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锦今年15,距离及笄还差一年,确实是个正儿八经的小少女
至少年龄上是这样的
在外貌上,她属于大气明艳的那一种,十二三岁便长成了大人模样,在同龄的黄毛丫头中格格不入,现在十五岁的她一头长发乌黑如墨,又宛如水瀑顺直,给本就明艳清丽的她增添了不少攻击性
尤其是她那双凤眸,明亮又敏锐,像是镜子一般,让人轻易不敢直视
没有人会将她和少女这词联系到一起
宋行之深深沉默,在老刘头警惕的目光下,他长长叹气,看向老刘头的目光带上了同情:“我不说是为了你好”
他是真的为老刘头着想啊,但是在老刘头看来,他这个反应就是心虚
老刘头冷笑一声:“老夫行得正坐得直,就算你是皇家出身,我也不怕。别藏藏掖掖的,赶紧说吧,说不出个一二,那就县衙见”
宋锦站在老刘头的身后,看着这比她矮了一个脑袋还护着她的老头,心里暖暖的,又有些不是滋味
这好好的师徒关系突然变成世仇了,不会把这老头给气死吧?
她轻咳一声,语重心长:“老刘头,事情我都已经处理好了,你就别担心了。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
瞬间,老刘头警惕加重,伸手指着宋行之,厉色:“快说”
宋锦:“喂”
面对老刘头的不信任,宋行之只得无奈抱拳:“在下宋行之,家父,宋商”
“……”
现场像是按下了暂停键,没有一点声音
宋锦足足等了五分钟,老刘头还是跟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她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背,没反应,再瞅瞅还是没反应,她只能揪揪他的头发
老刘头这下动了,他一把拍开的手,就跟没事人一样,继续指着宋行之,中气十足的喊道:“你凭什么说这死丫头是你妹?”
宋行之摸不准他的意思,小心斟酌道:“她,长得和我爹很像”
老刘头眯起眼睛:“有多像?”
宋行之迟疑:“……七分”
听完这话,老刘头慢吞吞转身,双手背在身后,眯着眼打量着宋锦这张他从小看到大到脸,想起了从前
从老刘头爷爷的爷爷开始,他们家便是从医的,而他更是家里这一代最有天赋的人,还靠自己考上了御医,进了皇宫。但前朝皇帝荒淫无度,后宫乱成一团,他们这些御医也名存实亡
直到新朝建立,他好不容易有了表现机会,从一群御医中脱颖而出,却又卷进了案子,被打入大牢
负责审问他们的就是宋商
那年他一袭暗金长袍,踏着金光,一步步走进阴暗的大牢
当年还年轻的老刘头刚抬头看了一眼,就被猩红的血糊住眼,至此再也不敢抬头。那年入狱太医五人,最后只他一人踉跄回家,其他的人,在老刘头面前变作断肢残渣
此后很多年,老刘头连银针都拿不起
是他娘带着他离开都城,重新从一个乡野村医做起,一点点捡起医术,最后因缘巧合下在泗安县落了脚,这些年过着普通平静的生活
老刘头以为都城的那些往事离他很远了,他以为他这辈子应该再也不会和那个恶鬼一般的男人有接触
没想到啊没想到
老刘头就这样看着宋锦,就像第一次见她一般,看得宋锦心里发虚,怀疑这老头被气疯了
她缩了缩脖子,正想安慰人一番,却见刘老头突然拍手大笑,然后一巴掌重重打在宋锦圆圆的脑瓜子上,打得她一个猝不及防
???
宋锦震惊地瞪大眼睛,小嘴微张,又被揪住了耳朵
老刘头咬牙切齿:“我就说为什么每次看到你这死丫头手都有些痒,感情是因为这啊。好啊你个死丫头,藏得可真深,把我当猴溜是吧?哎哟哟,我打死你个死丫头,怎么不还手啊,有本事你还手啊……”
但凡换个人这么干,宋锦得把他连手带腿都掰折
但是这会儿,她咬着牙忍了
这老头这么惨了,她让一让他
再让让吧
再让让
宋锦站在原地,努力地忍耐着,忍耐着,最后忍无可忍,一个转身跳到最角落的桌子上,一脚扫飞桌子上的杂物,双手叉腰
“老刘头你够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趁机报仇,有本事你去找那大奸臣啊,走,到时候跟我一起走,我带着你直接揍他去”
想想那个画面,老刘头的脸抽了抽,狠狠的瞪了瞪宋锦,甩了甩手往后一背
“死丫头,想要我死就直说。走了,我一个乡野大夫可管不了你们那么多,你爱怎么就怎么。走了,我可不像你,我一天天忙着呢”
宋锦松了气,双手抱胸,抬着下巴:“我走了以后你别太想我,等我娘好了我就回来。”
“别把自己玩死了让我给你收尸”
老刘头停在门口,最终还是没有回头,说完大步朝外走去,看着是不打算再管这事了
宋锦看着那门轻轻关上,在桌上站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抬脚,顺势一屁股坐在桌子上,一脚踩着地,另一只脚则踩在桌上,姿态随意又吊儿郎当。
她顺手拿起一边翻了的党参片叼在嘴边,声音含糊的问了起来:“你们什么时候走?”
宋行之看不了这种坐姿,扶额,叹气:“快则三天,慢则一旬,你这边有什么需要交代的便尽快吧,到时候跟我们一起回去。泗安县到都城需要半月,路途遥远,路上并不安全。虽然说可以找镖局陪同,但是和训练有素的侍卫没法比”
宋锦撇了撇嘴,刚要反驳
他又道:“你身怀武艺自然不惧,但是你娘呢?还是说你要将她留在这儿?”
宋锦变脸:“想都别想,我到哪里我娘就到哪。”
宋行之:“这不就对了?而且她身上的红线蛊具体不明,越早就医越好,泗安县到底还是小了些,靠谱的大夫也少。”
比如说这边这个前御医,他这病人在这儿又是被扎又是挨打,躺半天到头来伤势加重,这人也不给他看看
宋行之对泗安县的大夫没有半点信任,他加大筹码道:“京都能人辈出,医书更是无数,里面总能有些蛛丝马迹。还有爹,他对蛊颇有研究,或许有办法”
宋锦没有说话,都城她肯定要去,她也无惧陌生的环境和生活,更无所谓这边置办的所有东西,她只在意
她娘能不能过好
宋商就是最大的不确定因素
宋锦静静地看着宋行之:“他真的会有办法吗?”
宋行知不能确定宋商是否有办法解决红线蛊,但是他能确定:“我爹他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孩子的娘死去”
有这句话就足够了
宋锦跳下桌子,拍拍裙子:“最晚后天,我会带着我娘过来,一起的,还有两个丫头两个小厮,没问题吧?”
宋行之靠谱道:“没问题,再多几个也无妨,我会安排好车马”
听到车马这词,宋锦才想起家里还有小动物,她转身迟疑:“还有一只骡子和一个大猫”
天真没见识的宋行之完全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心道宋锦到底还是小姑娘,还养猫,再瞧瞧她这带点东西都要问的模样,他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打包票
“没问题,你想带什么就带,带得下”
宋锦也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打了个响指,潇洒又张扬:“行,那就这么说好了,我先走了”
……
走出病房,宋锦没有再见到老刘头
她知道这人肯定是躲起来了,不管他面上怎么表现,宋锦知道,他肯定是不赞成她去都城找宋商的
这个人太危险了,靠近他就是靠近漩涡
但是没办法,即便他的身旁是刀山火海,宋锦也必须去闯一闯
她走出医馆,看着外面的蓝天白云,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张开双手伸了个懒腰,露出大大的笑容
“呼,还是个大晴天呢”
笑完,她牵起一边的小黑朝着文渊书院那边走去
马上就要走了,还是告个别吧
因为宋锦也说不好,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见面
**
院试刚结束没两天,文渊书院周边比往日更热闹几分
没把握考上的人努力看书,想着下次考好点;有把握的人更要抓紧时间,争取两个月后的乡试
宋锦一路走来,看到了不少熟悉的人,光是看脸便能看出考得如何。她想到了自己的小伙伴,上次来人还说要跟着考试呢,也不知道考得如何
她加快步子朝着书铺走去
书铺里面人来人往,一走进来,她就看到了春风得意的舒老爷子,他在那边和人说着话,脸色红润,就差把喜事写在脸上了
宋锦好奇凑上去:“老爷子,今天心情好啊”
舒老爷子被他吓了一跳,吹胡子瞪眼:“走路没声吗?”
宋锦耸肩:“是您说的太认真了,舒程浩呢,怎么没看到他?”
说起孙子,舒老爷子脸上露出了骄傲的神色:“他在家里看书呢”
宋锦挑眉:“哟,这院试不都考了吗怎么还看书?”
舒老爷子气:“死丫头你什么意思,什么叫院试考了还看书?这不是还有乡试会试?让你平日多看点书,你不听,真是什么都不懂”
宋锦:“……行吧我不懂,您继续看,我去找舒程浩”
见她要走,舒老爷子赶紧拉住她:“找什么找,
他在家里看书呢,你别去打扰他,等考完了再找他”
宋锦停下来,上下打量着老爷子,迷惑、狐疑、震惊:“不会吧?他考上秀才了?老爷子,这可是抄家的重罪啊,您可不能犯糊涂”
不怪宋锦看不起自己的小伙伴,实在是想象不到啊
他俩可是狐朋狗友啊,文化程度她自我感觉都差不多咧
舒老爷子吹胡子瞪眼:“你以为他跟你一样,天天只知道逗猫遛狗呢?你没来的时候,他天天都在家认真温书”
“……确定不是问的话本?”在舒老爷子的怒瞪下,宋锦摆手认输,有些无奈道,“行吧行吧,我不说就是了。我这次过来是来向你们道别的,既然他正认真准备,我也不去打扰他。你替我和他说一声,日后有缘都城再见”
舒老爷子错愕:“你去都城干什么?”
宋锦耸肩:“带我娘去那边看病,可能几个月,可能几年也可能一辈子,反正你就那样吧”
舒老爷子皱眉:“从县里去都城的路怎么也得大半个月,路上可不安全,等到了都城吃喝也不便宜,你们去到那边如何生活?都城厉害的大夫肯定比这边多,但是都城有权势之人如过江之鲫,如何轮得到你们母女?”
他虽然不喜宋锦带坏自己孙子,但是对人到底没有恶意,还是发自内心的劝告:“刘大夫御医出身,就是都城也没多少人比他更厉害的,我看你们还不如留在这里慢慢养着”
如果牛铁兰只是体弱多病的话,宋锦也认可舒老爷子的话,但是她不是啊,她中的是蛊,只有都城和岭南有治好的希望
宋锦笑了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去意已决,路上行程和都城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您无需担心。”
舒老爷子哪儿能不担心啊,他皱眉:“你怎么安排的?那些游商镖局大多混乱,你们孤儿寡母的,哎,算了,你这丫头也倔,我一个外人也劝不了你。你真的要去的话,过段时间我们书铺合作的镖局有要去都城的,我帮你联系一下”
宋锦笑:“您放心吧,我走的肖县令的路子,跟官府的人一起走”
舒老爷便没劝了,这年头,要是和官府的人出行都不安全,那就真没有安全的了。
他叹气:“那你们保重,浩哥儿那边,我会和他说的”
意思就是让宋锦别去找舒程浩,担心影响人考试
宋锦笑了笑,冲着人行了个礼告别,离开了这间自己以前来过无数次,以后应该不会再来的书铺
她一直认为,人和人之间相处看缘分
有缘自会相见,无缘,那就无缘吧
……
走出书铺,宋锦便打算直接离开
她过来是和舒程浩这个狐朋狗友告别的,毕竟她这一走,他们以后很大可能不会再见
至于旁边的严盛,宋锦没打算找人
一是这人读书这般厉害,不说考上进士,但是考上举人去都城参加会试是一定的,没什么好告别的
二是,小耳昨晚上的话还在耳边
她和他的婚事?
没这回事
绝对、肯定、必须一点没有啊
他们两虽然说是一起长大的,但是从小,一个认认真真读正经书,一个热爱乱七八糟的杂书,一个静,一个动,那是说话都说不到一起的,感情也就是一起长大的感情,没多的了
宋锦以往一直觉得她老娘对人这么好是提前下注,以后好抱大腿,现在想想,她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
这事真不成
一点都不成
她看严盛就跟看那《史记》似的,眼中毫无波澜,甚至越看越无欲无求。和严家人就更别说了,纯粹八字不合,做不了一家人
于是,从书铺出来的宋锦就跟做贼似的,牵着小黑就想跑
但是这人吧,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宋锦还没跑两步呢,就和穿着学子服的严盛对了个正着,她吓了一跳,但是很快就开心了起来。因为严盛旁边还跟着个美娇娘,那娇娇滴滴穿金戴银含羞的模样,一看就有点什么
她先下手为强,抢先一步惊道:“哇,严大哥你旁边的小娘子好生漂亮,莫不是你的未婚妻?什么时候定的好事啊,我都没听说,你可真不够意思,藏得真紧”
严盛本来还很高兴看到宋锦了,听她这么一说,脸色大变,忙道:“不是,不是,你别乱说,我和她没有关系。这位姑娘是,是,我之前帮了她个忙,她人客气,过来感谢”
宋锦笑了起来,意味深长:“这样啊”
严盛便知道她误会了,继续解释:“金金你别误会,我和她真的没关系,我喜欢”
这下轮到宋锦脸色变了,她立马打断人,咧嘴笑:“对了,刚巧遇到你,那我就提前跟你说了,我和我娘过几日就要走了,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已经是官老爷了”
严盛怀疑自己听错了,有些茫然:“走?走哪里?”
宋锦:“去都城,我娘在那边的亲人找了过来,我们打算搬过去,以后应该都不会回来了”
这个不一定,但是必须和他这么说
她和严盛没可能,那就直接断干净点,免得以后提起来奇奇怪怪的
她笑:“这些年我和我娘都亏你们照顾了”
严盛急了:“为什么要走?是有人欺负你们吗?什么亲人?这么多年没找过你们,现在找上来,万一是骗子呢?万一不怀好意呢?”
宋锦:“放心,是肖县令牵的头,他的为人你还不放心?”
肖县令是块砖,哪里有用哪里搬嗯
肖县令在泗安县为官多年,在民间十分有威信,大家对他都很信任,严盛也不例外,他就是更茫然了
“那,那你们,就走了?”
宋锦:“嗯,过两天就走了”
严盛嘴唇微动,神情有些无助:“那我,我,我请个假回去,我”
“不用,严大哥,乡试在即,还是考试更重要。我和我娘有小眉她们,能搞得定。”宋锦打断他,笑容嘻嘻哈哈,眼神却格外认真
“虽然院试结果还没出来,但我相信你一定考上了,我就提前祝贺你成为秀才,一举中举,到时候金榜题名,被榜下捉婿,赢得美娇娘”
严盛是个聪明人,自然听出她的拒绝。他怔怔地看着宋锦的毫不在意的模样,心口有些发疼
他是喜欢宋锦的,从小就喜欢
她张扬、明媚、洒脱,就像是水墨画里点随意点上的旭日,明亮又耀眼
他则灰扑扑的,就是山石底下那么最不出众的杂草,他想往上爬,想爬到那悬崖上,想长成那棵青松,藏住那耀眼的旭日
严盛苦笑:“金金,你有时候聪明得可怕”
“这话听起来可不像夸我”宋锦先是撇嘴,随后灿烂一笑,“不过就当你是夸我了,严大哥,山高水远,日后再见”
“日后再见”严盛怔怔地看着她潇洒地牵着半人高的骡子,蹦蹦跳跳消失在街道处,他喃喃
“都城,再,见”
都城啊,他终有一日会过去的
想到这,严盛又打起了精神,他往旁边一退,对着身旁的娇娘行了一礼:“许姑娘,多谢您的厚爱,但在下心中已经有人,抱歉。”
说着,他挥了挥手衣袍,打算回学院继续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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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为了前程还是心爱的人,这次会试他都势在必得
“严盛”
没走两步,他便被同窗喊住,正是县丞家的陶志义。他有些嫉妒地看着严盛,没好气道,“走什么走,储夫子让你去楼上”
储夫子就是储邵,当朝有名的大儒,暂时在他们文渊书院落脚,一般人很难请到。陶志义的爷爷费了大功夫才把人请到学院外面一聚,结果人一来,还没和陶志义
说上两句话,就光看严盛去了
陶志义怎能不气,他瞪严盛:“别以为储夫子暂时看中你,你就了不起了,院试结果还说不好谁更厉害。”
严盛已经习惯他的针对,温和地笑笑:“陶兄所言极是,盛会继续努力的”
陶志义:……
真是气死他了
但是再气,他还是得把人带上去见储邵
严盛进了房间,冲着储邵行礼:“夫子找我何事?”
储邵站在窗边,目光落在严盛刚在在的地方,目光幽光闪过,面上却一副往日儒雅模样:“刚才那人,是你心上人?”
严盛一怔,弯腰行礼:“是,金金和盛从小一起长大,盛倾慕已久。但夫子放心,盛不会影响考试的”
储邵转身看着这个乡下贫寒出身的少年,他礼节粗糙,学识也算不得出众,表面温驯和气,但是那脊背永远挺直,眉眼间稚嫩的野心让他有些欣赏,这才多指点几分
本是为了逗趣,倒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储邵看着低首的严盛,唇角微扬,那笑容不带半分真意:“不必如此,少年慕艾,乃是喜事,就是不知你这心上人如何,能不能配得上以后的你”
严盛抿了抿嘴,带着为心上人辩解的意味,把过往全然摊开
一五一十,仔仔细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