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他问得自然,仿佛不过是随意的闲话家常。

风从江时身后吹过,他受惊般地往后缩,可墙头那么窄,人一动,半个身子都悬空在后面。

程野将他往后仰的身子抱回来坐好,慌乱间,江时的腿夹住他的腰,手扶在了他肩上。

姿势更怪异了。

程野像是察觉不到,手依旧搭在江时腰上。他脸抵在江时胸口,夜色里看不清神色。

“慌什么,差点掉下去了。”

江时推了他一把,“你走开。”

程野没动,“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回答个屁!

江时曲着腿,用膝盖去顶程野的肚子,结果对方纹丝不动,肌肉硬邦邦的,硌得他膝盖疼。

“程野,你又发什么疯?”

程野伸手去揉他的膝盖,“没发疯,成年了,问点成年人的话题。”

江时:“……”

江时道:“我数三二一。”

程野:“这么逃避,那看来没谈过。”

江时:“三、二……”

程野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想了想,他又伸出手,“要我扶你下来吗?”

江时:“……”

……

因为一个成年人的问题,程野把江时惹生气了,一直到下个周末回家,他都没给程野一个好脸色。

这么些天过去,高新和的头发终于长长了,不能染发,他去发廊剪了个时髦的发型,于是又自信起来。

还是熟悉的大巴车,还是熟悉的位置,高新和夹在两人中间,屁股跟火烧一样坐不住。

他往程野那边挪,“程哥,你又惹我小表哥不开心了?”

这个“又”字用得……程野沉默几秒,“你很闲吗?”

高新和:“……”

他兢兢业业调节两人的关系,结果还要被程野嫌弃。

他要闹脾气了!

可惜高新和的脾气无人在意。

程野回想了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好像是有点过分。小少爷脸皮薄,他问得太直白,总叫人不好回答。

只可惜这几天江时压根不跟他讲话,看见他扭头就走,就连晚上睡觉都背对着他,别说道歉,他连话都跟江时说不上几句。

回到家后,程野去了趟小卖部,打算买点东西跟江时道歉。

小卖部是溪柳村一个年纪大的阿婆开的,店面不大,大部分是些便宜的辣条,卖来卖去东西也就那几样。

程野依旧买了最贵的奶糖。

阿婆慢吞吞的伸手去货架上拿奶糖,讲话也慢吞吞的,“小野子,又来买糖啊?你怎么经常吃糖,不会是送给哪个小姑娘的吧?”

程野靠在门边笑了声,“不是小姑娘。”

倒像个娇气的小王子。

程野把钱递给阿婆,收了糖正要走,阿婆问他,“还要烟不?破了一包,便宜卖给你了。”

“不了,戒了。”

“哟……稀奇呢。”

程野身上带着干燥的阳光气息,“味道大,不好闻,有人不喜欢。”

阿婆又问,“吃糖的人?”

阳光下,少年冷硬的眉眼逐渐柔和,他勾了勾唇,露出一个带着少年气的笑。

“嗯,吃糖的人。”

……

程野拿着糖赶到江时家时只在门口遇到正在纳鞋垫的江雪。

春耕一过,种子安静蛰伏在土里,就等着某天破土而出。这期间,庄稼人没那么忙。

阳光正好,江雪喂了猪,找不到事干,坐在门口的梨树下打算给江时纳两双鞋垫。

宋建安也有,她做完看什么时候有机会再拿给他。

看见程野从院子下面的小路往上爬,不用想,江雪也知道他要找谁。

她大声道:“江时不在家,他去刘家坡放牛了!”

程野缓缓:“??”

江雪道:“最近不是没什么事嘛,刘家坡的草长出来了,家里好几头牛呢,我寻思着去放放,结果江时看见了,他说他要去,我就让他去了。”

程野道:“你就这么让他去了?”

江雪:“家里都是黄牛,乖得很,能有什么事?”

程野想,这可不一定。

他拿着糖去了牛家坡。

坡上有一块斜斜的草地,草地的尽头是耕地,玉米种得早的,地里已经钻出纤嫩的玉米苗。

程野踩着小路上去,没看见牛,第一眼看见躺在草地上的江时。

少年身上染着草屑,脸上盖着本英文书,看样子是睡了过去。

程野走近,蹲在江时旁边,伸手揭开放牛娃脸上的书。

阳光落在江时脸上,他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没醒。

“江时。”程野道:“你牛跑了。”

江时眼皮颤了下,然后一骨碌爬起来,“什么!我牛跑了?”

短促的笑声自耳边传来,江时扭头,对上程野的脸。

他问程野,“我牛呢?”

程野拍拍他肩膀上的草屑,“你问我?”

江时:“……”

阳光刺眼,风也大,刚冒出来的嫩草被风吹弯了腰。

江时跟在程野屁股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草去找牛,旁边的杜鹃开得正艳,映着头顶的蓝天,红得灿烂。

他站在差不多和他一般高的杜鹃树前面,选了支拥簇在一起合成一个圆的杜鹃花折下,花枝在他手里还没捂热,程野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江时,你的牛把别人家的苞谷吃了。”

“什么?什么!”

江时拿着花跑过去,果然看见自家老黄牛张着嘴一卷,就把刚冒出土的嫩芽给卷了进去。吃完了还不尽兴,努着个嘴在刨地。

程野拉着牛往草地边拽,黄牛梗着个头往地里伸脖子。

江时跑过去拿手推扭头,“干啥呢!干啥呢!旁边的草还不够你吃吗?”

他手里拿着花,牛看了,伸长舌头就要去勾江时手里的花。

江时一看,也慌了,护着花就要往后退,结果脚底泥土松软,他被绊了一下,一仰身,一屁股坐在了地里。

江时:“……”

牵着牛的程野偏过头咳了声。

江时捡了个土块丢他身上。

就这么会的功夫,老黄牛拉着舌头又卷了根玉米苗。

江时捡起一个更大的土块往牛屁股上丢。

程野只能先把牛牵出去。

他把牛拴在旁边的树上,一回头,江时弯着腰从地里爬起来,屁股上全是黄泥,手里还不忘护着他的花。

可谓是身残志坚。

除了老黄牛以外还有两头小牛,好在小牛一直跟在黄牛身后没走远。

三头牛站在大树下啃啃啃,江时拍完衣服上的灰又拍裤子上的灰,然后坐在草地上抖鞋子里的泥。

程野坐在他旁边。

江时道:“你离我远点,全都怪你。”

“是怪我。”程野道:“要是没了我别人还以为这块地没种。”

“……”

嘴皮子上下一碰都能把自己毒死。

江时不说话。

他手里捏着花,脸上带着刚刚不小心蹭上去的灰,头发被草扎得翘起,上面落着草屑。

脏兮兮、乱糟糟。

程野想伸手揉揉他的头,但看江时没什么表情的脸,还是停止了这个危险的想法。

“还在生气吗?”

他不说还好,一说江时顿时冷哼一声,又不说话了。

程野从兜里掏出奶糖递给他,“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觉得你长这么好看,性格好,脾气好,成绩也还可以,应该会有很多人追你。不像我,成年了,都没体会到谈恋爱的滋味。”

江时侧过脸看程野。

比他高了快一个脑袋的少年手里拿着糖曲着腿坐他旁边,讲话时语调平平的,配着他那身寒酸的穿搭,总给人一种自闭的山区儿童终于肯对外袒露心声的老实感。

可那天晚上搭在他腰上的那只手又是那样的烫,夜色深沉,他看不清程野脸上的表情,却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江时总感觉他看不透程野。

“你就是单纯的疑问,没别的意思?”

程野反问他,“你觉得我有什么意思?”

江时又没说话了。

他只是学东西慢,又不是真的是傻子,从小到大,黏在他身上的目光不计其数,跟他表白的人也很多。

这张脸给他带来便利,也带来烦恼。

他并不认为自己和程野相识的这一两个月能产生多深厚的情谊。漂亮的花谁都想摘下,可世界上漂亮的皮囊千千万,他只是其中一个,决不是唯一一个。

江时摊开英语书,仰着头盖在脸上,声音从书页里传出来有些闷,“不谈,我的任务是好好学习。”

程野蜷了下指尖,“为什么不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江时道:“因为我无心恋爱,只想为祖国做贡献。”

“好。”程野道:“你不谈我也不谈。”

江时笑了声,“怎么,你也要为祖国做贡献吗?”

“不太想,但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

太阳从树梢的缝隙里溜走,江雪站在路口喊江时回去吃晚饭。

程野牵着老黄牛,江时跟在后面赶小牛,一切和以前一样,但又好像变了什么。

程野道歉送的那包奶糖江时最后没收。

他这些天被养得长了些肉,但下巴依旧尖,眼眸狭长,睫毛纤长浓密,肤色冷白,是很锐利的好看。

那包奶糖递在跟前,江时手都没伸出来,只是垂着眼淡淡扫了下,“我不吃糖,你拿回去吧。”

程野的手悬在半空,“你之前吃的。”

江时说:“那是之前,现在不吃了。”

恍惚间,程野感觉自己看到了刺猬的尖刺。

他的掌心被扎得疼了下,最终收回糖,“好,我记住了。”

江时缩在兜里的指尖动了动,很想问程野到底记住了什么?但碍于他目前高冷的人设,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没几天,江时终于明白程野到底记住了什么。

拒绝人的手段是他之前一贯用的,毕竟只要花带刺,每次靠近都会被扎伤,时间久了,热情就会消退。

没人会时刻惦记一株长满尖刺的玫瑰。

嗯……程野除外。

回到学校时他安分了两天,江时不跟他说话,他也没过多打扰,直到一次晚自习过后,他找到了江时。

为了不打扰室友,他们去了宿舍楼后面的草地。

这里到晚上经常坐着一些约会的小情侣,他们两个大男生杵在这里,江时觉得怪怪的。

他没穿外套,风一吹,手臂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下一秒,程野的外套就搭在了他肩上,没了校服外套,江时才看见他里面的T恤被磨得都起了毛边。

十多块钱的地摊货,多洗两次就会这样。

程野手里拎着一个袋子,示意江时坐下。

江时不明白他胡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还是坐下了,“你叫我出来到底要干什么?”

程野也坐下,他手里的袋子是那种装垃圾的黑色袋子,里面不知道放着什么,鼓鼓的一袋。

程野说:“上次的事是我不对,奶糖才七块钱一包,吃多了你也该腻了。”

江时:“?”

不是,大兄弟,这对吗?

说着程野从朴实无华的黑色塑料袋里掏出一盒巧克力,“这个是我托人买的,他们说这个最好,是进口的,给你。”

江时看了眼,的确是最好的,就连价格也好得不像话,搁之前的他都不敢天天吃。

他不说话,程野以为他不喜欢,接着往里掏。

“这个是饼干,这个是果脯,这个是肉脯,这个……”

“够了!”江时打断他。

程野看着他,“都不喜欢吗?我还买了别的,总会有你喜欢的。”

他声音低低的。

“江时,别生我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