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荷眼瞅夫人满脸嫌弃,十根手指头却安静地染完了丹蔻。
玉手白若凝脂,尖尖上红若朝霞。
真的美极了。
谢琳目光微软。
那日芝娘离开揽霞院,谢琳在内室默看了好一会儿自己的手。后来她时不时会用这双手拉弓搭箭,一点一点找回力气。
虞兰芝和谢琳这对婆媳,一个热情洋溢一个话少疏离,完全不搭边的两个人凑在了一起,有种诡异的相谐……
且说成婚前陆宜洲就做了充足的准备,思及虞老夫人多尖酸刻薄的一个人,夹在她与虞二夫人之间周旋的虞侍郎却至今安然无恙,定然有了不起的秘诀。
为讨得这份秘诀以备不时之需,陆宜洲下了不少功夫,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习得精髓。
不意岳父所授的“真经”全无用武之地。
先前担心的冲突一件也未发生。
转念一想,没用上才好!
对男人来说可不就天大的好事。
更惊喜的是芝娘非但不用他操心婆媳问题,还时不时拉他给母亲请安,陪母亲吃一顿饭。
其实成婚前母亲也会与他吃饭,但他觉得那些饭咽进腹中是冷的,有芝娘在,家变得像家,饭菜自然热乎乎。
一切都是暖暖的。
新婚第十三日,云蔚院的库房不仅规整完毕还做好了全部分类。古玩字画,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等物品占半间,另外半间放的都是不怎么占空间的各类杂物且价值不菲,以上登记造红册,详尽记载了出库入库信息,虞兰芝随手一番入目皆了然。
账册亦出入各成一行。
她对要生活一辈子的地方终于有了完全的掌握。
抄完最后一笔《金刚经》,虞兰芝轻轻吹干墨迹,这是第三遍。前两遍略有瑕疵,直到这一遍才是她最满意的状态。
陆宜洲点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祖母见了定会夸你的。”
虞兰芝面露欣喜,“我看着也喜欢。”
陆宜洲:“我给你捏捏。”
写这么久手酸。
“嗯,像上次那样捏,这只也要。”虞兰芝把白玉腕子放他掌心。
“好。”陆宜洲指指自己的唇。
虞兰芝顿了顿,靠过去嘟起嘴亲了他。
香香软软,肌肤薄薄,好想咬她一口。
陆宜洲点点头,垂眸伺候她,片刻之后复又抬起眼,深邃如海,“亲我就能让我为你做任何事,是真的。”
虞兰芝在心里想:他可真好糊弄。
待到辰初,虞兰芝前往四宜馆,一路青松拂檐,玉栏绕砌,初春美不胜收。
婢女笑吟吟迈进东次间,屈身回禀:“回老太君,七少夫人求见。”
陆老夫人眼睛一亮,“请进来。”
原以为过了新婚期虞兰芝才会往这边走动。
梁大夫人陆敏静在心里轻轻不屑:可不得在您老跟前多走动,跟谁亲都不如跟您亲。
虞兰芝款款走进来,满室生辉。
长得好看穿的也好看,眉眼是那种长辈看一眼就觉得有福气的,一张白嫩嫩的小脸更是血气充足的模样,太鲜活了。
陆老夫人爱极了她这幅鲜活又有福的模样,也算全了内心深处那点念想。
“给祖母请安,祖母福寿安康。”虞兰芝福身道,“芝娘来之前特意问过芳芹姐姐,确认您今儿心情好就立刻巴巴过来。”
陆老夫人笑呵呵,“瞧这小嘴,调皮的话给它说出来也是讨喜。”
那可不是,你看她讨喜,她说啥能不讨喜?陆敏静在心里翻白眼,虞兰芝却大大方方看向她,朝她福了一礼问安。
这位一向瞧不起她的夫人,不知何时起又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敌意,这份敌意莫名其妙,不过虞兰芝不会再在乎。
因为她也不喜欢她。
陆敏静脸上似笑非笑道:“芝娘这些时日可还习惯?若是有什么不便莫要噎在心里,你祖母的心尖尖上你是第一等。”
可惜虞兰芝的回答要让她失望了。
虞兰芝的眼睛亮晶晶的,“多谢二姑母关怀,婆母宽厚仁慈,七郎谦和有礼,云蔚院上下井然有序,芝娘每天过得都很充实快乐。”
说罢,又看向祖母,再次施礼,“芝娘感恩祖母,感恩婆母。”
陆敏静:“……”
感恩祖母也就罢了,她尚且能听懂,怎么还感恩起谢琳,实在听不懂了。
陆老夫人脸上也有些诧异,却很快调整好,温和道:“你婆母不擅长庶务又喜静,但本性纯良天真,你们合得来实属福缘。她身子骨弱,以后你多孝顺她少让她操心。”
“是,祖母。”虞兰芝温温顺顺。
陆敏静嘴角抽抽,险些想不起虞兰芝来之前自己与母亲述说的话题。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因为陆老夫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虞兰芝身上,将她的字来回看了两遍,赞不绝口。
陆老夫人:“芝娘的字风骨已成。”
一直安安静静坐着的六娘子陆怡蓉笑道:“七嫂嫂长得柔柔弱弱,竟写得一笔铮铮风骨的好字,蓉娘自愧不如。”
虞兰芝莞尔:“六妹妹是家里公认的才女,切莫打趣我了。”
“你俩都好,各有各的风骨。”陆老夫人非常中肯。
姑嫂围绕书法陪老夫人讲了会子话,虞兰芝趁机献上自己的心意,两匣佛手柑澡豆。
陆敏静在心里笑,我当什么好东西,灰扑扑的玩意。
“这是芝娘亲手做的,看起来普通用起来却不普通的,是祖上传给女儿家的秘方。”虞兰芝说,“主料是佛手柑窨制的豆粉,其他所用香料和药材十分常见,我又多加了一点桃仁。芝娘已经替您试过,用完肌肤柔润不干,佛手柑的香气能停留两个时辰而不衰。”
且不说好不好用,但是香味已经引起了陆老夫人的兴趣,佟妈妈含笑上前接到手里,“少夫人心灵手巧。”
陆老夫人:“你有心了,这个味道我很喜欢。”
陆怡蓉也称赞气味清新独特。
“祖母喜欢那我便也心满意足。”虞兰芝像压对了考题的举子,心里甜丝丝的,“若是用着还行,往后可就有我大展身手的地方了。”
陆老夫人没想到看着文文静静的一个小娘子说起话来还怪有趣。
众人也跟着笑。
陆敏静神情微微僵硬,既不敢给虞兰芝上眼药,又不敢直言自己那份敌意的缘由,只得悄然咽下不屑,跟着笑一笑。
毕竟自己那点花花肠子不够母亲打量的。
陆怡蓉尚未出阁,是陆府最讨老夫人欢心的孙女,谦和优雅,不带半分骄纵,举手投足俨然一副标准的高门贵女。
话说抛开陆家不讲,虞兰芝和她还沾了另外一点亲,陆怡蓉的未婚夫姓方,乃璃娘的未婚夫方知蕴亲弟弟。
也就是虞兰芝表姐夫的二弟是陆怡蓉的未婚夫。
陆怡蓉与宋音璃交好,自然格外亲近这位七嫂嫂。
二人相视一笑,陪着老夫人打趣说笑。
陆老夫人吩咐佟妈妈去库房找几匹适合小娘子的料子,要颜色鲜艳的。
再鲜艳的颜色也艳不过浮光锦,片刻之后,两名婢女抱着四匹浮光锦来复命。
两匹天水碧两匹荷花粉,赏给虞兰芝和陆怡蓉。
那料子还没穿上身只望着已仿佛看见了波光粼粼的瑶池,姑嫂二人这般年纪岂有不喜之理,连忙起身脆生生谢祖母恩赏。
陆敏静:“怪道小辈都爱往母亲身边凑。”
浮光锦都拿出来。
众人平素皆知她是个什么性子,闻言见怪不怪。
这还是在老夫人跟前,其实已经收敛了,
虞兰芝与陆怡蓉对视一眼,笑了笑。
二姑母是长辈,不好听的话她们不接便是。
随着接触梁大夫人的次数渐多,虞兰芝难免想起从前的执着,如今看来千难万险不让她如愿莫非是另一种救赎。
有这样的婆母,怕是再开朗的人也要抑郁。
不过从成亲那一刻起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那些感动的不忿的,开心的悲伤的都不再有意义。
所谓的遗憾也就不再是遗憾。
今日一番感慨也不过是思绪一闪,只消须臾已被虞兰芝抛到脑后。
陪老人家必须得掌握度,开心有话聊的同时也不能没完没了。
在陆老夫人最开心也略微疲惫时,虞兰芝恰到好处地起身请辞。
陆怡蓉也起身,随七嫂嫂一同辞去。
姑嫂走了一段路,临近岔路口作别。
陆怡蓉:“原是该请七嫂嫂同游踏春,又想到嫂嫂新婚燕尔,我便不多打扰,待他日有了空闲,再与嫂嫂多叙话。”
虞兰芝含笑说好。
两人点头,各自返回。
四宜馆内只剩母女二人。
陆敏静撇撇嘴,“阿娘,您对孙媳可真好。”
陆老夫人展开肩膀,身后的佟妈妈按上去,力道适中,消疲解乏。
“你对那孩子的敌意怎么就那么大?”陆老夫人懒得看她。
陆敏静:“我才没有,我一个做姑母的犯不着。”
陆老夫人冷笑了声。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都是错,陆敏静百口莫辩。
她不愿承认自己看走眼,不愿看到自己瞧不上的人越来越好,更无法接受自己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三郎惦记她。
这份有违人伦的惦记……她不敢说也不能说,甚至都不敢在三郎面前提第二次。
第一次提时三郎的眼神瞬间比公爹还锋利,吓得她险些忘了这是自己的儿子。
儿大不由娘,更何况这个儿子从来也由不得她,唯一让她做主一次的求亲还搞得鸡飞狗跳。陆敏静又悔又恨。
再想到七郎待虞兰芝也是如珠似宝,气就不打一处来。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肤浅。
陆敏静想到自己昨儿的遭遇,顿时也没心情编排虞兰芝,泪珠一滚,重新抹泪。
西府死了一个儿子,偏巧还是前不久才被陆敏静骂过的。
勇毅侯夫人很难不怀疑是她咒骂的,顷刻间新仇旧恨一同涌上,竟在灵堂上把陆敏静骂个狗血淋头,一口一个嘴贱的贱妇。
陆敏静哪里受过这种气,可她一身本领也就是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一旦遇到个地位资历都不比她低的妯娌,登时变作纸老虎,骂又骂不过,打起来自降身价,于是气得嗷嗷哭,此行便是来娘家诉苦。
话分两头,虞兰芝回味着长辈的夸赞,再瞅瞅婢女怀里的浮光锦,日子越过越有盼头。
此行身边只跟了春樱和一个跑腿的荔枝。
在家走动,如非必要,虞兰芝不喜仆婢环绕,能简则简,这也使得附近的仆婢若不仔细极有可能注意不到她。
赶巧她突然想看梨花,梨花又在临水小轩附近,于是那小轩中的呵斥怒骂便一个字不落地钻进了她耳朵。
污言秽语。
骂人的竟是杏芳,被骂的则是宝钿!
两个都是二等,杏芳哪来的威风?
春樱小声道:“杏芳的娘亲是四宜馆的庞妈妈。”
庞妈妈,老夫人跟前仅次于佟妈妈的人。
这样的家生子莫说才二等,便是三等,也不会有哪个一等的不给三分薄面,那么喝骂同为二等的宝钿其实也很正常。
下人也有下人的生存规则。
虞兰芝不赞同但也不会过分干预,但不会干预不等于不敢干预,她眉头微皱。
“这么脏的嘴也能在主子跟前服侍?”
春樱汗颜:“人都是多面的,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面孔。”
小轩内宝钿发鬓微乱,眼睛红肿,脸上还挂着受惊后的泪珠。
杏芳将鸡毛掸子甩到她身上,破口大骂:“小-娼-妇,都是千年的狐狸精别搁我这里装清纯,高择一来你就犯那骚-病,上回抢了我端茶的差事我忍了,今日你又浪起来,还抢?”
“杏芳,你也是女子,骂人怎生如此歹毒,什么脏的臭的都从嘴里喷。”宝钿含泪道,“高大哥与我同乡,这两回都是他遣人喊我过去,送我些老家的方物,我不是还分了你一些。”
“苍蝇不叮无缝蛋!”杏芳啐了一口,“他给你三分脸面你就浪了还有理?你怎么不去青楼做那红倌人接客,免得成天在这里膈应我!”
高择是陆宜洲的左膀右臂,是庞妈妈眼里的东床快婿,更是杏芳情系多年的如意郎君,整个云蔚院谁不知高择是她的人,就差少夫人为她指婚这一步。
当然这只是杏芳的单方面认为。
以高择的地位如若有意早将她娶进门,何至于拖到现今
。
明眼人都瞧出高择真正属意的人是谁。
然而宝钿和高择有私怨,去年底才和好,这下杏芳乱了方寸,一个没忍住终于跳脚。
千算万算没算到今日跳脚偏偏被外出的少夫人撞个正着。
春樱推门而入,杏芳如遭雷击,骇然失色,两腿一软晃了晃,差点晕倒,又想到宝钿为人处世普普通通,前阵子在公子跟前刚闹个没脸,此番不如釜底抽薪,彻底扫除这个祸患。
春樱走过去劈手夺过杏芳手里的鸡毛掸子,“大家都是在主子跟前有脸面的人,便是宝钿有一万个不是也有少夫人来打来罚,轮不到你在这里抖威风。”
杏芳扑通一声跪下,一面磕头一面哭道知罪了。
“你这嘴想必不是第一天骂人,也不是在云蔚院第一次骂人。你污言秽语不给少夫人招祸的话我倒也没有空与你计较。”春樱说,“可你嘴里除了娼啊浪啊骚的便没别个词,传出去还要少夫人的脸往哪儿搁?”
“便是那粗使婆子也没听说这么脏的,你一个二等小娘子还要不要脸?”
杏芳汗如雨下,面色发白。
适才气到失了智,确实不体面,同那街道暗巷的低俗妇人没甚两样,传进公子耳中,她一定凶多吉少。
但死之前得拉宝钿下水。
杏芳呜咽一声,用力磕了两个头,凄凄惨惨道:“奴婢有失体统,肠子早已悔青,只求少夫人莫要因我一个贱婢气坏了自个身子。是贱婢没用,从内书房起就事事被宝钿压一头。公子信任她,自来没我们说话的份。方才奴婢发现她又另攀高枝,以她和高择在公子心中的地位,奴婢是再也没有希望了。呜呜呜,明明是奴婢先看上高择。”
说罢,长跪不起,只用力磕头。
虞兰芝听完了,面无表情打量她片刻,淡淡道:“你看上的人就不能看上别人,别人也不能被他看上?他是你未婚夫还是与你私定终身,亦或许诺了你什么?”
杏芳凝噎,眼球大睁,嗫嚅半晌回答不出。
难道少夫人没听见她说公子信任宝钿,宝钿在公子心中地位不一般?
贱人宝钿定然也与公子不清不楚,否则高择凭何单单瞧上她,怕不是急着为公子接盘呢!
“这些年,难得你在公子的内书房没犯过错,想必你阿娘没少为你殚精竭虑。”虞兰芝笑了笑,“正常来说,以你的条件做个一等都绰绰有余,可你混二等都勉强,才过来几天便在我这边现出原形。”
“奴婢,奴婢……错了,奴婢掌嘴。”杏芳用力掌掴自己,泪如雨下,却被春樱一把攥住。
春樱给了她一个嘴巴,“少夫人让你打你才能打。”
杏芳噤声,跪伏在地,默默哭泣。
虞兰芝:“你的嘴这么脏,自是不能在主子跟前服侍的,但你不止嘴脏心还脏,在我眼皮底下上眼药,挑拨我和公子的感情,你把我们当什么了?”
她又道:“春樱,叫人把她送回去吧。云蔚院庙小,不敢留她。庞妈妈若是问你,你便把杏芳说的话学一遍。”
春樱屈身领命。
虞兰芝:“先把月例结了,再给杏芳添二两银子,权当这些年的苦劳。”
杏芳瘫软如泥,指甲深深扣在地上,咬碎了牙齿,轻声道:“奴婢知罪,奴婢领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