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有拜帖。”
这日,牛铁兰照例在院子里调香,府中管事走了进来。
她不慌不忙,把手中的香放进模具匣子了,在一旁铜盆中用香胰子净手。
年前宋行之把家里账本这些交了过来让她过眼,查看账本有误是假,让她知道家里有些什么东西为真。
库房里乱七八糟的名贵古董字画首饰金银成堆,牛铁兰看了两眼也就看了,但那些基本上只进不出的名贵香料药材,光是看着她还真有些心疼。
这些东西是外面买都买不到的,自然也不可能卖出去换钱,放在那儿又纯浪费。
牛铁兰作为制香好手,想来想去舍不得,干脆把东西拿了出来开始自己做,她的制香手艺本就少有人能匹,现在因为蛊虫,嗅觉比起以前提升了几个度,制起香来得心应手,还能根据自己心意心情调整,深受好评。
宋家兄弟五个都换了她做的,甚至送上东西,隐晦表示,希望日后都能像现在这般得到母亲关怀,就连杨彦珺和程思懿都厚着脸皮上门询过一次。
元宵过后,她这段时日都在捣鼓这些东西,从晾晒到研磨,都由她亲手制弄,不让外人插手,以防串了其他味道。
小心翼翼,就连亲闺女也不让碰。
杨管事心里有数,不近不远地站在一旁,恭敬道:“夫人,是仁国公府的帖子。”
作为宋府管事,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牛铁兰自己制香有失身份。
虽然自家材料珍贵难寻,但到底只是其中几味,在外基本还是有价,与成品相比,这一年下来,光是家里几个主子屋里,那都能省个千两银子,更别说那些剩下的边角料他们这些下人也能沾个光。
家里的夫人真是奇人咧,不怪能和首辅大人诞下郡主了。
杨管事想着,神态越发恭敬,垂着脑袋,一个眼神都不往牛铁兰看去,免得冒犯了人。
牛铁兰不徐不慢地净手,柳眉轻蹙,有些疑虑:“仁国公府?我记得宋府和仁国公府并无多余往来,二月出头,他们一无生辰诞事,二无儿女亲事往来,怎的突然就来了?”
话里话外,竟是将仁国公府各房大事了若指掌的意思。
杨管事有些惊,下意识抬头,就见她手持绢擦拭,一小截皓腕露,细腻白嫩,在粲光下宛如发光的白玉,白得有些刺目。
不过一眼,他立马低头,不敢多看一眼。
只这一眼,她旁边的人已经看了过来,凤眸幽深,像是立在峭壁上的残石,看似悬悬欲碎,实则带着摧枯拉朽的姿态,能砸碎一切。
稳做宋府管家二十年,没谁比杨管事更懂家里的主子,相比他的身形、声音、习惯,相貌反而因为常年不敢直视,成了最不起眼的证据。
他不知道主子是怎么做到的,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般,但主子永远是主子,便是化为滴水溶于汪洋,也会一点点将其化同化,随心所欲。
杨管事脑海中闪过那些残肢断块,哀嚎呻吟,骨头一阵寒冷,他低着头,恭敬滴上拜帖:“回夫人,属下也不知,但仁国公府在朝颇有威望,不宜随意推辞。”
意思是,真不想见也可以,得找个像样点的理由。
而仁国公府颇有威望,最大的原因就是前一个倒台的英国公府,本来是双公并立,现在一枝独秀了,往好了说是位高权重独一无二,往坏了说。
枪打出头鸟,也不用过于忌惮。
牛铁兰思索片刻,擦干手,正要上前接过拜帖,身侧的人已经悠然上前,随意接过,他瞥着恭着脑袋的人,嘴唇微微勾起。
“杨管事,也快不惑之年了吧?”
听着那温和的声音,杨管家浑身一紧,谨慎:“奴才三十今年三十有七,还差三年。”
“这般年轻,瞧着头上白发丛生,想来是日常过于劳累,不如——”曲茂泽微微停顿一番,意味深长。
杨管事头皮发麻,立马:“奴才少年白,公子,十来岁就白发了,并不是因为疲劳。府中上下有序,需要忙碌的不多,只是家中小儿子今日逃学厌学,气得我忘了染发。”
他的小命,稳住啊,稳住。
告老还乡什么的也别啊,他还能再奋斗几年,给家中妻儿攒下家财,日后改头换面,改换门庭。
曲茂泽轻笑一声:“这样啊,我还以为管事是在府中过于劳累,可以回去休息半旬。既然是家事,那边算了吧,回去也是自找烦恼。”
杨管事:……
他愿意烦,他愿意。
杨管事作为大管家,平日也不似其他丫鬟小厮忙活杂事,只需白日过来管理仆役,整理家库。他成婚有孩子以后,宋商就给他在府中专门分了个小院,在外也宅子,平日休假就在那边,以便一家团聚方便。
他是奴籍,家里妻儿自然也是,不过等到三代以后,宋商给人重新立了户,脱了奴籍,有了其他的机会。
在这之前,便是家里儿子不能科考,也要让他读书识字开店。
大儿子在外面铺子当管事,二儿子也是,唯独小儿子,颇有读书天分,认字算数都有一手,被安排到很好了书院读书,近日不知道为何突然厌学。
杨管事愁啊。
“行了,把拜贴拿过来。”牛铁兰在一旁看着曲茂泽折腾人,心生无语,“杨管事这段时间也劳累了,等仁国公府一事过去,便回去休息几日吧。”
杨管事喜上眉梢:“奴才谢夫人开恩。”
曲茂泽轻啧一声,站在那儿,就打开拜贴看了起来,大摇大摆得不带一点儿掩饰。
牛铁兰瞥了瞥他,再瞥瞥低着脑袋装看不见的杨管事,摇了摇头:“说什么了?”
曲茂泽挑着眉,合了拜帖走到她跟前让她自己看,手肘就这么搭在她肩上,一起看着帖子上面的字。
未时拜访。
那不就是个时辰后了?
牛铁兰合上帖子,像来温柔和气的面庞上,倒是失了几分和气,她轻轻一笑:“不愧是仁国公府,明明可以直接来,还给我们送个帖子,真是仁厚谦逊啊。”
曲茂泽没忍住笑了出声。
牛铁兰本就没个好心情,被他这么一笑,直接瞪了过去,掀开他的胳膊,没好气道:“还有你,在这里站着干什么,仁国公府的人过来,你一个不明不白的外男,自己躲着去。”
曲茂泽笑不出来了。
牛铁兰没有和他多说点心思,把帖子砸在他胸口上,上前两步安排:“杨管事,去让丫鬟们把院子收拾一下,准备些茶水糕点,我记得,有一批冬日坏了的,本来要分给下人的,应该还没散完吧?”
说是坏了,其实也只是稍微潮了一点点,味道没那么好了。
正常人家都是自然接着吃,放在大家族里,差一点点都不行,这些次货都是分给家里下人的。
杨管事看着牛铁兰脸上的笑,迟疑了一番,才点了点头:“回夫人的话,还有一些。”
宋府人多,库房的东西也多,尤其是过年,自家采购的,其他人家送上来的,乱七八糟一大堆,便是好生安置,每年也会有那么些小问题。
牛铁兰点头:“糕点就用这些吧,茶叶就用金金喝的,其他的,按着正常规模来。仁国公府来的急,府里准备不周,想来他们也不会介意。”
仁国公府的人介不介意他不知道,反正他家主子一定不会介意。
杨管事瞅了一眼笑得跟花儿似的主子,前主子,老实应声:“……好的,夫人。”
说完他恭敬离开。
曲茂泽眼神全程落在牛铁兰身上,看到她眉眼间的烦躁,揶揄:“夫人好生厉害,连国公府也敢糊弄。”
牛铁兰抬脚一踩,睨:“我还敢踩国公府棺材板呢。”
说话间,她柳叶眉挑动,杏眸微横,比起平日的温柔恬雅多了些灵动骄横。
曲茂泽低低笑了笑,抬头抚着她的眉眼,抓着她的手放到胸前,咬着声音:“踩棺材板多没意思,不如直接踩人身上,就踩这儿,再……”
不等他说话那不要脸的胡话,牛铁兰挣开了人,两颊晕红,恼:“臭不要脸,回你自己的院子去。”
曲茂泽叹气:“哎,以色侍人果然不行,有客来访,我却只能龟缩小院。”
牛铁兰没有说话,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夫人身体不好,不舒服记得寻医。”
曲茂泽没再闹腾,勾了勾唇,留下这么一句话,就悠悠离去,把场地让给了她。
牛铁兰思索他话里意思,没一会儿,扬着嘴角,低声嗔道:“阴险小人。”
……
仁国公府也是前朝的老牌国公府,在大衍朝城里初期安抚朝廷上下,帮着整顿秩序收拾烂摊子,是大功臣之家。
只可惜家中子嗣凋零,原本六房人口,在前朝死得只剩下的三房,前些年因为意外,二房一家老小遇到山崩,就只剩下两房人了,便是两房这些年努力开枝散叶,妻妾成群,到头来家里也就两个儿子,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
老大是现如今的国公府世子,三十出头,去掉女色后院,也算有为。
老二,二十出头,酒囊饭袋,色中窝囊废一个,正妻未有,后院妾室姨娘通房加起来都十来个,更别说外面姘头了。
牛铁兰想,那死老太婆若是敢打自家金金的主意,就别怪她不给面子了。
在她各方揣测之下,仁国公府的死老太婆,老太君如期而至。
这是一个颇有经历,也格外精明的老太太,她穿着深绿色鎏金织缎,手腕脖颈带着墨绿色玉石腕坠,额头带着同玉坠,整个人看起来和蔼慈祥,那双眼依旧闪着精光,让人不敢小觑。
牛铁兰迎了上去。
她换了一身素白衣服,整个人未施粉黛,纤细瘦弱,白如烟云,带着去不掉的病气,走两步咳一下,走散步顿一顿,一看便是常年带病的人。
丁老太君差两年就古稀了,还想期待一下耄耋,见牛铁兰衣服病殃殃的模样,心里立马就失了两分热络气,不再像之前那般想上前牵着人了。
她意思意思拉着人:“可怜见的丫头,瞧这小脸白的,请大夫了没?”
牛铁兰用手绢捂着嘴,咳了一声:“请了,但是我身体本就不好,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也老太君来得急,不然怎么也不能病着见您。老太君一把年纪了,可得离我远点,小心别被染了。”
丁老太君:“唉,也怪我急着看你这丫头,扰了你休息。”
本来是想给个下马威的,结果一脚踩棉花上了。
牛铁兰:“老太君能来,是我的荣幸,哪儿用得上扰这个字?就是家里没什么准备,只能委屈太君将就一下……”
丁老太君心想,她要打就是这个‘将就’。
宋商那奸臣不在了,她可不想看到宋府如同以往一般的繁荣富贵,就想看他们凄凄惨惨的,荒凉颓废。
但也不是这么个凄惨法啊。
哪儿来的糕点,这是什么新奇口味,还是发霉了?
宋家老五的商铺倒闭了?
还有这茶水,看着有模有样,拿着上好的螺钿盒装着,怎么全都是些散的边角料啊。
坐在客厅里,丁老太君脸色变换,看着那一堆的东西,只觉得没一个好下咽的。
牛铁兰借着手绢掩了掩嘴角的弧度,咳嗽两声,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带着股叶子的味道,有些苦涩,等到后面才会回甜,味道其实挺好的,就是,便宜,一般人也吃不来。
她笑:“前段时间上火,嘴里起了泡,这是金金特意上山里给我摘的,又自己调的,在我这啊,比天下所有茶都好喝,老太君您可得多尝一尝。”
其实得反过来,这是宋锦吃零嘴上火,牛铁兰这当娘的特意给弄的,顺便把她那些好茶好叶都收走了,免得她牛嚼牡丹,当顿喝浪费。
现在拿来招待恶客,刚刚好。
丁老太君可不习惯,这一股子怪味,但又是孩子的爱母心意,不好挑理。她勉强笑了笑:“确实好喝,明光这孩子啊,孝顺。”
牛铁兰喜欢听这些话,也笑:“金金确实孝顺,日日早晚都会和我请安,见到什么稀罕物也会第一时间给我……”
虽然说,早晚请安纯粹是因为只有早晚见得到人,稀罕物,也不是一般人想的金银首饰,而是些稀奇古怪的虫蛇野兽。
丁老太君:“是吗?那可真是孝顺孩子,可惜了,要是宋首辅还在就好了。”
牛铁兰低眸轻叹,看着就是不想说的模样。
丁老太君眸光轻闪,又道:“瞧我这嘴,净说些不该说的,说起来,明光那丫头呢?没在家吗?”
牛铁兰神色微冷,喝了口茶,温声细语:“那丫头出去玩了,若早知道老太君过来,我就该让她在家里读书刺绣,也能装模作样一下。”
丁老太君笑:“这话说的,我可是听过明光的风头的,小姑娘活泼些精神好,也不是非得天天家里待着学习诗书礼乐,人都学的少了生气。明光这精神,要不是我家那老二不听话,我真是恨不得把人说回家,整个院里都是小姑娘的欢声笑语,多好啊。”
牛铁兰轻笑:“老太君说笑,这丫头的精神头啊,那能把房子都嚎倒。”
就仁国公府的情况,可不就是也是一整个院子的小姑娘了。
丁老太君:“小姑娘家家是要这个劲……”
说着,她顺着继续夸起了宋锦。
什么天真烂漫、妙趣横生、玲珑剔透、蕙质兰心……
牛铁兰都快不认识这些词了,不过她也有数了,这人过来还真是因为她家闺女,好在心里有点数,没推荐仁国公府那脏臭玩意儿,不然她真得把人赶出去。
她温声细语:“老太君过奖了,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丁老太君笑:“姑娘家优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像我家的姑娘,一个个,唉,都是些木头玩意儿。”
牛铁兰:“您对自家孩子要求太高了,我可是听说了,您家姑娘家啊,在都城规矩是最好的。”
丁老太君感叹:“这规矩再好,奈何你家各个小子也看不上啊。”
“这我就不知了,家里的公子们,唉。”牛铁兰笑容微顿,又咳嗽几声,眼看着神色黯了下去。
一看就是做不得主,没少受气的模样。
丁老太君想想也是,别说宋商已经不在了,就是他在,牛铁兰一个外室,也当不得什么,更别说,她也听说这人身边
小白脸的事,宋家兄弟们能让她还在这待着,恐怕都是看在那和宋商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宋锦份上。
她绕过这个问题,回归正题,叹气:“你家这几个公子,个顶个的能干,脾气自然也大一点,只得委屈你了。”
牛铁兰故作黯然,扯扯嘴角:“不委屈,我们母女俩现在日日锦衣玉食,已经是以前想都想不到的了。”
丁老太君笑了笑,看着那摆着有些发味的糕点,心道锦衣好说,玉食那可真说不上了。
两个人又绕着说了一阵。
丁老太君重回正题:“其实老身这次过来,也是受人所托,想要给明光郡主说个亲。”
牛铁兰早有预料,此刻也不意外,也,并不当回事,毕竟她闺女那边基本定下,就看上面圣旨何时下来了。
不过她也没表现出来,只道:“不知是哪家公子?”
丁老太君笑了起来,笑得真心实意,甚至还有些羡慕:“这位公子啊,在咱们永安城都说得上好,仪表堂堂,才学出众,家世也顶顶好,真是挑不出不好的。”
牛铁兰抿茶:“是吗?”
丁老太君见她这般淡定,有些意外,又加重道:“那就是咱们这次的探花郎。”
牛铁兰想想那些人都腌臜手段,对此说不上意外,但神色还是不由淡了下来。
牛铁兰的反应,完全出乎丁老太君的意料。
在她看来,储承安哪哪都好,她本来都想说给自家孙女的,没想到先被找上来当做媒人,她还有些遗憾呢。
这乡下出生的村姑,还看不上?
对上丁老太君狐疑的神色,牛铁兰缓过神,正要开口应付。
啪啪砰
院子那边传来声响。
牛铁兰眉头一跳,都不做起身,罪魁祸首就踩着重重地步子跑了进来。
那气势汹汹、横眉冷眼的,确实说得上一句‘天真烂漫’‘无拘无束’。
牛铁兰一见她这模样,就知道她想岔了,赶在人老太婆三个字之前先一步开口:“这是仁国公府的丁老太君,过来给你说亲的。”
“给我说亲?”
宋锦脑袋上冒着的烟儿一点点散去,本来还有些锐利的目光看着都清澈了不少,她歪歪脑袋,瞅瞅她娘,再瞅瞅老太君,像模像样的,还是行了个礼。
“丁老太君安。”
不是和她抢娘,其他事都好说。
丁老太君看着宋锦勉勉强强的礼,也不在意,她和英国公府的老虔婆向来不对付,之前宋锦让人丢了大脸,她背地里可是多吃了几碗饭的。
当然,让她亲近,那也是不可能的。
这丫头跟猴似的,要规矩有武力,要讲理有武力,要弱点有武力。
她们这些个世家贵妇出门,最怕的不是阴狠坏女人,也不是什么柔弱小女人,而是宋锦这种没头没脑还有人护着的疯女人——吃了亏也只能自己咽。
丁老太君心里想了一堆,面上继续慈爱:“明光回来了?外面好玩吗?”
宋锦坐在自家娘亲旁边,就着她的杯子喝了口水,被苦得皱起了眉,瞅了她娘一眼,勉强咽下去,砸吧砸吧嘴:“还行,外面人多热闹。”
丁老太君又笑:“那就好,这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和你娘说道求亲的事,你娘看起来不太满意,明光自己看看?要我说啊,这储家探花郎已经是永安城好的不能再好的少年郎了……”
她顺着夸起了人。
但她也没有乱夸,不管是从家世、相貌还是才学来看,储承安都是一等一的,就是吧。
“那个病秧子?”宋锦听到这个名字脑瓜子就有些疼,疯狂摇着脑袋,“不行不行,就他那小身板,走个雪地摔了都起不来的,太脆了,一不注意一拳压死了还麻烦。老太君你快别说了,来来来,吃糕点吃搞点。”
说着,她就拿起一遍的糕点塞到丁老太君嘴里,非常体贴地给她倒了一大杯苦茶。
“你多吃点多喝点,家里糕点茶水管够。”
丁老太君:……
这丫头是不是想要毒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