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郡府出发到现在已过十日
这一路,除了最开始的两日,后面宋锦牛铁兰都在齐铮的马车里
不过,虽说皇家马车比起一般的平稳宽敞不少,但牛铁兰的身体到底太差,每日也只是强撑着,并没什么气力说话,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躺在一边
而齐铮本身话少,又恪守男女有别,少有主动说话的,整日不是盘着个腿练功,就是端坐拿着书看
对于这点,宋锦还特意观察了一番,确定他看的也不是啥正经书才松了口气
当然,这里的正经书指的是史书策论这些,他看的是普通游记,和宋锦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书还是有些区别的
亲娘在这里,宋锦那些‘不堪入目’的书没法拿出来,没有多余的娱乐,让她整日在马车里面待着是不可能的。她每日便只有最炎热的午时和天黑休息才在马车里,其余时间都在外面
不是和侍卫们聊天八卦打探消息,就是带着黄黄出去放风,要么就去蹭骏马飞驰——小黑因此和她冷战多日
总的来说,三个人依旧是各做各的,但一路下来,他们比其开始时候还是多了些默契,少了些尴尬,就这样眼看着就要抵达都城了,情况有了些变化
车厢依然静悄悄,却不再是之前的平静,而是死一般的寂静,像是暴雨来临前的平静,看似不声不响,但是水汽已经凝结起来,沉甸甸地挂在那儿,看不见摸不着,让人担心它什么时候会砸落下来
齐铮盘腿坐在马车角落,闭着眼休憩,但是仔细看,就会注意到他那浓密的长睫,此刻像是毛毛虫草一样无风颤动
那往日一个人便占据大半位置的宋锦,缩着脑袋坐在角落里,屈着两条大长腿,下巴抵在膝盖上,那狭长的凤眸死死地盯着脚丫子,最边边上一点点
左看,右看,这里好像都有个洞
俗话说得好,男女授受不亲,自己的脚丫子自己看
宋锦伸手揪了揪那个蚊口般的破洞,瞬间小洞变成破口,她唰一下放开脚,飞速挪动双腿往外面爬,嘴上振振有词
“袜子破洞了,我去找一双新的换上”
她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就从榻上窜到车门边上,眼看着就要撩开门帘
牛铁兰不咸不淡的声音传来:“坐好”
宋锦瞬间泄气,透过车帘缝隙冲着外面
的风景摆了摆小手,然后蔫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走回去坐到牛铁兰的旁边。她狭长的凤眸微转,透过余光打量着人的脸色,再瞅一瞅端坐在对面的人,心里就跟那蚂蚁咬似的难受
她清了清嗓子:“娘亲,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牛铁兰神色淡淡:“你晃得我眼睛疼”
这话说的,眼睛疼眼睛疼,好歹给她疼一个眼神再疼啊
宋锦瘪着嘴,余光又悄悄看了过去,果不其然,她老娘的目光还是在那对面的曲茂泽身上
这看了一路了,眼睛能不疼吗?
母女俩话音落下,车厢内又恢复之前的平静,但是心平静不下来了
宋锦坐在那儿,那是手痒脚痒心里痒,她转动凤眸,瞅瞅这个,再瞅瞅那个,脸色一会儿郁闷、一会儿好奇、一会儿烦躁、一会儿诡异……
在角落里‘小憩’的齐铮睁开了眼,看着宋锦变化的脸,觉得牛铁兰说的很对,这人就算一句话不说,也‘吵’得脑袋疼
齐铮默默地换了个腿,目光看向安静得有些渗人的牛铁兰
和旁边面色红润、气血充沛得赛猛虎的宋锦相比,她苍白而又柔弱,像是从深山移植到花圃的兰草,脆弱而敏感
但是齐铮知道,她绝不似表面这般柔弱。
牛铁兰能在红线蛊下坚持这么多年,改名换姓,占据别人身份不被察觉,又一个人剩下孩子带着幼女背井离乡来到林溪镇稳下脚跟,还能将孩子养育成这般性子,她的内心绝对比大部人还要强大
她的过去也比她原本想的要复杂许多
一开始见到宋锦的时候,齐铮便发现了她和宋商的相似,再加上牛铁兰显眼的样貌,他心里也笃定了牛铁兰和宋商曾经有过一段,只不过那些年岁月艰难,或许阴差阳错,又或许造化弄人,两人没走到一起
两人就是再次相遇,可能也不会是什么愉快场面
可因为宋锦这张脸,也因为牛铁兰身上的蛊,回宋家便是母女俩最好的选择,即便现在宋商生死未知、即便他们毫无关系
宋商在时,外面便有算计,敢动手的也只有那么几人,其他人畏多于恶。宋商一旦不再,宋家五子便是有才但到底年轻,外界的恶意便会如同雨雪一般落下,不再有半分顾忌
而和宋商长得极像的宋锦,一辈子在镇上不出遇不到人还好,但凡遇到,便会如同最为珍稀的奇兽,被所有人觊觎把玩
与其在外孤身面对说不清的算计,不如直接和宋家一起站在风雨中,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齐心协力,还有破解办法
想到这些,齐铮在心中轻轻喟叹
这世道,也灿烂,也阴翳
他打破车内的僵局,道:“曲公子身份虽然未名,但是你如此坦率,想来去了衙门也身份清白,就是不知能否确定身份。若是找到亲朋还好,若是不能,你后续有何打算?”
曲茂泽移开目光,拱了拱手,道:“在下身上藏着些银两,应当足够简单落脚,后面摆个小摊抄书写信应该能勉强度日”
之前提议人去搬砖的宋锦撇了撇嘴
哦,忘了读书人的赚钱法不一样了
齐铮又道:“曲公子一手好字,定然可以,不过都城偌大,曲公子重伤未愈,没有往日记忆,又孤身一人,若不介意的话,我那儿缺个账房先生,不知曲公子可愿?”
曲茂泽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出现惊喜:“在下定不辜负齐大人信任”
……
牛铁兰就坐在那里,一双秋水剪眸静静地看着曲茂泽,那些因为年岁太久而老旧模糊的记忆,像是被画笔重新填上了颜色
眼睛、鼻子、嘴唇
她垂着眸,心中思绪万般,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冷淡得有些漠然,只是那放在腹前的手指微颤,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但是也不用仔细观察,对比她平日的柔弱温婉,她的神情已经反常得不用细探了
宋锦老老实实坐在旁边,一路上脑子已经跑了好多圈了,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
曲茂泽,她爹的名字
但面前这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人曲茂泽肯定和那个不是同一个人,但是,肯定又有联系,不然她娘不至于这么反常
所以想来想去,这个曲茂泽肯定和那个曲茂泽长得很像,又同名同姓,有很大的可能就是亲戚,或者说是兄弟侄子,又或者说是
儿子?
虽然他们这边少有子女和父母一个名的,但是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又说不准最开始那人就是用的假名……
可是,这大衍朝也不是什么犄角疙瘩的小破地方,比她上辈子的国家还大,怎么也能这么巧啊?
宋锦想着就坐在那里扯起了自己的头发,苦大仇深地盯着对面失忆了的曲茂泽,一双凤眸不自觉地微微眯起,像极了林中探测的凶兽
曲茂泽苦笑摆手:“宋小姐因何这般看我?”
宋锦咬了咬头发,沉沉:“看你长得好看,不能看?”
曲茂泽:“……你眼神可不是这么说的”
别当失忆的人是傻子啊
宋锦咬着头发,越看这人越觉得不对劲,她又眯起了眼,看似漫不经心的,指尖银针乍现,刚刚探出,脑袋上突然挨了一巴掌
牛铁兰凉凉的声音传来:“你是狗吗?什么都咬”
宋锦:“……外人面前,娘你给我点面子啊”
她正打算拷问人呢
阴谋阳谋,真失忆假失忆,她一审便知——这个她超有经验,不然之前也不可能那么快的就找出了梁家的密道,知道他们的打算
末日大佬宋锦胸有成竹
牛铁兰又一巴掌过去,警告:“跟我要面子?”
宋锦蔫了下来,抱住脑袋,不着痕迹地往另一边挪着屁股,避免她心情不好的老娘又一巴掌
牛铁兰把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却没说什么,只是把目光又放回了对面的曲茂泽身上,声音淡淡:“你叫曲茂泽?”
这是她和曲茂泽说的第一句话,她抿着嘴角,神色淡淡,一双浅色杏眸蕴着秋水,散着凉寒
只要不傻,都能察觉到她的不喜
曲茂泽苦笑:“是,夫人”
牛铁兰:“哪个茂哪个泽?”
曲茂泽沉吟一下,冲着齐铮告罪,然后拿过塌上的笔墨,手腕轻动,挥毫落纸,曲茂泽三个在跃然纸上,便是像宋锦这般不懂字画的人也能看出这字一看就是下了苦功夫的
笔锋遒劲、行云流水、大气磅礴,能看出笔主人的沉稳外表下的肆意豪气
和那人不一样
同样是二十出头,那人沉稳内敛,便是写的字如他一般庄肃,喜欢把一切压在心底,像一团散不开浓云,让人无法探寻其中
而面前的人面如冠玉,气质清和,恰似君子,写的字也带着年轻人的自在,像是天边的清云,一眼便能看清
牛铁兰看着那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名字,说不上是苦涩还是怨恨,又或者是愧疚,她扯着嘴角:“你多少岁?”
曲茂泽歉意:“抱歉夫人,我失忆了,只记得名字”
牛铁兰苦笑:“是吗?那还真是不巧”
曲茂泽行礼,凤眸静静地看着她:“观夫人之色,难不成我以前和夫人认识?”
牛铁兰可以坦然地注视他的脸,那和十来年前一般模样的脸让她清楚地看到了时间的鸿沟,也猜到旧日的荒唐,但她无法直视他的目光
那熟悉的凤眼,漆黑的眸子,让她不由恍惚,仿若回到了梦中
那人站在小院里,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她离开,不管是骤雨、寒雪、火光,他总是这样看着她,一年年一月月,她早已记不起他的面容,却也摆脱不了那双眼
她猛的挪开了视线,垂着眼眸,呼吸也乱了几分,强忍镇定:“应是不识,只不过长得有些像一位故人”
曲茂泽扬起嘴角,轻笑:“故人?夫人这般年轻,和我许是同龄,说不定,便是故人呢?”
他的反应让牛铁兰怔了一下,突然觉得有些好笑,笑自己,也笑面前这人
她猝然一笑:“曲公子说笑了,我女儿都这般大了,哪儿能和你同龄?至于故人,我那故人可不会和女子这般说笑,巧合罢了”
曲茂泽眸子深深,目光从牛铁兰
脸上掠到宋锦脸上,良久,笑:“夫人才是说笑,你和宋小姐宛如姐妹,可看不出是母女”
宋锦猛的抬头,瞪眼:“眼睛瞎就算了,耳朵也是聋的啊,我娘亲娘亲叫一路了,你说她是我姐?”
不对劲,这些人都不对劲啊
她承认她娘年轻漂亮貌美如花,但是这是她娘,她亲娘,这一个个的是当她死的吗?净当着她的面打她娘的注意?
宋锦横了横两个男人,目光凶恶:“这是我娘!”
曲茂泽一时无言:“……在下并无他意,宋小姐莫怪”
宋锦呵呵:“最好如此”
牛铁兰看着两人模样,却又有些恍惚
她以前一直觉得自家闺女和那人不像,但是对照着看,除了眼睛,眉毛竟也相似,还有耳朵,嘴唇的颜色……
牛铁兰猛的收回视线,低头看着双手紧攥着衣襟,压抑内心翻滚的情绪
天下之大,相似之人何其之多
她闺女都能和一个不认识的人长得相似,这人和那人相似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不奇怪,这一点儿也不奇怪
牛铁兰闭上眼,轻轻地靠在背后的车厢上,车内残留的颂草香让她恍惚之余,却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
那人只道未曾有妻,可从没说过自己未曾有子啊
十六年过去,若故人早有子,也堪是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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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杨村到都城不到两百里,眼看着就是在都城脚下了,车马加快了行速度
一行人在卯时出发,赶在酉时前赶到了都城
这是宋锦第一次来都城,远远的,她便被那城门的高度给惊到了,探着脑袋呆呆地看着前面,咽了咽口水,回头冲着齐铮道
“都城城门,这么高啊”
这都三十米往上了啊,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装备齐全的卫兵,还有大型□□,不客气的说,一般人飞不上去,飞上去的二般人也得被戳成筛子
有点危险啊
听到宋锦的话,齐铮身上的冷冽浓了几分,他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都城守备森严,白日黑夜都有人巡守,万不可硬闯”
这话也不知道是说给对方还是说给自己
宋锦嘴角一抽:“……我看起来有这么不靠谱吗?”
好吧,在来之前她也想过以后万一有点什么,她就带着她娘翻墙跑路,实在不行了,跑去皇宫搞事情也行。
现在看来,纯粹想多了
她老娘说得对,都城还真没有她想的简单
但是再难,来都来了
宋锦深吸一口气,拉住牛铁兰的手,郑重道:“阿娘,都城坏人多,你去哪儿一定要带上我,千万千万不要一个人乱跑”
本来还有些紧张的牛铁兰:“……这个话该我对你说,都城不比镇上,你给我老实点。你娘我这么多年也过去了,能看好就看,看不好,就这样也没事”
宋锦不乐意了,强调:“什么叫也没事啊,你看看你脸都白成什么样了,就不能想点好的?不成功便成仁,你的病一定会好的,我还等着以后和娘你一起去闯荡江湖呢”
牛铁兰的紧张缓解不少,捏着宋锦的手,笑了笑:“好好好,闯荡江湖”
曲茂泽坐在另一边,看着母女俩亲昵,突然问道:“夫人身体不好?”
宋锦回头,嫌弃:“看不出来?你这失忆是真伤到脑袋了”
曲茂泽苦笑:“夫人吉人天相,肯定药到病除,不像我,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恢复”
宋锦嘀咕:“失个忆而已,说得好像要死了似的,矫情”
齐铮早在听到江湖两个字的时候就忍不住看了过来,静静地看着她们想象江湖的快乐,心情平静如水,只能说现实和想象的差别比人和狗的差别都大
直到曲茂泽开口,他思索了一下,道:“是红线蛊”
曲茂泽瞳孔一缩:“红线蛊?”
说完,他便对上三个人齐齐的目光,发现他们的怀疑,他也不慌不忙,只是苦笑:“在客栈的几日偶然听过客人提到,这般阴狠的东西,没想到会出现在夫人身上,这下蛊之人,真是该死”
宋锦还是怀疑他,不过对这话很是认同,她冷笑一声,跟着咒骂:“就是,那该死的玩意儿,我早晚有一天要把他剁碎喂狗”
曲茂泽赞同:“就该如此”
宋锦看他顺眼了起来,冲他抬着下巴:“就凭你这句话,你日后在都城要是没钱吃饭了,我请你”
曲茂泽嘴角一抽:“……在下便提前谢宋小姐了”
不会有这天的,别想了
宋锦轻挑眉头,勾着嘴角,张狂道:“不客气,只要你别打什么歪主意,吃饭什么的小意思”
不过嘛,真要是有什么歪主意,就别怪她送他去喂老虎了
曲茂泽轻轻一笑:“宋小姐放下,在下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宋锦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没回答这个问题,转头看着齐铮,神色也难得庄重,行了个标准礼:“岐王,马上就到城门了,我和我娘还是回我们的马车上。这一路多谢岐王相助,日后若有需要,宋锦义不容辞”
齐铮肃着脸,颔首:“宋小姐不必如此,我什么都没做,倒是之前多有冒犯,望小姐夫人莫怪。此番宋小姐救城有功,我一定如实禀告父皇”
宋锦起身笑笑:“我就不多说什么客套话了,告辞”
……
马车停下,齐铮静静地看着母女俩回到原本的车架上,收回目光,瞥向车上剩下的人,冷冷:“你好像并不奇怪我是岐王”
曲茂泽笑着行了个礼:“岐王恕罪,您这车马如此阵仗,在下早就有所猜测,但是见您不说,便只当不知。”
齐铮哂笑,只道:“你这事打算坐着我的车回都城?”
“在下这就下车,多谢岐王”曲茂泽弯腰行礼,笑得意味深长,一字一字,拉长声音
“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