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是怕他,只是不屑于罢了。虞兰芝在心里为自己找补。
那个人,那张白皙的脸颊,深邃的眉眼,在和风薄光里,虚化成淡淡的金色轮廓,好看到让她的眼睛发热,针扎似的酸痛。
方才,他用那种眼神盯住她,心里头不定多么得意地评价她:廉价的小娘子,整天口口声声梁元序,到头来一点好脸色一点小恩小惠就软了骨头,任他玩-弄。
虞兰芝茫然回眸。
陆宜洲竟还在原地。
惊得她心跳漏了半拍,一溜烟小跑消失。
因为特特绕路的缘故,这一趟比平昔足足多花去半刻钟才来到郊社署。
当虞兰芝跨进廨所,发现大家到的都比她早。
梁萱儿对她挤眉弄眼,迟到了,嘿嘿。
昨天随叶尚宫一道过来视察的宫女和司簿也在,二人正在核对斋娘手实,司簿抬眼扫了扫虞兰芝,“虞斋娘,劳驾上前核对手实。”
虞兰芝应是,老老实实走过去,两手交叠,站姿笔直。
所谓手实就是一份详细记载个人所有状况的册籍,上至家世背景,下至体貌特征,做过哪些事,要做哪些事,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行走于世,证明自己是自己,全靠它,路引度牒也是建立在它的基础上填写。
见气氛还算温和,虞兰芝问:“敢问大人,这是有什么好差事要下来吗?”
司簿笑了笑说是,“做好了就有赏,怎么不算好差事。”
挤作一团看热闹的斋娘顿时窃窃私语。
司簿所言的好差事次日便传进虞府,宫中内侍亲自上门宣读懿旨。
原来辰妃贵体违和,久治不愈。为此宫中每日烧香燃灯,诵经祈福,昼夜不息,效果仍旧不理想。司天台的能人掐指一算,辰妃的宫殿还缺一盏大海灯,得供奉七七四十九日,方可破暗为明,护大功德。
这不是普通的妃嫔,是皇帝此生挚爱,赐下的封号比肩星辰,所居的宫殿名为广寒宫,可知她在皇帝心中不亚于神
女。
就连为海灯添油的护灯史,皇帝都不想用位卑身贱的宫人,恐亵渎了神明。雍容大度的皇后还能怎么着,只好站出来打着自己的旗号从斋娘中挑选,皇帝果然满意地微笑。
由此,虞兰芝“幸运”地入选护灯史。
她尚且懵懂,虞二夫人却觉得气不过。
皇帝越老越糊涂,越老越昏聩,这是要把三品以上世家的贵女当宫婢使唤。
所谓斋娘,辅佐皇后侍奉神明,就算被使唤,那也是正宫娘娘使唤,何至于沦落到为一个妾室守灯?
辰妃娘娘高贵,世家的贵女们就卑贱了么?
最为过分的是此一去便要七七四十九日,连除夕都不能归家,昼夜为海灯添油,同那明堂洒扫服役的小太监小宫人有何区别?
虞二夫人捏着帕子擦眼泪。
虞兰芝眼波一转,抱着阿娘肩膀道:“拢共选了三名斋娘,我、叶尚书家的叶斋娘、宣北侯家的郁斋娘,她们都能去,我自然也去得。今时不同往日嘛,权当我提前历练,将来再与贵人打交道也便宜。”
郊社署免不了接触宗亲,哪个不是贵人。
一句“今时不同往日”蓦地点中了虞二夫人,止泪怔然,是她着了相,竟没有芝娘看得通透。
虞侍郎叹一声,摆摆手,“君明,臣才有气节有傲骨;君昏,臣当自洽圆融,明哲保身。我儿守灯,没甚大碍。”
皇帝已不是当年的皇帝,沉迷女色,不肯立褚,冷眼坐山观虎斗,至今已斗得个七七八八,只剩三皇子凛王和四皇子翼王屹立不倒,朝局早晚会有一番动荡。
所幸虞家在鼎盛时戒骄戒躁,宁可委曲求全也不盲从站队。
从长远来看,虞老太爷是一位眼光独到且智慧的老人。
虞侍郎叮嘱道:“宫中行事,切记谨言慎行四个字,你只需做好斋娘的分内之事,其余时间多看看书晒晒太阳。”
虞兰芝乖觉点头,“阿爹放心,我都省得。”
守灯斋娘吃穿用度全部比照正五品女官。
办差之地不外乎偏殿佛堂,等闲接触不到外人。辰妃不需要她们伺候,换句话说,她们极可能连辰妃的面都见不到。
可以想象日子有多枯燥。正适合拿来潜心读书,也适合躲着陆宜洲,免得他又挑她休沐的日子上门。
次数多了总会遇见的,即便遇不到祖母也会逼她去逢迎。
动身前一晚,虞兰芝坐在书案前搜肠刮肚,写了一封书信,收信之人自然是陆宜洲,内容简单说了下自己即将进宫服侍辰妃,归期来年正月十四。
当陆宜洲展信阅读,虞兰芝已经进宫。
和书信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一盒杏仁酥,那是之前答应要为他做的。
不论怎么说,虞兰芝都会深深记得他救过祖父这件事,相当于救了虞家。
不论他有多过分,恩义总是大过伤害的。
陆宜洲轻轻咬了一口杏仁酥,没有她的唇舌香甜。
……
广寒宫中,迎接三位斋娘的姑姑自称柳氏。
柳姑姑负责安排并照管她们,三个人轮班,也就是隔两天一当值,当值的时候不能离开佛堂,每三个时辰添一次灯油,添完打扫周围,不能使案上留下油污。
比想象中清闲,同想象的一样乏味。
唯一的惊喜是佛堂建得大小适宜,方便烧地龙,温暖如春。来之前她们还忧心忡忡,这么冷的天,谁也不想在清冷的佛堂受冻不是。
万没想到这里非但不清冷,还分外气派,一几一案,不是楠木便是紫檀,地上铺着传闻中的金砖,冬暖夏凉,此时此刻果然暖烘烘的,直接跪地也伤不了膝盖。
与此同时,叶尚宫正在咸凤宫回话。
“回皇后,三名斋娘已经安置妥帖。”叶尚宫欠身道。
凤座上,锦绣华服的皇后微抬眼帘,淡淡“嗯”了一声。
叶尚宫心中满是疑惑,欲言又止。
皇后道:“你是不是想问本宫缘何突然命你换掉梁斋娘?”
本已定好了人选,各方面都符合,哪料皇后想都不想便让她换人。叶尚宫只好把自己的侄女叶斋娘拉过来候补。
皇后淡淡道:“那得问皇上,他做的好事。”
掐头去尾的一句回答,叶尚宫显然听不懂,却淌下一滴冷汗,忙敛目把脸垂得更低,再不敢有任何疑问。
皇后凉凉一笑。
佛堂守灯的日子清闲而宁静,一眨眼相安无事度过七日,来到了腊月,崇邺八年的最后一个月。
虞兰芝住在佛堂后面的退步,共有三间厢房,麻雀虽小肝胆俱全,热水供应极为妥帖。
有种与世隔绝,独居空山的幽静。
每当念书累的时候,她会轻轻拂过梁元序的字迹,放空脑袋。
今天是她把事情搞砸的第三十九日。
准确的说她搞砸的不止一件,还得罪了陆宜洲,不过问题不大。
毕竟他没采用极端方式退亲,说明也不是什么歹毒之人。
待她从“空山”归家,一切或许就回到正轨。
梁元序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青梅竹马修成正果,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津津乐道的佳话。陆宜洲找了个温和的说辞把亲事退掉,她求仁得仁,夹起尾巴做人。
倘若真是这样,对她而言未尝不是最好的。
她能抓住的,唯有太常寺的考试。
小寒那日又下了一场雪,辰妃的身体竟奇迹般地有所好转,皇帝龙心大悦,赏赐三名斋娘白银百两和御膳房的糕点。
叶斋娘瞄了眼桌子上的糕点,有气无力道:“再好吃也不如直接赏我一碗红烧肉。”
虞兰芝吞了吞口水,说到肉,守灯是要茹素的,茹到第八天,她已经做梦都在啃自家厨娘卤的五香鸡腿。
从前梦里风花雪月,春风沉醉,如今梦里最好的状态也不过是同梁元序坐下一起啃鸡腿,有时他吃的比她多,她还不高兴。
叶斋娘“咕咚”咽了下口水。
二人相顾无言。
初四轮到虞兰芝当值,天不亮就得去佛堂添油,然后伏在隔壁的案上小憩,三个时辰再去添一次,如此往复循环。
在广寒宫,虞兰芝有种忘记时间流逝的超脱感,抹胸倒是越来越紧,勒得心口不舒服,系松了又兜不住,幸亏临行前秋蝉给她包了三件放宽两寸的,提醒她哪天不舒服便换上放宽的。
从下半年开始,那里就像吹了气似的鼓起来,因天冷衣裳厚尚不明显,也就没在意,直到此刻,已无法通过系带来包容。
虞兰芝坐在自己的寝卧,褪去衣衫,盯着铜镜左瞧瞧右瞧瞧,原来这就是女郎的丰腴,陆宜洲所言的梁元序喜欢的类型。
至于这里有什么得趣的,梁元序为何喜欢,她并不懂,却本能的想要再丰腴些。
当一个人只想着讨好他人的喜好,未免落了下乘。
虞兰芝偶尔也会懊悔冬猎那日没有抓住机会。
后来在梦中无数次回顾,益发相信那一幕不是错觉,是序哥哥真的要亲她,正式的接吻,就像陆宜洲那样亲她,却看见了她满眼的懦弱与求饶,他就退了。
下次,要是还有机会的话,她一定勇敢。虞兰芝这样想着,眼睛微微发涩。又小声加了一句,如果他尚未定亲的话
四十九日并没有多漫长,不知不觉熬过去。
虞兰芝从大曜宫一脚迈出,恍如隔世。
金吾卫亲自驾车送三位斋娘归府,在排场上给足体面,此乃皇后的恩典。
这趟差事,除了金银赏赐,皇帝还赏下一个最实在的好处——太常寺的考试可以为三位有功的斋娘单独放宽要求。
盖因久治不愈的辰妃在斋娘到来后明显好转,应了司天台的卦象。
于是从上到下,人人有赏。
三位斋娘委实瞎猫撞上死耗子,添个灯油满载而归。比起实在的好处,骨气又算什么。
虞兰芝陡然觉得四十九天没吃肉一点也不亏,并且还能再来一回!
春樱眼瞅着自家丧眉搭眼的小娘子听完圣旨肉眼可见地亮堂起
来,扎上一对小翅膀就能起飞啦。
这厢送走来使,虞二夫人拉着宝贝闺女的手仔细检查。
进宫做杂役加上不能吃肉,怎么看起来一点也没瘦,不知是不是错觉,个头似乎又窜了点,向来平平的小胸-脯现在明晃晃拱起。
“吾家有女初长成。”虞二夫人满眼欣慰。
再有三个月,虞兰芝即满十八,或许真该考虑一下陆宜洲的提议:虞家正值多事之秋,朝局又不太平,保险起见不若把婚期提前。
原来陆宜洲在虞兰芝归府前拜访过一趟。
为全二老的爱女之心,陆宜洲甘愿立下字据保证爱惜芝娘身体,绝不不让她二十岁前有孕。
二十岁后再生养,极大地保证了母子平安。
虞兰芝身材娇小,十八嫁过去也难免要受一点罪,但有了陆宜洲的保证,倒是值得考虑。
虞家二房的夫妇并未一口否决,表示再想想。
陆宜洲恭从。
关起门,虞侍郎立即心动,撺掇夫人:“依我看,不如依了陆七郎?”
虞二夫人没好气斜他一眼,“你懂什么!”
虞侍郎:“……”
当年虞二夫人被虞侍郎“哄骗”到手,两人年轻无知,一个傻一个莽,新婚头一个月遭了大罪,现在怎么说也不想自己闺女步后尘。
芝娘随她,标准的南方小娘子,身量纤纤,那小腰还不盈陆七郎一握,而陆七郎表面温顺听话,一瞅见芝娘就像草丛里的恶狼,眼冒绿光,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她这个岳母。
说什么不让芝娘有孕,怎么就不说分房睡,安的什么心?
人都或多或少自私,陆宜洲也不例外。
之所以有婚期提前的想法,陆宜洲的借口是谁叫她不等退亲就肆意妄为给他扎绿头巾。
没错,就是这样。
起初,他并未想太多,是她自己把握不住,就莫要指望别人把饭端到嘴边来喂。
他又不是渡世的菩萨,怎么着也不能没尝到味就任由她拿捏。
除非她陪他睡觉,那他一定百依百顺。
陆宜洲嘴角微勾,搁下笔管,吹一吹写好的帖子,密封好递给随从,“送去虞府。”
这么久不见,他甚是想念。
明日元宵节,她不敢不出来。
虞兰芝这个人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不撞南墙不回头,陆宜洲若像普通男子那般卑躬屈膝,她绝对不长记性,只会更不把他当回事。
对付犟种,就得恩威并施,连吓唬带哄。
说回虞兰芝这边,自从回府,稍作休整,通过春樱叭叭的小嘴,理清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那就是啥事也没发生。
梁宋二府尚无定亲的传闻,虞陆两家更没有退亲的苗头。
难道连老天都在帮她?
再或者梁元序又被拒婚也说不准。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琼娘再也没空与她斗嘴。
男女之情真的能极大改变一个人性情。
自打琼娘与大理寺姓唐的郎君定亲,几番接触,情根深种,人多的时候嗓子就像被掐着打鸣,细声细气,甚至还对她柔柔一笑。
就是现在,去元香堂的路上,狭路相逢,琼娘抬眸睃了一眼羞涩的未婚夫唐于徽,又瞥向虞兰芝,腻着嗓子盈盈施礼,“五妹妹。”
虞兰芝心惊肉跳,僵硬地回她一礼。
唐于徽微微颔首,自始至终没有抬眼看周围的小娘子一眼,满眼都是琼娘。
待众位姐妹互相见礼,一一辞别,他亦步亦趋随琼娘而去。
不得不说,琼娘的命实在好,未婚夫是祖母亲自挑选的,经过了大房以及她本人点首同意,两家才敲定亲事。彼此门第相当,男方不仅生得俊俏,还对琼娘一见钟情,费了不少功夫求娶的。
所以,祖母也不是不知道亲事最好双方你情我愿这个道理。
一炷香后,虞兰芝从元香堂离开,含烟眉皱紧,手里攥着陆宜洲的元宵节邀帖。
每个节气,他都不会放过她,总要拉她出来溜一圈。
祖母命虞兰芝好生收拾,彼此温存感情才能升温,分别了数十日,是该多陪陪未婚夫,维系一番。
明明都是亲生的,为什么差别这么大?虞兰芝垂眸盯着手里的帖子。
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感知自己和阿娘不为祖母喜爱。祖母同她们母女讲话的眉头都会不自觉微蹙,笑意从未真正到达眼底,透着高高在上的冰冷。
在祖母眼里,她之所以未能继承阿爹一半的顶级好容貌,就是阿娘的罪过,是商户出生的阿娘污染了几代耕读传家的濛洲虞氏。
可虞家往上数数,不也有一个卖油郎祖宗么……
年幼的虞兰芝不知如何表达,现在了然了,却不敢表达。
祖母对琼娘只会说:“莫要太惯着唐家小子,他的帖子三次应两次即可。”
而她,但凡怠慢了陆宜洲,祖母都会让她脱层皮。
在这场亲事里,虞兰芝好像任何事都没有做主的权力,并且一直逆来顺受。
等她想明白,赫然发现陆宜洲的帖子已经被她狠狠踩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