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兰芝深深凝目看了陆宜洲的唇片刻,年轻的郎君,眉目如画,唇如火一般滚烫,对她正是最情浓意深的时光,但她推开他,扭身专心整理妆容。
妻子爱漂亮,再弄乱她妆容可能要被嫌弃。陆宜洲笑了笑,起身道:“芝娘,我去东次间等你。”
“去吧。”
阿娘说女郎敬爱夫君自是应该的,但也得有自己的小算盘。
她问阿娘什么算盘?
阿娘说:不要时时刻刻满足他。你得有自己的底线。就好比说孩童爱吃糖,那你能因为他们爱吃就把最好的全给他们?倘若孩童每次都能心满意足,那他对糖果的喜爱还能坚持十天,十个月,十年?
坚持不住不是最可怕的,想换个口味尝尝才是最深层最不可控的人性。
虞兰芝好像懂了。
她与陆宜洲相敬相爱可也不能因着他喜欢就不分白天黑夜地胡来。
早膳后秋蝉提醒虞兰芝:“今日云蔚院和内书房的下人都要过来给您请安。”
算是认认新主子,目前还没见过她庐山真面目的大有人在。
虞兰芝知道这个事儿,秋蝉也清楚她知道,但为防万一还是得提醒一句。
“你把红封拿到院子。”虞兰芝道。
秋蝉屈身应了。
银馃子都是婚礼前准备的,为的就是方便打赏下人。
驭下的精髓在于恩威并施,有恩无威或有威无恩都会激发人心底的恶,最终被人骑到头顶上欺负。
虞兰芝自小被虞二夫人揽在身边教导,耳濡目染,管理自己的小家绰绰有余。
且说云蔚院和内书房两边的下人,他们心里也不停打鼓,紧张地来到了正堂前的院子站好,有仆妇和婢女,也有少量的小厮和小丫头,有身份和脸面的皆站在最前排。
大家在云蔚院和内书房当差已久,有主母和没有主母都不会影响他们的月钱,但主母的脾性和品行却决定着他们的日子好不好过。
下人之间的利益盘根错节。他们也是人,是人就会有自
己的小盘算。
虞兰芝看过账本,没什么大问题,存在的小问题都是能容忍的,或者说可以放任的。
水至清则无鱼。
她很喜欢现在的小日子,也希望每个人都能各尽其责,各守其位。
“大家在这里当差便是缘,原先什么规矩现在也不会变。”虞兰芝说,“我再多加一条守口如瓶。主子的事不管大小都莫要拿出去说嘴,倘若因自己言行惹下了是非就得为自己的言行负责。我呢,权当这里庙小容不下大势主菩萨,也只能请你另谋高就的。”
少夫人言下之意是喜欢说话过脑子的人。能做到说话过脑子而不被情绪支配的人必然也有脑子。
温温和和的少夫人不喜欢蠢人。
不说打杀也不说罚,只说另谋高就去,聪明人听懂了,立刻微微色变,忙说不敢的。脑子没那么灵光的立刻应和。
虞兰芝敲打完,递个眼色,秋蝉和春樱就开始分红封,人人有份,便是才留头的小丫头和小厮都有。
分量都不轻。
这是个有钱又大方的主母,也很有几分硬心肠,众人齐齐拜谢,心底各自有了计较。
虞兰芝坐在太师椅训示下人的时候,陆宜洲就立在支摘窗下瞧着,以防她年纪小被老仆糊弄。
在他小时候阿娘也是这样的,气色红润,生命力旺盛,不知从何时起渐渐变成不爱出门不爱凑热闹,对任何事都死气沉沉的人。
不过她心里也不是全然不在意他的,对他的事情也不会全然不过问。
大概他是她唯一还在乎的人了。
婚后生活与陆宜洲想象的稍微不一样。原以为经过你侬我侬的亲密,那么两人不说难舍难分,至少她也该比从前更依赖他呀,可是她好像更喜欢做自己当下在意的事。
这些在意的事情与他无关。
不算午膳的时间,虞兰芝把大半天时光都泡在小厨房。
陆宜洲也有自己的事情忙,谁知他把所有文书整理完竟然才花了半个时辰!
怎么就偏偏今天空闲?
找不到事情做,芝娘就会光着脚丫在他脑袋里跑来跑去,真烦人!
陆宜洲推开明瓦窗,深深呼吸。
谁说大丈夫想媳妇就等于没出息的?
他也不是非要黏着她,就是……就是……这不正好新婚休沐,再不多腻歪以后哪里还有时间?
总算想到了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陆宜洲整理衣冠匆匆走出内书房。
松子正蹲在地上掏蚂蚁窝,瞧见公子的长腿从眼前疾掠而过,连忙站起身拍拍手,一溜小跑跟过去。
主仆直奔云蔚院,陆宜洲这便找到了想见之人,在小厨房。
只见厨房门前的空地站了数名婢女,各个双手拢着竹筛筛粉。
竹棚下更热闹,碾磨声此起彼伏,芝娘正在全神贯注称量,婢女们则取走她分好的药材放进药碾吭哧吭哧研磨。
负责研磨的婢女还都不是粗使的,而是二等婢女,一共四个,其中两个是他从内书房拨出去的——杏芳和宝钿。
什么活,一等婢女筛粉二等婢女研磨,严谨周密如斯?
丹蕊眼尖,发现陆宜洲立即屈身问安,其他婢女闻声也转身问安。
陆宜洲摆摆手,朝着虞兰芝走过去。
“七郎。”她抬起脸看见他,雪亮的明眸更亮了。
陆宜洲所有的失落被她一声娇娇的“七郎”唤得灰飞烟灭,半边身子酥麻麻的,却面不改色负手站在她面前,“做什么呢?”
“澡豆。阿娘传我的独门秘方。”虞兰芝说,说话的同时手上动作一下不停,“沉香味重的给婆母,加了佛手柑气味的给祖母。”
陆宜洲的心被她说得软软的,眼睛也亮了,“那我呢?”
虞兰芝:“莫急,下一个就是你的。”
“这么好的东西你没放在铺子里卖?”
“正因为太好了才没法卖。”虞兰芝叹口气,“光是所用药材洛京也没多少人家舍得常买,便是买得起我也没那么多力气做。”
“那可真是宝贝。我把自己抵押给你,这么好的东西你可得想着我。”
“用过你便知我的澡豆绝不亚于皂庆堂的。”虞兰芝颇有些傲然,“才一个小小的你抵押,你可真是稳赚不赔。”
“多谢娘子让我赚。”陆宜洲又用她才能听见的声音嘀咕,“我不小,你是懂的……”
虞兰芝:“……”
前天是谁嫌弃大,又是谁一个劲不愿意的?
“这些,还有这些,全都交给你,做不完休想我再搭理你。”她说。
虞兰芝假装进厨房查看鹿角胶,实则落荒而逃。
不经逗。陆宜洲眉宇微扬。
磨蹭好一会儿她才走出厨房,检查他有没有认真“办差”。
他说:“我不逗你,不许走。”
哼。
虞兰芝受长辈慷慨大恩,一直在想如何报答。
这才想到了传家的宝贝——澡豆。
长辈们什么宝贝没见过?虞兰芝的仨瓜俩枣还真拿不出手,便是想孝敬也没那个财力。
然而孝敬分很多种,没财力也有没财力的法子。
她用真心!她也有家传手艺的,亲手制作不就是真心满满。
阿娘说:不管什么年纪的女子爱美之心相差无几。长辈们碍于身份才自持不表。可你若真把这滋润养颜的好东西献出来,我担保没有女子不动心,便是嘴上不说,心里头也是热热的。
虞兰芝的一身嫩滑好皮子可不是虞二夫人对外说的随她那么简单,而是真金白银的秘方所养。
家传秘宝传女不传男,因而许多工序无法假手他人。
虞兰芝做起来极辛苦,要承担大部分体力活,唯部分草药的研磨和筛粉能借借婢女的手。
“交给我,你坐着歇会儿。”陆宜洲擦擦她额头细汗。
她这般乖巧懂事,而他却只想靠近她。
虞兰芝确实累了,一屁股坐下看陆宜洲分药。
他腰身窄窄的肩膀却宽宽的,长得与她不一样,她却觉得特好看,尤其是现在,他穿着空青色的宋锦圆领袍,漂亮得不像话。
虞兰芝凝目发呆片刻,心里痒痒,忍不住环住他的腰,脑袋靠在他腰侧,给他的“差事”增加难度。
“我累的时候也是这样靠着我阿娘的。”她自有一套说辞。
陆宜洲哼笑了声,腰身不动,双手平稳。
只有不易察觉的耳朵尖尖鲜红欲滴。
分药结束,小夫妻一起将筛好的粉末亲手装袋,忙碌又充实。
中间匆匆用了晚膳,继续干活。
“粉末沾不得露水,需每日暴晒。太阳一有落山的苗头便端进耳房。”虞兰芝叮嘱春樱。
春樱点着脑袋道:“请少夫人放心,奴婢全记下了。”
沈府离仁安坊不远,一炷香左右的距离。虞兰芝就此算一算,明儿不用起身太早。距离近加诸她是客人,客人没有提前到主家的道理,所以她可以晚点儿睡。
洗漱后,虞兰芝散着一头青丝坐在熏炉旁,取蜂蜜以太禧白炼化,放凉慢慢加入秘密调制的粉末,揉面儿似的徐徐和开,揉到表面光滑有弹性,再揪一块搓圆。
那圆圆的东西便是成品澡豆,只待被阳光晒透再盛放于檀木匣中,可以用很久很久。
用后肌肤细腻不油,白皙光滑。
她做得极其认真,“面团”发出阵阵沉香味道。
“轻荷说婆母有入睡困难的老毛病。沉香安神,我给她多做些,又好用又能调养身子。”她头也不抬对走进来的陆宜洲道。
陆宜洲:“我帮你。”
芝娘真好,芝娘不仅对他好也对他的家人好。
两人的手一大一小揪着“面团”,不一会就把今天的分量圆满完成。
男人就像孩童,当他做了好事就得实时奖励。所以虞兰芝吩咐婢女端来铜盆,奖励殷勤的陆宜洲第一个试用。
“你可莫要看它丑丑的,其实顶顶好用。”虞兰芝抄起清水打湿陆宜洲手掌,“放松。”
她捏碎澡
豆均匀涂抹他手背,细腻的指腹在他指间游弋,两只小手捧着他右手,一点一点按摩着他的手指,目光虔诚而认真,宛如匠人在展示自己的得意之作。
只有他自己满脑子乱糟糟。
神魂飘荡。
好烫……也好痒……
结束半晌陆宜洲还在发呆,呆呆望着自己的右手。
虞兰芝:“感受如何?”
他眨眨眼,哑着嗓音回:“好。确实光滑不紧绷,我母亲肯定喜欢。”
虞兰芝锤锤发酸的肩膀,朝他伸出两只手,“抱我。”
“嗯。”
陆宜洲挪过来单手将她抱起。
好奇怪的姿势……
虞兰芝晃着双足不乐意,“我要横着抱的,不要竖着。”
陆宜洲满足她,她才嫣然一笑。
两人进了纱帐,隐约飘来虞兰芝的嘟囔:“你还记不记得咱俩早膳时的约定?”
“什么约定?”
“一起养生调理,戒欲两晚。”
陆宜洲哑着嗓音道:“嗯。”
“夫君辛苦了。”
这一声甜甜的“夫君”莫说要他戒欲,便是要他的命都成。
陆宜洲抱着她亲,双手规规矩矩的。
这一晚她抱着他打滚,美美睡个好觉。
宏景二年,耳聪目明的沈老太君又迎来自己的寿辰。
据闻有客不远千里进京拜贺,只为讨教长寿秘诀。
不得不说九十一岁在大瑭相当于高寿顶层,九十一岁还耳聪目明能吃能喝就更不得了!
虞兰芝常常以外曾祖母为傲,她骨子里也留着一丝外曾祖母的血,只要她注重养生,将来也能变成远近闻名的小寿星。
……
正月二十,巳初,沈府门前如常,门内好不热闹,戏班子已经唱了半个时辰。
陆府的车辆一停,立刻有两名眉清目秀的门子迎上递条凳,作揖道吉祥。
一名年轻妇人很快也迎了出来,拉着虞兰芝的手十分亲热。
她是四舅母的长媳方氏。
年轻妇人声音爽朗:“芝娘,七郎。”
陆宜洲和虞兰芝回礼:“大嫂嫂。”
虞兰芝:“骁哥儿呢?”
方氏:“我不让他出来,省得添乱。”
表姑嫂俩倒也有些感情,热络聊着。
待礼帖登记完,虞兰芝就要与陆宜洲分开,毕竟是外祖家,有不少还未出阁的表姐姐表妹妹,若不分开宴席,十分不便。
陆宜洲对她弯了弯唇,在沈府大管家的热情招待下先她一步离开。她则随大嫂嫂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陆府的礼单里有一盆天然的红珊瑚,形似“寿”字,实属罕见。
方氏在心里想:不怪四弟弟争不过,那陆家七郎何等才貌还有财,虽说唇红齿白的却一点儿也不女气,家世就更不用说。嗐,都是命。
这厢姑嫂俩来到了女客所在的花厅。
这一趟宴席不仅能亲近外曾祖母还见到了阿娘,虞兰芝的心里洒满初春的阳光。
可惜不能再像从前阿娘走到哪儿她便跟到哪儿了。
她得代表陆家独当一面。
表姐妹挨着她坐,她挨着嫂嫂们坐下。
席间有道陌生的目光若有似无在虞兰芝身上扫,待她要仔细查看,那目光又飞快瞥开,神情如常。
虞兰芝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位大美人。
表姐姐笑道:“这是姑父的外甥女谢兰稚,大家都唤她稚娘。”
原来是沈府的表小姐。
没有血缘的。
虞兰芝拧眉深思了下,大概猜出七八分,不过那不关她的事。
谢兰稚忍不住又看向虞兰芝,这回被抓个正着,万没想到虞兰芝忽然抬眼,与她的目光结结实实撞在了一块。
她一惊,慌出一头汗,虞兰芝却对她弯唇一笑,继而转眸看向说话的方氏。
方氏的注意力显然都在虞兰芝身上。
四房一家子都把自己拴在永兴坊虞府旗下,如今又有机会接触仁安坊的陆府,不定要如何讨好呢。
谢兰稚在心里不屑。
她一向瞧不上商户起家的沈府,商人重利轻别离,再往前推两百年,都是最下层的人。
也就摊上好朝代才翻了身。
可架不住谢家缺钱,谢氏门第不低却苦于子嗣不善经营,再不放低身价找个有钱的联姻,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
长辈们选中族里最美貌的小娘子谢兰稚,容不得她置喙,她只能硬着头皮时不时出入沈府,长辈的意思是她有挑选的自由,从五个适龄的郎君里挑一个可心的。
想到这里,谢兰稚的神情逐渐恍惚。
在那个有着淡淡雾气和白霜的早晨,郁郁寡欢的她遇到了那个人。他是沈府的郎君,却眉目如六月的翠竹,有点忧郁有点低沉又有点锋利,看起来很不好靠近……可他长得那么好看。
她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郎君。
低贱的商户之家怎会有这样的郎君?
郎君行色匆匆,目光一刻也未在她身上停留。
谢兰稚病了,足足病了一个月,病好后红着脸答应联姻之事,前提是那人必须是沈舟辞。
这桩亲事只要她应了不就是你情我愿的天定姻缘了吗?
却做梦也没想到低贱的商户之子沈舟辞婉拒了。
他婉拒谢氏贵女?
从来只有她不要别人,怎能有人不要她?
被低贱之人拒绝的滋味真难受啊。
谢兰稚冷笑一声,不再看虞兰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