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安东侯夫人

“万丰郡郑氏,以商贾起家,重利精算,女眷多送予士族豪强,男子捐官读书,一年年下来,郑世出了不少官吏,虽然多是普通官吏,但是再往后多年就不好说了……”

行船跨过山涧,一路沿着江河往下,破开夜色,循着升起的红日,踏入安东府的界限

宋锦靠在船栏上,听着齐铮说着郑家的情况

他们身后最大的靠山,其实就是晋王和英国公府

前朝战乱不断,各地英豪不断,郑氏作为商户,没资格也没能力参与争夺战,但是聪明地把族中女子送往各个势力‘投诚’,这种乱撒网的行动,极容易引起那些人抵触,拿女子撒气

但是郑氏不在意,便是十个失败九个,有一个成功,他们也成功了

他们确实也成功了

那年送进齐家极其不起眼的女子,以最微弱的姿态,将儿子送进了宫内,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最后又将新人送进英国公府

二十年过去,郑氏这在当时让很多人不耻的举动,让他们一跃成为当地豪强,少有人敢招惹

宋锦听着这熟悉的操作,眸光一点点暗了下去,扯着嘴角:“他们家孩子可真多啊”

齐铮:“多是收养的外面孤儿,养大又以郑家名头送去”

大衍重孝,甚至更重养恩,那些人被郑家养大,如何也脱离不了郑家,也没有这个必要,所以在外,郑家人还是很团结的

郑家就是大树,郑家人就是树枝,枝又生枝,脉又连脉,枝叶伸得太开了,到了现在,想要全部除掉,基本不可能

听到收养两个字,宋锦眼中的戾色越发浓烈,她侧身看向对面

牛铁兰站在边上,手上拿着钓竿,在那里生疏地拉着鱼竿,惊奇又欢喜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游玩,但她这些年几次三番命悬一线,很少出门,更别说游玩了

宋锦这次过来,只是想带牛铁兰去安东府寻阮南林见上一见,让人不用再耿耿于怀,偏偏总能碰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她扯着嘴角:“郑家和于家关系如何”

齐铮低头,看着她眉眼间的戾气,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低声:“郑家现任主母,是于家家主的亲妹妹”

宋锦冷笑两声:“这可真巧啊,他们都在万丰郡?”

齐铮:“郑家在,于家在千河郡”

宋锦眸光转动:“就在安东郡旁边?那就有意思了,你说,我那阿爷知道这事吗?”

便是他不在意她娘这个女儿,但被屠了府,艰难捡回一条命,这个仇总不能不记吧?

齐铮不是很确定,但是联想自己知道的多方信息,猜测道:“应该是不知道的,我以前听过安东君的名号,是个嫉恶如仇的人,这种生死之仇,他若知道,应该不会如此平静”

现如今两边势力还算井水不犯河水

宋锦看向那边满甲板上艰难抓鱼的亲娘,心想,若那人如果真的知道真相还不在意的话,她们这一趟纯粹就白跑了

只希望不是如此吧

她静静地看着牛铁兰,又一点点移到了噙着笑的曲茂泽脸上:“那你说,他知道吗?”

相比起其他人,宋锦更在意的还是曲茂泽

不说别的,就论这人的危险性,她都很难完全信任他,更别说从相遇到现在,他从来都是一副气定心闲,游刃有余的模样,让人很难看透他真正的想法

他藏得太深了,也就是牛铁兰身上的蛊确实少不了他,他也舍得割肉放血,不然宋锦都不会让他跟着一起

齐铮也跟着看去

那边,牛铁兰她一惊一乍地抓鱼,好不容易把钓上来的鱼抓回来放到桶中,狠狠松了口气

旁边噙着笑看着都曲茂泽脚一抬,一桶水撒在地上,里面的鱼虾全部跑了出来,在甲板上面蹦跳,他无辜:“哎呀,不小心”

牛铁兰恼怒:“曲、茂、泽,给我捡起来,你自己捡”

曲茂泽轻嘶一声:“手有点疼啊”

牛铁兰咬牙切齿,狠狠瞪他,但是这些全都是她自己用网捞起来和钓上来的,少一个她都舍不得

于是她骂骂咧咧蹲下身捡鱼虾,捡一个瞪一眼,捡两个瞪两眼

曲茂泽勾着唇闷笑两声,回头看了过来,径直对上宋锦和齐铮的打量的目光,他收了笑,轻咳一声,蹲下去跟着牛铁兰一起捡着鱼虾,却也一点不老实,时不时和牛铁兰捡上同一条鱼,按住她的手

很不

要脸了

宋锦磨着牙:“你说,他到底知道还是不知道?”

候巧荷假死一事既然是他策划的,那他定然知道身后的事。但是这么久了也不见他说一句,每天悠哉悠哉的,就知道骚扰她娘

宋锦看着他都烦

齐铮看着她纠结的模样,思索片刻,小心道:“曲公子肯定是知道的,至于他为什么不说,可能是想你先开口?”

宋锦瞪眼:“凭什么我先?我欠他的?”

齐铮默默看着她不说话

宋锦就这么瞪着他,脸色一点点变幻

她还真是欠了他的

没有他,她就是个普通乡下小老百姓,除了一身武艺平平无奇

因着他,她现在是郡主了,地位有了钱有了

想到这些,宋锦有些心烦地抓着脑袋,抬脚踢了踢他,嘟囔:“烦死了,你会不会说话啊”

齐铮迟疑地摇了摇头,一字不发

他确实不会说话

宋锦给了他个大大的白眼,转过身,双手合在嘴边,扯着嗓子大喊:“好烦——”

齐铮:……

另一边,牛铁兰被她这突然大吼吓了一跳,手上一个用力,便被虾戳了一下,她嘶了一声

曲茂泽拉过她的手,看到她指尖的血迹,轻轻含入嘴里

牛铁兰愣了一下,脸颊迅速染上红晕,有些心虚地往外看了两眼,确定宋锦他们没看这边,才松了口气,想抽回手,没抽动

指尖就这样被他轻轻含在嘴里,舌尖轻轻擦过,温热又黏腻

她红着脸,压着声音:“你干什么?放开,脏死了”

她刚才可捡了一地的鱼虾,全是那股子腥味

曲茂泽轻轻舔舐两下,放开了手,不过一会儿,指尖上的伤口消失无踪,他勾着嘴角,道:“鱼虾刺带毒,运气不好容易感染”

牛铁兰愣了一下,看着复原的指尖,咬着唇,瞪:“比红线蛊还毒?”

见她没被糊弄,曲茂泽闷声低下,转移话题:“金金怎么了?要不要过去看看?”

宋锦还在那边啊啊啊大叫,也是他们已经远离了峡谷区域,不然声音会更洪亮

牛铁兰瞥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没好气道:“有什么好看的?发癫呢”

曲茂泽失笑,也不作妖了,快速地把剩下的鱼都捡了回去

他们路上有一截刚好有鱼群,捞了不少鱼,但是留下的,也就牛铁兰亲自弄的这点杂七杂八小虾米还留在这里

他看着木桶里还活泼乱跳的小虾米,轻笑:“还有一个时辰就到安东郡了,刚好还赶得上拿过去给岳父做午饭”

牛铁兰抿起了嘴,脸上染上愁色

曲茂泽伸手摸了摸她蹙起的眉:“怎么?不想见人?”

牛铁兰摇了摇头:“也不是,就是”

二十七年过去,她对阿爹的印象也只有一点点,想不起人长什么样子了,就是见到人也认不出来,更别说她阿爹了

她这边情况也复杂,还不知道相认是好是坏

曲茂泽习惯性地脱口而出:“近乡情怯?有什么好怯的,那老不死的”

牛铁兰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他轻咳一声,“习惯了,我早年和岳父大人,有些小矛盾,但是夫人放心,我不是那种记仇的人,早就把那些旧事抛在脑后了”

牛铁兰冷笑:“是吗?”

她怎么没看出来过去了?

曲茂泽轻笑:“自然,以前的一切都过眼云烟,只是现在的我一穷二白,无根无底,也不知道岳父会不会嫌弃,到时候夫人可千万不要抛下我啊”

牛铁兰给了他个白眼:“无媒无聘,无名无分,我们可说不上这话”

这话她不是第一次说了,也可以说是她的心结

曲茂泽看着她黯下的神色,伸手挑起的额发,喟叹一声:“虽未八抬大轿,但也是拜了父母天地,怎么算是无名无分?”

牛铁兰杏眸莹润,并不是很信曲茂泽的话,反问:“有吗?”

曲茂泽叹息:“我不会拿他们开玩笑的,月即之处,他们目光可即,若这不叫高堂,什么叫?非要那两块木片才是?”

牛铁兰怔怔地看着他

想到那年,也是月圆之时,他突然拉着她,换上了红衣,对月叩首,就这么简单匆匆地完成了拜堂。那时的她从山里出来,对这些知之甚少,只觉得个浪漫不同,后面独自带着孩子生存,才知道其中差别

曲茂泽的解释,换个人的话,那和糊弄人没什么差别,但是是他的话

牛铁兰咬了咬唇,挪开了眼:“那也名不正言不顺”

曲茂泽就这么看着她,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了下去

牛铁兰也一步不让,就这么看了回去

突然,曲茂泽伸出了手掐住她的脸,声音带上了遗憾:“还真是长大了啊”

若是以前,她绝对不会这般直白地表达自己的不满

牛铁兰一巴掌拍了过去,掐着他的手腕,继续用那双盈盈的杏眸看着他,里面全是倔意

曲茂泽败下阵来,捏着她的手把玩,在这么多天不明不白的暧昧后,给出了第一个承诺:“等你好了,我带你回去祭拜我阿娘和那人”

牛铁兰挪眼,嘴硬:“谁稀罕”

曲茂泽轻轻捏着她的手,轻笑:“我稀罕,不过,在那之前,还是要先见见岳父,我们一会儿是直接过去,还是先歇息一番再去?”

牛铁兰手一点点攥紧,犹豫再三,还是退缩

“先,先找个客栈歇息一下吧”

……

安东郡是江南六郡之一,也是六郡里发展最好的,便是因为有安东君阮东林坐镇

当年三年争乱,阮东林以一己之力,平定江南祸事,镇压其余兵马,在各家争斗中保持中立,等到齐晔胜利拿下永安城,开始收复其他势力的时候,他也是最快缴兵马平和的,也是唯一一个以封地为号的侯爷

安东侯,大家习惯叫他安东君

他为人慷慨正义,嫉恶如仇,擅兵法,也擅管理,就是,和宋商关系不太好,虽然他们见面机会着实不多,但基本每次都会大打出手,互相嫌弃

可就是这般,在宋商退出新税法,改地法之时,他是最先响应,并且是江南六郡之中实行最好的,安东郡也是江南六郡中百姓人均土地占有最多的郡。

踏入安东郡内,就能看到大片开垦的土地,便是十月寒冬,百姓依旧在地里忙罗,但是从他们的身形脸色便能看出他们的生活过得定然不错

行船稳稳停在了安东君所在的坪阳府,这边也有一个大型渡口,出入东南西北都有河道,很是方便。交通便利,土地肥沃,百姓也安居乐业

吴麻子和浪里黑等人搬运行李上了马车,他低声道:“岐,严哥,这不要我跟着?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对这一片很熟,有点什么也勉强说得上话”

齐铮看着吴麻子这样,心里也有些感慨,初见面时,吴麻子还是穷得叮当响,肉都舍不得吃的人,现在也有了家底了

他摇头:

“无需,我们过来只为私事,你去办你的事就好,但切勿莽撞,你爹娘在天之灵,肯定希望你好好活着”

吴麻子眼睛一红:“我知道了,严哥你放心吧”

齐铮颔首,再看向浪里黑等人,也道:“回去重新来过吧,这一次运气好,还有改过自新的机会,下次就没这么幸运了”

浪里黑等人在得知他是王爷的时候,腿都软了,现在只觉得自己狗命大,也不敢说话,就点着脑袋,老实得不得了

吴麻子道:“严哥你放心吧,我会看好他们这些蠢货的”

他本身也是怕他们日后被人挑拨一时脑热才提前撺掇,让他们吃个亏,后面就知道好歹了,哪想到曾经的大侠摇身一变成了王爷,差点一群人的狗命都搭进去了

吴麻子后怕之余也有些心虚

回去的船上,他应该是少不了几顿揍

宋锦嗤笑两声,拍了拍齐铮的肩膀,转身上了马车

齐铮又看了吴麻子两眼,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节哀,日后多保重”

说完,他也跟着上了马车,留下吴麻子狠狠擦擦眼泪,捏着怀里的令牌,心中恨意涌上心头

那狗官,他定让他血债血偿

……

这边,马车哒哒朝着坪阳府前进

坪阳府和广宁府的环境其实差不多,不过比起那边的杂乱,这边的秩序明显好上不少,来来往往的行人小贩跑着,也是挨着两边,没有四处乱窜,他们一边跑着一边说着地方话,叽里咕噜的

宋锦听不懂

牛铁兰倒是怔了怔,轻喃:“好像是,城门有人散粮”

宋锦惊:“娘你听得懂?”

牛铁兰摇摇头,神色怅然:“只是大概,能听懂一点点”

她出事那会儿也七岁了,说话很利,三十多年过去了,却也只听得懂一些了

宋锦拉住她的手,夸道:“那也很棒了,娘你记性真好,等以后,等你好了,可以去当个女夫子,教小崽子识字”

牛铁兰的惆怅之意消散,断然拒绝:“教你这个兔崽子已经废了我半条命,还教其他的?我看你是嫌我命太长了”

宋锦幽怨:“哪有那么夸张”

牛铁兰捏捏她的腮帮子,冷笑:“小时候掰了老娘多少笔,撕了多少纸,需要我和你好好说吗?”

宋锦缩着脖子退到一边,拉开车帘,看着外面城门前越聚越多的人,突然想了起来:“说起来,杨彦珺的迎秋宴也开始了吧?”

她们本来是要去的,现在出门了自然没法,不过还是留了捐款,希望能给那些孩子们过个暖和点的冬。今年冬,比往年要提前一些,也冷上不少

牛铁兰:“也就是这几日了”

宋锦忍不住嘲笑:“说的迎秋宴,不如改名迎冬宴了”

牛铁兰没理她,也跟着走到马车门口这儿,看向外面的百姓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南自古出美人儿,这边的人肤色比起泗安那边白上不少,再加上日子好,一眼看去男男女女都精神水灵,当然,再是富裕的地方都少不了贫穷的人

那边拍着队喝肉汤的人穿着就要差上了不少,脸色也蜡黄一些

他们今日不像上次拉着酒,就是一车人和一些行李,在坪阳府的城门前豪不起眼,守卫没有翻查,看了两眼人,收了过城费就放行,还不忘提醒

“进去吧,坪阳府夜早,有宵禁,晚上别出门”

这是看出他们是外地人了

宋锦顺着就问:“官爷可知那边散粮的是何人?”

这年头能散粮的,不是钱和权多少得占一样,不然也不敢在城门口来,太招眼了

护卫笑道:“那是我们安东侯夫人,她每月都会在城门散粮,这些年做了不少善事,是我们这边有名的大善人”

宋锦顿住,下意识回头看去

牛铁兰放在腿边的手攥紧,神色黯下几分

二十来年过去,这很正常

牛铁兰不想宋锦担心,她压下心里的酸涩,扯着嘴角,轻声:“没事,先进城歇歇吧”

宋锦抿了抿嘴,落下车帘

马车继续朝内

就在半里外的城门处,严密的守卫之内,黛绿锦衣的中年女人拿着汤勺,耐心地给排队的贫民打着肉汤水,分着玉米馍馍,一直到锅底都干干净净,不剩一点了

她擦了擦额上的细汗,轻柔地冲着面前的人道:“乖孩子,下次再来吧,这次没有了”

脏兮兮的小男孩擦着眼角,带着哭腔:“可是我,我娘生病了,还饿着,我都好几日没吃了”

黛绿锦衣女人轻轻一笑,浅浅的皱纹下,一双杏眸明亮又润泽,她道:“坏孩子,刚才你来过了”

小男孩脸色一变,也不纠着要东西了,端着碗就一溜烟跑了,生怕被她治罪

女人摇着脑袋笑了笑,道:“这鬼机灵的,岚烟,回去给城里育婴堂都捐些肉食吧,他们日子也不容易”

唤做岚烟的丫鬟笑道:“夫人这阵子可捐了不少东西了,要不是侯爷能赚钱,咱们府里家底都得被您捐完”

邰清心嗔:“又笑话我?不就是去年没注意,把府里的炭火送去大半嘛,值得你记一年?”

岚烟叹气:“我哪儿是笑话您啊,我是心疼您,今年天儿冷,您外面折腾得多,自己新衣收拾都不添置,我看着心疼”

邰清心摸了摸自己的脸,感叹:“一把年纪了,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再说,府里我衣服都多得穿不完,没必要浪费这个钱”

岚烟叹气:“您啊”

邰清心无所谓地笑了笑,看着天边飞过的雁鸟,轻声:“我们都这把年纪了,也无所谓这些了,只希望,我多让人少些苦寒,老天爷也能眷顾一下我的玲玲,那孩子,最是娇气了”

岚烟有些心疼,只能道:“夫人就放心吧,小姐吉人天相,肯定平安无事,说不得在外面儿女双全,含孙弄怡”

邰清心眼睛弯了些,便是脸上是藏不住的皱纹,依旧不掩她的美丽,她笑:“也是,她今年虚岁也三十有五了,是个大姑娘了”

岚烟:“是啊,夫人,外面天寒,我们先回去吧”

邰清心:“我身体好着呢”

岚烟:“再好也经不住折腾,我们啊,可不是二三十的年轻小姑娘了”

邰清心笑:“那可不,我们现在都管二三十岁的姑娘叫小姑娘了”

……

丫鬟们跟在一旁,扶着她们上了华丽的马车,身后护卫护驾,车马也跟着缓缓朝着城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