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狱寺是大衍朝押审重犯的地方,这里面的待遇自然不会好到哪儿去
相比较泗安县的牢狱,这边明显更为阴暗湿冷,一块块厚重的青石累起这座监狱,狱内狱外结构复杂,里三层外三层布满了守卫
人一旦进来插翅难逃
宋锦以前只去泗安县的小牢里凑过热闹,第一次来这么大的监狱,有种土包子进城的感觉
要知道在末日,他们处理犯人可简单多了,要么当场干掉,要么发配干活,要么拿去服最危险的死役,哪儿会花功夫建设这玩意儿啊
宋锦惊奇地看着迷宫一般的牢狱,小声:“这个应该也是前朝的吧?”
据她的观察,齐铮和齐晔除了长相相似以外,更相似的,就是抠门的性子了
来都城这段时间,她见过的华贵东西不少,但是一问出处,全都是前朝皇帝搞的,据说当初新朝建立,本来是该迁都北方
毕竟齐家大本营在更北边
但奈何国库空虚,齐晔干脆就地为皇,全捡的以前的用,就是现在,他也是对着以前的玩意儿修修剪剪
他没新修过新的宫殿不说,甚至还卖出去了一些,可想他多抠门了
按照这牢狱的复杂属性,就不能是齐晔修的
让他来,相比起为一堆重犯花钱修这玩意儿,他可能更愿意让重刑犯们就地为牢狱,自己给自己修
短短的一句话间,她眼眸转动,嘴唇扬动的挤着眼睛,促狭又灵动地把小话全展现了
齐铮无力反驳,但还是勉强给自家亲爹找补:“刑狱寺是前朝皇帝的秀花园,秀字既代表秀女,也代表修理,他会吧那些从外面掳来不听话的美人扔到里面,封了窗户,不给吃食,逼她们听话”
刑狱寺墙石深厚,开着窗户还好,阴暗但是能感觉到时间流逝,一旦全部封死,在黑幽幽的空间里无声无息,只能听到自己脚步声的回想和呼吸声,再有老鼠虫子…………
一日两日
宋锦低咒:“狗皇帝,被砍掉脑袋真是便宜他了”
齐铮很是赞同,就前朝皇帝的种种事迹,他只是被砍了脑袋确实很便宜
但是
他思索了片刻,低声:“前朝皇帝,其实死因另有其事”
宋锦立马来了兴趣,脑袋凑过去,鬼鬼祟祟:“不是说被你爹一刀砍下脑袋吗?”
为了听得更清楚,她踮起了脚,伸直了脖子,梳理仔细的发髻垂到了齐铮低下的侧脸上,酥酥麻麻的,在阴冷的地牢竟有些烫人
齐铮不自然地微微侧过脸,躲开了挠人的头发,却又对上她洁白的脸颊,昏暗的光线下一切,明明灭灭,独独那双眼永远亮得惊人
他顿了顿,没再挪动,低下头压着呼吸,轻轻道:“外面是这么说的,但其实我爹砍下的是穿了黄袍打算谋取皇位的前朝首辅,真正的荒帝,最后交由宋首辅处理”
宋锦啊了一声,眼神瞄着周边牢狱,更是压低了声音:“你的意思是?”
齐铮轻轻嗯了一下:“宋首辅之母,其貌非比寻常”
宋锦嘶了一声,若是之前,听到这些八卦她只会格外好奇,但是现在仗了人的名头,再在背后说起小话,她还有些小心虚了
于是,她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看,又踮脚靠近了几分,脑袋就差个齐铮的贴着了,哈着声音了:“我听说,宋首辅杀了他爹?”
只要她说得够小声,就不算说人坏话
宋锦厚着脸皮,微微睁着双眼,炯炯地看着齐铮,那下巴跟着抬着,嫣红的唇瓣微张,洁白的齿牙若隐若现
齐铮突然觉得,有时候视力太好也不是一件好事情
他略显狼狈地后退一步,和她拉开距离,在她微微疑惑的目光下,不等她开口,先一步说道:“
这件事其实也是误会”
宋锦震惊,她这些年到底听了多少谣言啊,她赶紧更近一步:“怎么个误会?”
齐铮掩着眸,轻声:“当日大军已经打到永安城,若强行进入必然要死伤无数,于是两边展开谈判。前朝派出的谈判人便是宋首辅的父亲,当时的太子少傅宋江,也是青郡府水利的纂修者”
宋锦:“泗安县的那个水利?”
齐铮点头:“宋江先生算是前朝少有的君子之辈,修水利,助百姓,劝君主,他那些年救下了不少人,在朝野极有威望”
但碰上那么一个君主,宋江再是清明再是绞尽脑汁心力交瘁,也不过延缓了一点王朝衰亡速度,只能眼睁睁看着反贼够攻上城门
而领头之人便是他亲子
恼羞成怒?痛心疾首?不,都没有,他只要满心的愧疚和不可置信
那场谈判无人知晓谈了什么,但是最后是二十岁的宋商提着他爹的人头走了出来
对于谈判来说,这是莫大的错
对于讲究天地君亲的现在来说,也是天大的逆反
这也是宋商奸臣逆贼最大的出处
一个胆敢破坏规则,又为了权力残忍杀害亲父的人,谁能说他是君子,是好人呢?
齐铮轻轻叹息:“当时的城门,便是宋江说动英国公里应外合的,一切备好之后,他也当着宋首辅的面自刎”
归根究底,也不过是天地君亲的思想罢了
当初,还是县令的宋江偶遇一灵动貌美女子,两人结为夫妻,又有了聪明过人的孩子
那委实是一段非常愉快的日子了
但皇帝□□,底下官吏为讨好升官,便悄悄掳走了他的妻子,也带走了发现不对的儿子
几年下来,自以为妻儿死于匪患的宋江一路升职,虽无奈朝政上下荒淫,但总想为百姓做点什么
一年两年,到最后各自为主,各有所恨
在看到叛军领头第一眼,宋江便知晓了那些自己不知道的真相,也明白了荒帝奸佞信任下的险恶
他平静领命,最后一次为自己的君主行事,也最后一次为自己的孩子铺平前路
忠爱不能两全,但是他尽力了
只是他料想不到的是,宋商会在他死后,不仅没有如他所愿的远离这一切,反而亲自割下他的头颅,扔到了荒帝脚下,让他便是死后,也亲眼看着昔日旧主被千刀万剐
宋锦眼前闪过千万种痛苦又恶心的折磨,她心情也有些复杂了起来,叹气:“他们被抓的时日,定然遭受不少折磨”
齐铮声音也沉重了几分,道:“当年流传岭南蛊族有长生之法,食而延年益寿,宋大人之母,便是岭南人士”
宋锦低咒:“该死”
齐铮颔首:“确实该死,而这监狱中,类似之人不在少数,他们便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说来说去,最后绕回了这一点
宋锦那本来愤怒的心瞬间被冻了起来,有种鬼故事讲到结局,突然变成精神病的无语感,突然觉得有些冷
她无语道:“你觉得我会可怜这些人?”
别说,这牢里面犯人哀嚎声阵阵,随着隙缝中呜呜风声一起,听起来确实很可怜,但她宋锦是谁啊
末日时候她见过的甚至干过的比这个瘆人的还多了去了,会觉得这不妥?
齐铮自然不觉得她一个随随便便就是断手断脚的人会觉得刑罚不妥,只不过,她刚才阴沉的模样,有些刺眼
他觉得她还是笑起来生动些好看
齐铮略过这事:“走吧,从这过去一会儿就到宋将军那儿了。宋将军自小由宋大人养大,和宋大人感情颇深,现在宋大人生死未卜,恐不愿听人背后说起这些往事”
说起这,又不得不提到他对于宋商的猜测了,他也曾思考过是否和宋锦说起这事
但思前想后,不说说起,最好提都不要提起
宋锦没想到那么多,只是看着狱中黑暗,也想起自己此番的任务了,她提着食盒的手紧了紧,小声:“那人还能吃东西吗?”
齐铮嘴角一抽:“宋将军不是主犯,只是被牵连了,父皇没这么不讲情面”
宋锦嘀咕:“那还不是把人下狱了,皇威大得很呢”
齐铮无奈:“我看你胆子也不小”
宋锦扬起了眉,伸手拍在齐铮的肩膀上,他肩膀宽阔又厚实,一上手就能感觉到起伏坚硬的肌肉
她忍不住又捏了捏,嬉皮笑脸:“这不是把你当兄弟嘛,你肯定不会去告状的对吧?”
齐铮感受着她不规矩的手,瞥着她插科打诨的模样,捏着她的手袖把她的手拎了下来,不冷不热:“那可不好说”
说着,他转身朝着前方走去,步伐平平稳稳,却迈得又大又快
宋锦站在原地,双手抱在胸前,撇着嘴嘀咕:“真是小气,皇子就是了不起咧”
郡主都不配和他称兄道弟,她高攀了
齐铮凉凉的声音传来:“还走不走?”
宋锦赶紧跟上:“走走走怎么不走”
她可是带着任务来的,这人这般小气,一会儿反悔了她回去多丢人啊
两人就这般一前一后朝着里面走去,来到一处窗口位牢房
明亮的日光照进房间,里面垫着崭新的草席,稻草一看便是今年才割出来的新稻,旁边放着个小木桌,上面摆放着茶水糕点
虽然简陋,但是五脏俱全
宋慎之穿着干净的麻布囚服,盘腿坐着稻草蒲团上,喝着茶水,一双狭长的眼眸幽深,看着还真有几分大反派的架势
他的长相就有些亦正亦邪的感觉
宋锦拎着食盒过去,蹲在地上,杵着下巴打量着这位护国将军:“你还挺适应的啊”
这人和牢房的适配感直接拉满,没有半分违和感,看这悠哉悠哉的模样,早知道她就不来了
宋慎之将茶杯轻轻放在桌面上,如鹰一般的眸子狭长而幽深,就这么死死地盯着蹲在牢前的宋锦,良久,才哑着声音
“还行,战场上随时席地而躺,风吹日晒,干粮干硬,有时候草根小虫都是上好的食物,在这里有床有被不用日晒风吹,怎么会不适应呢?”
听着,宋锦赶紧转头看向齐铮,用眼神鄙视他
你看看你看看,天理何在啊。人在外面保家卫国舍生忘死,好不容易回来,就因为一点小事给人关牢里了
万恶的皇权,小气的皇帝
齐铮:……
宋锦又把手中精心准备的餐盒递了过去,里面准备了一只烧鹅,一壶烧酒,还有好些精致耐放的糕点
宋慎之一眼便知道是谁的杰作,但是他不太在意这些,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宋锦,幽深的眸子一点点柔和了下去
他道:“你和爹长得真像”
宋锦心虚的摸摸鼻子:“是吗?就,就挺巧的”
面对这种为国为民的大将军,她也难得老实起来,胡说八道不起来
宋慎之眉眼柔和下来,那种亦正亦邪的反派感也消了下去,取而代之是一脸清正,仿若是怕吓到面前的妹妹似的,他压着声音,清和询问
“这段时日,在都城还适应吗?也是我在边疆脱不了身,不然必亲自去接你回府,老大和老四老五平日行事不太着调,若有得罪之处,你和我说,我替你收拾他们。都城小人之辈不少,若是有人欺负你也别忍住,有什么事情我们几个哥哥担着……”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轻柔,眼神宠溺,看起来确实一点儿都不想个征战沙场的大将军,就似邻家哥哥一般
不得不说,比起宋家其他四兄弟,他确实靠谱许多咧。也不怪人能当大将军了,看看人多会说话多周到啊
宋锦这些日子天天被叮嘱别惹事别闹事,难得有人对她说不要怕事,有事我扛着,这感觉可真不错
她被哄得心花怒放,心想着这人这么会说话,她日后每天来给他送点东西也不是不行
突然,宋慎之话音一转,问道:“小妹明年也及笄了,定了人家没?”
宋锦呃了两声,下意识瞅了旁边跟木桩子似的齐铮一眼,抓抓头发:“也不着急,吧?”
她还以为这人是想说他认识些靠谱的人要给她推荐一下呢,他语气这般好,她都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得委婉一点
就见他话音一转,冲着她笑了起来:“你看我如何?”
宋锦:……
宋慎之很是认真:“我官职尚可,面貌身形也还算将就,这些年忙于战场,身边并无乱七八糟之人,以后也不会有。你是爹的亲女儿,我是他收养的养子,你我成婚不用担心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我会把夫人当亲娘一样看待,到
时候孩子随你姓随我姓都一样。婚后有什么事都听你的,你愿意在都城就在都城,想随我去边疆便一起去……”
这话放到以前,那不就是丈夫常年不在家,房子票子孩子全归我
别说,听着还真让人有些心动啊
齐铮站在旁边看着现场求婚画面,冷着声音打断:“该走了”
宋锦清醒过来:“哎,这么快?”
齐铮声音冷冷:“你还想拜了堂再走?”
说着,他直接转身离开,一副爱走不走的架势
宋锦挠挠脑袋,瞅向还在狱里面的宋慎之
宋慎之笑:“无事,不用担心我,此番是我没有管好下属,在这里反思是应当的。牢狱寒凉,小姑娘待着不合适,小妹快回家吧,好好想想这事,三哥是认真的”
……
宋锦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被求婚
虽然在这之前,他们只见过那么一次面,话都没有说过
但是不得不说,宋慎之条件确实优异,二十三岁的大将军,朝廷年轻一辈无出其右,而且长得俊,身板结实,还会哄人,还可以异地分居……
“很心动?”
走出阴暗的牢狱,齐铮回首见到她还是一副沉思模样,瞬间压了眉眼,声音带着些凉飕飕
宋锦抬起眼睛,嬉皮笑脸反问:“你要是突然被一个美人儿投怀送抱,你能不心动?”
齐铮毫不犹豫:“自然能,我又不喜欢她,为何会心动?”
宋锦撇嘴:“和你话真没意思,你学学人家,说话多好听啊”
这不是她第一次说这话了,但却是第一次让齐铮觉得刺耳,他沉沉道:“你既觉得他有意思,便去和他说话就是”
宋锦:“你什么意思啊?说话怎么夹枪带棒的,谁招你惹你了?”
齐铮沉声,毫不迟疑:“你”
宋锦瞪大眼睛,脑瓜子回转,转来转去,她恍然大悟,然后没好气道:“你这人怎么那么小气啊,不就是说你古板老套没意思吗?多大点事啊”
齐铮冷下眉眼,深深看了她一眼:“走了”
说着他转身往外,一路一言不发,径直上了马车,这是他今日给她的第三个背影了
宋锦气呼呼地瞪着他
好啊,冷暴力她是吧?就你会吗?说得好像谁稀罕说话似的
她气势汹汹跟着上了马车,同样一句话不说,就这么瞪着大眼睛盯着他
她盯她盯她再盯
齐铮干脆合上眸子,不去看她那惹人烦躁的脸
两人就这样一路来到宋府,全程一个字未说
宋锦瞪了人一路也来了脾气,爱说不说,谁稀罕似的,车子还没停稳她就跳下马车,大步匆匆地朝着宋府跑去,路过门口的石狮子时又是一脚
本来完好的石狮表面出现一道裂痕
侍卫兼车夫的李青山再看她那仿若冒着火的背影,牙齿一酸,拉开车帘往里面看去
齐铮坐在马车角落,合着眼一动不动
这场面可熟悉了,李青山这次可不敢再问什么了,他一个快而立之年的人,管不了这些年轻人的的相处
李青山:“王爷,回王府吗?”
好不容易从国子监出来了,他应该不会想要回去
齐铮却道:“进宫”
李青山不再多问,老老实实驾着车马,朝着宫里走去
御书房里,齐晔依旧对着那一堆乱七八糟的奏折头疼,一天到晚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这一个个还敢自称国之栋梁,他看啊,全都是些垫脚的边角料
孙公公通报:“陛下,岐王殿下来了”
齐晔瞬间眼睛不花腰也不疼了,挺直身板,整理一下头发衣物,轻咳两声:“进”
御书房大门打开,齐铮逆着光走进来,他身形高大挺拔,容貌俊美,很有男子气概
齐晔每每看着都会在心里骄傲,阿妹你看,他们的孩子,成了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了
他眼角微微湿润,又端起父亲的姿态,询问:“今日怎么得空过来看我?怎么,莫不是小考成绩很糟糕,挨骂了?”
齐铮:“……父皇,我今年二十,不是两岁”
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来告状的
齐晔:“私下无人,叫爹就好”
父皇父皇的,越听越生疏
齐铮顿了顿,还是叫不出来,于是直接省略:“我今日去了刑狱寺”
齐晔并不意外,自从那日宋慎之下狱之后,齐铮每日都会去打点一番,确保宋慎之的安全
他是个感恩图报的人
宋商将他带回来,于他有恩,他便在能力范围内、规则允许内对宋家处处关照,不像那些人,一个个这些年没少因为宋商得益,最后却只会记得他的不合规矩
齐晔神色柔和下来:“怎么?想为宋将军求情?我自然知他无辜,不过刺客是他的手下,若什么都不问,其他人有样学样,朝廷用不了多久变成筛子。不过这事一时半会查不出来,我本想着过两日就放他,你若觉得不合适,今日也无所谓”
左右人都进牢里一圈了,那些人想多嘴,有本事也进去一趟
听到这话,齐铮绷直了身子,想也不想:“孩儿觉得,等此事全部水落石出,能还宋将军一个清白之后,再放他不迟。宋将军这些年征战沙场,劳苦功高,难不成要为了几日空闲,便像宋大人那般做了事还被抹黑吗?不过是几日功夫,宋将军定然等得”
反正那人觉得刑狱寺很舒服,多待一段时间定然也无所谓
宋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