹眼角:“郡主大驾光临,寒舍简陋啊,委屈郡主了。”
“无事,都是老朋友了,本郡主也不在意这些,但是”宋锦笑嘻嘻摆了,随后看着那边烧着的香纸,面色突然严肃了起来,语重心长。
“老肖啊”
肖仕难得见她这般正经,不由也跟着紧张了起来:“怎,怎么了?”
这死丫头要开始秋后算账了?
不就是以前,让她干了些白活,拖欠了些奖励,又,又偶尔吓唬吓唬人让她不要过于张扬。
而已吧?
应该没有什么其他账吧?
宋锦不语,只是这么严肃地看着他,好一会儿,语重心长:“拿水姨的嫁妆炉子烧香,不太好吧?还放在草堆里,万一走水了怎么办?”
邹水儿也才注意到,那边杂草丛中,烟灰之下,是自己从南带到北,又从东带到西的香炉子,她捂着胸口,大吼:“肖仕你个老不死的是不是想死!”
肖仕:……
这丫头就是故意的吧。
**
老友相见,甚是想念。
虽然,肖仕想说,他们不是老友,真的不是。
这丫头称自己媳妇儿一口一个姨,称自己就老肖,肖老头,没大没小的死丫头。
肖仕忍不住一口酒闷了下去,在心里痛骂万恶的权势,这丫头以前可都是甜滋滋叫自己肖县令,肖大人,肖叔叔的。
“就知道自己喝,也不知道招呼人,你说你这些年不升职,是不是怪你自己?”邹水儿看他喝酒就烦,忍不住就开始念叨。
“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人了,还不到五十就跟个老倭瓜似的,喝喝喝,好不容易升官了,喝个两年进棺材了,可真有意思。”
肖仕默默放下酒杯:“难得高兴。”
宋锦夹着菜,不背这个锅:“我可没劝你喝哈,比起酒,你不如喝点苦水,你看看你,眼红盗汗,嘴角起泡,脱发起痘,火气不小啊。怎么,升官了还不开心了?”
肖仕下意识摸摸自己的洗漱的头发,心情沉重:“老了,老了啊,想我年轻的时候。”
宋锦撇嘴:“说得好像谁没见过你年轻时候似的。”
肖仕拍桌:“更年轻的时候,想我二十出头。”
宋锦悠悠:“五战五败,颓废书生,悬梁自尽。”
而邹水儿则是他邻居家小姐,因为守了望门寡,婚事一拖再拖,两个失意的当代大龄剩男剩女就这么凑到一起。
二十来年风风雨雨,一家子团团圆圆健健康康,现在还到了都城,怎么不能算得上咸鱼翻身呢?
肖仕想了想心情畅快,紧接着又倒了杯酒:“再敬郡主一杯。”
宋锦白眼:“想喝自己喝,别拿我当挡箭牌。”
肖仕失笑,虽然还想再喝一口,但是在自家媳妇儿的冷眼下,他默默推开酒,换了杯茶水,消消肚子里的躁火。
他看着宋锦轻松欢快的模样,问:“你娘应该没事了吧?”
若牛铁兰出事,这丫头定然不会这般轻快。
宋锦眉眼弯起:“没什么事了。”
她当初来都城就是为了自家老娘身上的蛊,现在基本解决,没什么比这个更令人高兴的了。
见她这般,肖仕也替她高兴:“那就好,那就好啊。”
宋锦:“我娘还不知道你们过来,等你们休整好了,过段时间大家聚聚。对了,老肖,老刘头还好吧?”
肖仕:“好着呢,就是担心你,你也不知道写个信回去。”
宋锦笑:“有缘自会再见。”
若是见不到了,写信也没什么意思。
肖仕无奈:“没良心的丫头。”
……
两方都是老熟人了,就是粗茶淡饭,他们也吃得开心。
肖仕他们才过来,也没什么根底,宋锦就和他们说着永安城这边的情况,哪些人好惹,哪些人好捏,她还是有些心得的。虽然,她觉得好拿捏的,也只是她觉得好捏。
但说起来,他现在也是上头有人的官了啊。
肖仕心中唏嘘,手上龙飞凤舞,要把提到的人都记下来,免得日后碰到了只能抓瞎。
宋锦看他这般认真,零零散散说了一些之后,嚼着果脯,道:“这样吧,我家里二哥现在也不上值,改明我介绍你们认识,连带着严盛一起,你们可以多问问他,他脾气好。”
肖仕面上一喜,嘴上推辞:“这多不好意思啊。”
宋锦:“我不吃这套哈,一会儿真不介绍了。”
肖仕没好气:“你这丫头,忒不讲理了。”
宋锦嚼嚼,强调:“是郡主。”
肖仕:“是是是,郡主,多谢郡主提点。”
宋锦笑嘻嘻的,很是受用。
两个人就这么打着岔,又说起来泗安县那边的事。
“你们走后,县里又严查了几次,各家都缩着脑袋过日子,不过宋大人他们只是查梁家的事,揪了些人出来,再深的,水至清则无鱼,只要不过分,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就着过了……”
肖仕说着说着,神色突然一黯,道:“还记得老罗吧?他死了。”
宋锦抿了抿嘴,想到那个地道里和自己拔剑相向的大哥哥,心情也有些复杂。
泗安县那么多衙役,她和罗衙役的关系是最好的。
可惜了。
她抿了抿茶,轻声:“死得痛快吗?”
肖仕叹气:“痛快,我本来,是想他流放的,日子苦点,也能捡一条命,可惜了,他最后自尽了。”
宋锦垂眸:“这样啊,也算死得其所吧。像他们这些人,死了倒是比或者舒坦。”
从小就被洗脑的死士,就算活着,也不知是为谁而活。
肖仕摇了摇头,也有些唏嘘。
罗衙役,也是他最看好的衙役,本来是打算让他后面接班巡检的,可惜了,也庆幸还没有。
想到这儿,肖仕突然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你先坐一会,我去找个东西。”
他匆匆忙忙跑了。
宋锦喝着茶水,思绪还落在死去的罗衙役上。
要说多难受也不至于,人是她抓的,筋骨也是被她挑的,他的死讯,并不意外。
只是到底还是有些烦闷。
人命这玩意儿,最值钱,也最不值钱。
“找到了,还好没弄丢。”肖仕又匆匆跑了回来,手上拿着个熟悉的锦囊,他递了过来,小声,“这是老罗死前给我的,让我还给你,他说小姑娘家的锦囊别乱扔,会被坏人利用的。”
宋锦接了过来,打开,看着里面鼓鼓囊囊的糖块,捻起其中最大一块,看着被糖块模糊的字迹,眼睛微眯,指尖轻轻用力,糖块碎成渣渣。
她嗤笑一声:“都死了还讲究这些。”
什么赤胆忠心、以身殉国的,她懂,她就是很不爽。
肖仕叹气:“老罗那人就这样,我本想替他敛了衣冠冢,后面想想,他生来就被困着,不如就着河流,得他的自由。”
宋锦啧啧两声,目光诡异地看着肖仕:“你可真会选,他是个旱鸭子啊,最怕水了。”
肖仕:……
宋锦又哈哈一笑,接着手中香囊放入袖兜,站了起来:“天色也不早了,今日就说到这吧,肖叔你和水姨好好收拾,有什么事就去宋府找我,我不在随便找谁都可以,别见外。”
肖仕再次强调:“我可是四品官员,能有什么事?”
宋锦意味深长:“那可不好说,梁家的人,还没抓完吧?”
肖仕打了个哆嗦:“不至于吧?皇城脚下。”
宋锦轻哼:“眼皮子底下,才更容易灯下黑,反正夜里注意点,白日也别去太偏僻的地方。你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主动找上来的人,没什么好事。”
肖仕搓着胳膊:“我一个老头子,不至于
吧?”
他都是熬过来的,又不是什么前途无量的年轻人。
宋锦耸了耸肩,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当着他的面,就这么轻松翻过墙院,潇洒离开。
肖仕苦大仇深地看着那不算矮的院墙,咬着牙:“媳妇儿,你说咱家要不还是买条狗吧。”
邹水儿难得没有反驳,和他站在一起看着院墙,若有所思:“要不再种点毒草?”
肖仕:“再挖点陷阱?”
邹水儿:“削点尖刺累上?”
夫妻俩你看我我看你,拍拍手,说干就干。
认怂不可怕,小命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