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
天光微亮,停在驿站的车队重新启程,踩着清晨的浓雾,朝着永安城内出发
经过了两个月的行程,原本威风凛凛的车马多少有些风尘仆仆,一路霜雪,车顶上沾着扫不完的寒霜,车身带着枝叶碎石划过的痕迹,车轮马蹄上全是泥泞,仔细看还能看到斑驳血渍
这一路行程,还是少不了血雨腥风
去的路上还好,初冬时候,天气虽然凉寒,但一路青山绿水,好山好路,走官路左右宽敞平坦,有什么都很好反应
回程时候,气温骤降,他们绕着北边走,一路大雪,中间碰上了不少或明或暗的匪盗刺客,最惊险的一次,火药炸碎山石,山雪落下覆了车队,一行人废了好些功夫才修整好重新上路
一路走走停停,总算是要到了
随行的侍卫和将士心里都松了口气
虽然出发之前他们就知道此行不会这般顺
利,但是没想到会这么坎坷,随行百名精挑细选的好手,面对那些明显训练有素的匪徒,虽然没有人员死亡,但不少人伤的也不轻,一路上这里两个,那边三个的停在医馆治疗
到了现在,原本整齐威武的阵队现在只剩下一半,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些伤
除了齐铮这个王爷
这倒并不是因为他们保护得好,纯粹就是因为他武功高强,一路上甚至倒反天罡保护他们这些侍卫
李青山看着骑在马上,走在最前方的齐铮,心里有些感叹
最开始见到齐铮的时候,他不过十四五岁,脸上还带这些稚气,一身侠客气度非凡,武艺更是让人望尘莫及。多年过去,即便现在贵为王爷,他也没有溺于荣华富贵,不骄不躁,比起作为王爷的矜贵,更多还是侠气的凛然
他看得有些失神,目光过于明显
马上到齐铮转头看了过来,俊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凛冽肃然,让人望而生畏,他皱着眉头:“怎么?伤口疼?不然还是回马车吧”
李青山作为领头的侍卫,又半程扮演王爷,不出意外的受了伤,最严重的就是左肩,被砍了一刀,使不得力,又因为之前被袭摔下马,左半边脸都是擦伤
齐铮看着他吊着的手,还真有些担心他摔下去
李青山:“……多谢王爷关心,属下无事”
见此,齐铮也没有多劝,又转过头看着前方,就在四五里的位置,又有一片林子,虽然并不大,但是比起平坦开阔的周边,这里也最容易埋伏人马
一路上经过多场袭击,现在马上到都城了,他没有丝毫的松懈,面无波澜,漆黑的眸子打量着四周,腰间长剑竖立,马侧挂着长弓,箭桶放满了利箭,以便他随时取用
齐铮是名剑客,最擅长用剑,但弓箭也不差,徒手百步穿杨,用上内力,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狩猎范围
他骑在马背上,最终停在了百米之外,看着前方被白雪覆盖的林子,漆黑的眸子多了两分波澜,抽出削铁如泥的长剑
宋慎之并驾在旁,见此也谨慎起来:“王爷?”
齐铮沉声:“有兽印”
还是很新鲜的兽印,看那脚印大小,可不是什么善茬
大雪覆盖,野物纷纷躲了起来,便是猛兽觅食也艰难许多,每年这种时候都会有不少猛兽下山袭人的事
宋慎之这一路来已经感受到身旁这个江湖出身的王爷厉害,虽然没有看到哪儿有兽印,但瞬间就警惕了起来,喊停了后面的人,提前提防
猛兽不比刺客,速度极快杀伤力极强,光是突袭的那股力便能将人撞死,更别说不管是抓伤还是咬伤,伤口都极易感染,很是危险
能不遇上就最好不要遇上,真碰上了,那就得小心不被抓到
车队迅速整顿,前后队列列着,所有人拿着武器在手,轻巧地走在路间,试图就这么轻巧地走过那片雪林,不惊动里面的猛物
这么轻手轻脚的,就在他们要穿过的时候
随着一声口哨声响起,几道长箭破空,径直地朝着队伍射了过来
宋慎之下意识骑马上前,砍掉利箭,厉声:“护驾——,殿下后退”
齐铮武艺高强,但是一般来说,只要不是突袭过于厉害危险,他也不会喧宾夺主,非要自己顶上,可是这一次
他没有后退,垂头看着那边射来的长箭,材质昂贵,普通人不可能大批次使用,而且两边距离百米,想要把长箭射过来可不是一件易事
那本该尖锐的箭头被砍,像是被拿到石头上磨了,圆润又粗糙,打在人身上也不会有什么伤害,最主要的是
他指心摩擦着箭身上小小的爱心,宛如冷肃的冬雪被突然打散,身上凛凛气势散去,突然笑了出来,正要压停了众人的警惕试探,前方并不算深的林间突然跃出一道金黄圆影
“嗷呜~咪——”
黄黄一个猛虎咆哮,然后猛觉不对,一下子听了下来,伸出爪子扒了扒金色的圆眼睛
不对,咪应该怎么叫来着?
有点忘了
它看着前方大批的老熟人,莫名有点小尴尬,张开嘴装作若无其事地打了个哈欠,又趴着前脚伸起了懒腰,然后在雪地里打滚
别看它,它只是一只无辜咪
齐铮虽然前面就猜到怎么回事,现在真看到黄黄了,脸上还是不由自主扬起了笑意,翻身下了马,朝着黄黄走去
宋慎之没见过这只拦路虎,虽然它看上去虎头虎脑格外傻,但是总归是猛虎,很是威胁,他下意识阻止:“王爷危险”
齐铮转过头看着宋慎之,想到那日这人入狱他和宋锦去探监,宋慎之的自荐求婚,再看现在,他绷着唇角,漆黑的眸子深了两分
“宋将军平日忙碌,没时间和家人相处可以理解,但连外甥女都认不出来,未免有些太过疏离了”
宋慎之被说得一头雾水
外甥女,什么外甥女?
这冰天雪地,方圆十里,哪儿来的一个女——
他这般想着,下一瞬就见前方林子里继金虎之后又蹦跳出个熟悉的人影,他一个脚滑,啪一下摔在地上,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牙莫名疼了起来
这丫头,能不能靠点谱啊
宋锦也想这么说,她气冲冲走了出来,走到黄黄身边捏着它的耳朵,恶狠狠:“你个没用的小东西,你是老虎,你自己看看你像吗?我就知道不能让你太舒坦了,你是一只成年的大老虎,你的虎崽子可能都有崽子了,等年后就自己出去打猎去……”
黄黄埋着脑袋扒耳朵
不听不听
齐铮缓步走了过来,手上还拿着那根被专门打磨过的长箭,看着蹲在地上碎碎念念的宋锦,漆黑的眸子仿若翻涌的海浪,藏着看不清的情绪
他从小就跟着师傅浪迹,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没有停留,没有归处,也无人等待
现在好像不一样了
他蹲下身,伸手揉了揉黄黄的脑袋,像是不经意般按在了她的手背上,指尖穿插,粗粝的指节摩擦,压着毛茸茸有些硬的虎毛
很痒
宋锦来的时候一脑子热,真过来了,还被不靠谱的黄黄这么泄了气,又有些不自然了起来,凤眸微睁,凶巴巴恶人先告状
“干嘛?”
虽然活了两辈子,但是前世的事太过久远,在今生十五年的悠闲快乐中一点点被埋藏,她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少女,第一次有了对象
他高大俊美沉默,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也不会把她当弱者挡在身后,只会静静地陪着她,会陪她翻越城墙,陪她林间散步,陪她习剑练武……
这一走一个月,外面大雪纷飞,各方势力乱七八糟,虽然他武艺高强,还有百余护卫护送,但宋锦还是不由担心人
这人严肃端正,又还有些古板,喜欢管一些乱七八糟的闲事,适应力又差,当了快一年王爷了,真碰上事了还说不好是谁保护谁
现在看着人完好无损地回来,她放下心来,又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承认,她是有些主动,在这个保守的年代,面对这个有些古板的人
他要是敢说她,她就让黄黄咬他脑袋
宋锦凶巴巴地看着他,眼中全是威胁
齐铮看着她这幅生龙活虎的模样,就知道她这段时间过得不错,家中一切也甚好,他伸出手轻轻伸向她的脑袋
宋锦下意识挪开,警惕地看着他,怀疑这人是不是要拍她脑袋
齐铮眼中笑意闪过:“叶子”
宋锦这才老实下来,由着他伸手从头发上取走枝叶,轻轻拍走残雪,然后摸了摸
她一巴掌拍了过去:“不许动我脑袋”
齐铮听话地放下大掌,轻轻握住她的手,感受着其中冰凉,低声:“等很久了?怎么不点个火”
宋锦撇嘴:“太明显了”
她是来搞事情,不是来烤火的,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黄黄这个轻易就被好日子哄成小猫咪的废物虎
齐铮失笑,看着她幽怨的模样
,握紧了手,低声:“很,惊喜”
他很开心,开心有人会记挂着他等着他,即便,可能只是一时兴起,他依旧很开心,之前被分了金矿的时候都没这么开心
宋锦抬起脑袋看着他,俊美稳重,一双黑眸深深,看上去无波无澜
惊喜?
她伸手捏捏他棱角分明的脸,撇嘴:“我可没看出来”
齐铮扬起嘴角,眼中笑意浮现,漆黑的眸子深深地看着她,轻声:“这样看得出来吗?”
宋锦噗嗤一笑,借着他高大的身形遮挡,飞快抬起脑袋,轻轻的印了上去,冰凉而干燥,又转瞬即逝,她退了回来,眉眼张扬,像是冬日盛开的红牡丹,明艳又热烈
齐铮漆黑的眸子仿若也被火红照亮,他轻抚唇瓣,低低笑了出来
“走吧,外面冷,坐马车里去”
……
齐铮江湖出生,身形高大,五官俊美,性子沉稳,武艺高强,体贴百姓,心胸宽广,最大的缺点就是没什么学识
但那有如何呢?
天下学子万千,各个学富五车,皆替他言
这一点就不那么重要了,比起单纯的文化,体察民情,善听善进更为重要
齐铮不言不语,游行归来,拉出各地的冤假错案,不到十分之一,朝堂便上下噤声,见鬼了似的见着这个江湖出生的王爷
不说那些这两年的案子,就说那些陈年旧案……
他们也总算意识到,这个草莽江湖出生的王爷,或许没有出众的学识,但是一定有广阔的人脉,还有看破迷雾的锐眼
十来年的江湖经历,大衍山川湖海尽在他的脚下,各个郡府官吏民情都入他耳,只要他想,在场所有外派过的官吏,他都能说出个一二
而这些个纵横朝堂的官员,谁又不是从小官小吏走上来的呢?谁又能保证自己为官多年没有一个错案,没有一点差错?便是能保证自己,又能保证自己的亲朋吗?
各个世家手连脚,脚踩尾,像是一片林子里的大树,盘根错节,枝叶便是没有直接关系,也挨着遮着,总能扯上点关系
晋王和礼王的前车之鉴可还在那儿摆着
一切成了定局,他们杀不死他,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站在天子身侧,任由那些钱权势力集到他的手上
永安城世家豪族中波涛汹涌,却和百姓没有太大的关系
腊月中旬,春节将至,大家都忙着为新的一年做准备,忙忙碌碌地穿梭在各个巷口采买年货,试图找到最便宜最好的东西
宋锦往年也会和她娘一起进城买货,那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因为她们不仅要准备自家的,还要准备一大堆的东西用作各个人情
谁家帮了忙,谁家有出息,谁家有难题,谁家被她找过茬……
那可是个大工程
所以那最让别人开心的过年就是宋锦最烦的算账天,又要干活又要挨批还要认罪,烦都烦死了
不过那是以前了,她现在完全没有这个烦恼
宋府自然少不了人情来往,但府里人才辈出,几个管家上下弄井井有条,根本不需要多费心什么,就算看个账本清个账,也有宋清之那个金算盘管着
而她在都城惹的事,揍的人
已经死光光了
宋锦总算能过一个清静年了,她每日都是喜滋滋的,吃了饭就往外面跑,大半夜才回来,没个正经样子
眼看着她今天依旧,牛铁兰微微眯起眼睛,把人喊住:“给我回来,把你的账理清”
宋锦仿若被雷劈一般,叫冤:“我今年哪有什么账?那些人脑袋都长蛆了,娘你总不能让我去探坟吧?”
牛铁兰深呼吸,一把捏住她的耳朵:“给我好好说话,这么大人了,你的铺子庄子难不成还要我帮你看?”
她之前给宋锦理了百万嫁妆,里面铺子庄子田地都有,她不奢求这孩子能好生管理,但是看都不看一眼,她这个当娘的就活该干活算账是吧?
宋锦愣了一下,挠了挠头:“不然呢?”
“……”
宋锦理直气壮:“你是我娘啊”
牛铁兰被她理直气壮的模样气得无言,好一会儿回过劲,就要收手收拾这破孩子
宋锦瞬间弯下腰,做了个鬼脸,一溜烟就跑没了
“晚上不用等我吃饭”
“这死孩子”牛铁兰捂着心口生闷气,一转头,看到曲茂泽那张含笑宠溺的脸,就更气了,揪着人埋怨,“你还笑?一会儿你给她看,烦都烦死了,那么大人了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这几日宋锦天天早出晚归的,牛铁兰这当娘的还能不知道怎么回事?定是去找岐王了,也不知道给人带偏到那儿,每日鞋上泥泞,枯叶和血渍不断
野得不得了
她自己野就算了,还带着岐王一起
牛铁兰好说歹说,人也是左耳进右耳出,没点记性,她想想都头疼:“也不知道陛下那边会怎么想”
曲茂泽握住她的手,气定神闲:“你操心这干什么?要担心也是他担心才对”
牛铁兰一顿,这么想的话好像也是
……
要不说他俩是狐朋狗友,沆瀣一气呢
曲茂泽一点儿没猜错
作为天下之主,万万人之上的齐晔此时确实头疼,他看着面前沉稳凛肃的好儿子,再看看那些个写了乱七八糟的奏折,突然就觉得东家长西家短也挺有意思
好歹不是自己家的
案前,齐铮挺直站着,见他不说话,自己也不说话,就这么直直看着人,从日光照耀,再到烛火微燃,直到咕噜噜的饿肚子声响起
齐晔坚持不下去了,他放下手里的奏折,揉了揉老腰,看着一动不动就跟旁边石柱子一般的倒霉儿子,深深叹气:“你想好了?”
齐铮目光坚定,点头:“儿臣想好了”
齐晔神色一点点严肃了下来,周身气势压了下来,空气都稀薄几分,就这么看着这个像极了自己的儿子,再次:“你真的想好了?”
齐铮神色依然坚定:“儿臣想好了”
齐晔:“那你再想想”
齐铮静静看着他:“父皇”
齐晔摆手:“我不是你父皇,我是你爹”
齐铮毫不迟疑地改口:“爹”
齐铮声音悲怆:“我是你爹,那就更不能同意了”
齐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