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晴光甚好,林闻安叆叇落在衙署了,为避日光刺眼,一路走来目光便微微低垂,只望着自己眼前三步远的砖石地。
一直走到极近了,都到了姚家门前,他才发觉这横架在雨渠上的胡床,四五个转过来瞧他的花脸妇人里,还有个极眼熟的也混迹其中。
嗯?如意也在。
林闻安步子停顿了一下。她原本也在胡床上歪着,脸上敷满了花瓣,正与巷子里的几位婶一齐茶饼晒太阳。
大老远见了他来,才慌忙坐起来,还捋了捋头发。
林闻安见她面上层层叠叠糊着碎瓣,虽有些滑稽,但却衬得一双杏仁眼愈发乌亮饱圆,如小鹿一般,更有几分别样的美。
与胡床上的妇人们目光相触了一瞬,林闻安便垂眸颔首,略躬了肩脊,先自向她们行了半礼。
他虽有官身,但在年岁上与俞婶子几人比,终究是晚辈,当先行礼。
胡床上的妇人们大老远见了他,早已收敛了自己懒散的姿势,见他这般谦逊不摆架子,都忙直起身,先避过他的礼,也纷纷欠身回礼。
俞婶子还笑道:“林大人今日下衙倒早。”
林闻安应道:“近来清闲。”答完,目光便自然而然落到如意脸上,在那几片杏花上停了停,又似不经意般转开,问道:“丛伯可在?”
姚如意刚张了张嘴又闭上,她还不敢在外人面前直呼其名,便含糊地略去前半句,只道:“丛伯还未起呢。知行斋的学子近来读到夜深,他昨夜三更过了才歇,我便让他白日里多睡些,不急着起来。”
“如此便罢,不扰他了。”林闻安点点头,也没多说,转脸对伸长脖子偷瞄自家妹妹的林三郎、林四郎道:“今日差事紧,累你们也没顾上吃午食,现下先回家去吧。” 顿了顿又补一句:“往后也是这般,进了巷子便没了你们的差事,不必再守那些衙署里的规矩,都自在去耍吧。”
林三郎和林四郎一个十二、一个十四,正是猫狗都嫌的年岁。原本正在林闻安身后偷偷对妹妹和亲娘做鬼脸,冷不丁被点了名,立刻收了嬉皮笑脸,肃整衣冠,深深一揖:“是,谨遵大人命。”
这俩小子从前还敢嬉嬉闹闹管林闻安叫小叔,林闻安并没有纠正过他们,但自打跟了他进宫当差后,见了宫里那些戴纱帽穿锦袍的人物都要停下来对林闻安作揖行礼,便再也不敢造次了。
英婶子见家里的猢狲总算有人能治了,忍着笑把两个衣冠一新的儿子招呼过来,小声关怀道:“林大人还替你们置办了新行头?”
俩小子立刻得意起来,也不晓得避讳,撩起身上鲜亮的缎面衣袍给英婶子瞧:“娘你摸摸,是贡缎呢!林大人今儿带我们去衣帽作领的,连里衣鞋袜都是新的,取来时还贴着黄笺呢。”
林闻安目光移开,还是没去纠正这俩半大孩子夸大的言语。
他知道林司曹家里艰难,又好面子不敢来求他,如意开口,林家这两个孩子才会跟着他。他便从自己的俸银里分出两份,给林三郎、四郎发了与胥吏相等的俸禄,又用自己的银钱为他们置办了几件宫里的好衣裳。
说是贡缎,外头瞧着唬人,但其实这一类是宫中衣帽作千挑万选后剩下的,专供应衙门小吏穿,连官服都不算,花了钱便能办两套。不过这林三郎、林四郎两人仍属于他的“私僚”,与沈海他们这般经考录进来的小胥吏终究又不同。
英婶子却不知道这些,她只觉着这针脚这料子怎么看怎么好,伸手抚了抚,贡缎凉沁沁的,叫她都不敢用力了,心想,这样的好衣裳穿在这俩猴儿身上可真是糟蹋了。
一会儿就得叫他们赶紧脱下来,好生用铜茶壶底熨了挂起来才是。
回头还得向程家娘子或是葵婶细细讨教浆洗如何浆洗,这样金贵的料子……英婶子如今已经开始愁了。这俩孩子日日要穿出去的,不仅是他们的脸面,也是林大人的脸面,可别给洗坏了。
林三郎、四郎还摸着衣裳,晃着脑袋嘚瑟呢。
他们平日里读书虽也喊苦喊累,但骤然真退了学,与往日交好的同窗们都分开了,见他们还日日背着书囊进学斋,独自己两个离了群的鸡似的,心里便也有些惶然,夜里愁得睡不着,不知自己日后会如何。
不过,真跟着林大人进了宫里的衙门当差,两人才算开了见识,如今早把那些愁绪抛诸脑后了,两只猴子暗暗对视一眼,恨不得等林大人进了屋,立马便寻以前的同窗吹牛去。
虽说之前已跟好友同窗们吹过好几回的牛,但今日刚发了新衣裳,怎么能不再吹嘘一回?对着汪汪和大黄他们都恨不得也说一遍。
不过他们也只敢炫耀炫耀衣裳、说说宫里的大脸狐狸,还有那几只胖得比鹅还肥的仙鹤,其他东西一点儿也不敢往外说。
当初进军器监前他们签的是死契!
泄密既死。据说不仅仅是他们两个,全家都要被抓去菜市口砍头。
当时签完那契,两人吓得都不敢自己睡,死活要挤进大哥林维明的屋里打地铺,结果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半夜里还被大哥的连环屁崩醒,小石头困得眼睛都没睁开,熏得连滚带爬翻下床来,直接摔他们俩身上了。
差点没把俩人隔夜饭砸得吐出来。
不过后来听林大人身边的内侍福来说,在宫里当差的人,个个都要签字画押,也没见谁被砍头了,只要管住嘴巴就成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随着时日长了,林三郎、林四郎才慢慢放下心来。
他们如今便跟着福来、财来两人一起顾着林大人在衙门里的大小事。福来、财来不识字,只能干杂活,他们俩书虽然读得不怎样,但识字嘴巴甜,没两日把旁边文书房的小吏们都摸熟了,能帮着传话跑腿儿送东西,甚至整理文书。
林闻安也觉着多了这俩兄弟不错,毕竟他不爱说话,派活下去,丁是丁卯是卯。底下人不免会抱怨难做,他从不多解释,因他无法理解,在他眼里,有这啰嗦抱怨的功夫事儿都做完了。
但林三郎和四郎去传话时会说得很软和,即便对着小吏们也是笑脸相迎,一口一个大人:“辛苦大人们了”“您茶都凉了我替您换一杯去”“等您忙完了我再来取”“咱大人也是没法子不是,上头催得多紧哪,还有三司借计审之权常来盘查,唉!难哪……”
林闻安后来有事寻文书房主事,路过吏员盘账的屋子,听见里头算盘噼啪响,几个小吏加班加点算账,嘴里咬牙切齿地骂三司使那群鳖孙总找茬,竟不再抱怨他了,也觉着颇为好笑。
这俩孩子还挺机灵。
经过此事,他便也想着,不将他们俩视为亲随跑腿儿的杂役,两三日前兴起,还随口出了一道简单的题叫他们算:
“假设边关有个城楼高九丈二尺,在其上置一猛火油柜。匠人以铜制喷管,仰角斜向城外喷射火油,油柱落于距墙基三十六步处,一步合五尺。已知火油出管口时,其势与仰角之正弦、余弦相乘可得横纵二速,纵速抵清后,横速犹存。
问:若将喷管改置仰角四十度,且保持出管口之势与前次相同,当城楼高度不变时,火油应落于距墙基多少步处?”
结果林三郎、林四郎算得头昏脑涨,笔杆都咬坏好几个,看字开始重影,算了好几日也没算出来。
林闻安忙碌之余瞥见他们抓耳挠腮好几日,还怪道:“很难么?国子监不也有开设算学一科?你们还没学到《周髀算经》和《九章算术》的勾股术么?‘勾股各自乘,并而开方除之,即弦。’这个可学过了么?”
虽然算学并非正科,可勾股术,林闻安七八岁上下就会算了。
但林家两兄弟却还是对他哭丧着脸摇摇头。
林闻安只好退而求其次,又试探着问:“……那魏晋时期的大算学家刘徽的‘割补术’学过了么?”
两兄弟皆沉默地看着他。
若是读得懂书,他们还会辍学吗小叔!
而且,他们还小呢!
这题一看,只怕他们大哥也不会算。
后来,林闻安似乎也想通了这一节,起先挽了袖子准备亲自教他们,结果提起笔蘸了墨,刚悬腕便顿在了半空。
这题他都不知要如何写中间的步骤,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答案了么?最后他只在纸上写下“约两百尺,取整四十步”几个字。
之后,林闻安和林家俩兄弟对视了半晌,双方皆很绝望,最后林闻安叹口气:“我叫个人来教你们。”
没过一会儿,便有个叫沈海的矮胖小吏过来教他们算,他提笔算了半天,演算过程写了三页纸,中间还算错一遍,最终才得出了四十步的答案。
他们俩和沈海望着这写得满当当的纸页发呆,又沉默了。
回想至此,林三郎四郎都害怕地一抖,偷偷拿眼风看林闻安,心里嘀咕:林大人怎么还不进去?他不走,他们俩不敢真当着他面去玩。
不过,除了要做题,进宫当差真是百般好,尤其宫里膳食顿顿有肉!
俩兄弟已很满足,上回宫里还炖了羊肉,他们分到了好香好香的羊肉汤饼,宫里汤饼里的浇头肉都是大块敦实的羊肉,炖得烂乎乎的,不像外头夜市里卖得,切得细碎或是汤里只飘着几片纸薄儿的肉,吃下肚都不知究竟吃了肉没。
宫里的羊肉撒上一把胡荽,就着糖蒜,一口汤饼一口肉,吃得人极过瘾。
他们才去了几天,都长得没这么像峨眉山的猴儿了,娘都说他们肥了一圈,如今像西域大脸猴儿了——他们和娘绘声绘色说了宫里有吐蕃的大脸狐狸,他们娘便觉着只怕西域的牲畜脸都大。
如今一生气便常骂他们是西域大脸猴儿。
英婶子很知道自家儿子的德行,又忙对林闻安深深欠身道:“这两个孽障真是给您添麻烦了。若有做得不好的,您只管打骂,千万别顾着情分。”
林闻安摆摆手,略客套了几句,便以示要先行一步。他与她们一群妇人们不免又一番繁琐见礼、避礼、回礼,才伸手接过林家三郎四郎手里的东西,迈过门槛回去了。
姚如意见他要走,才忽然反应过来他为何寻丛伯。既然林三郎、林四郎都因着忙乱误了晌饭,那他必定也没吃呢!
她忙站起身,与婶娘们打了招呼,便也跟了进去。
竹帘子被掀得哗啦啦响,院外胡床上众娘子你瞅我我瞅你,碍于林三郎、四郎两个还没走,只好用眼神热烈交流着,这个歪头挤眼,那个以帕掩唇,半晌,又不约而同无声地笑了起来。
俞婶子素来最促狭,还偏过身子与英婶子咬耳道:“瞧着吧,咱们打个赌,最迟明年,最快今年,咱们巷子里又有喜酒吃了,算上你家新添的小囡囡,这两年可是好事成双呢!”
英婶子噗嗤笑出声,一边拍开二个儿子拿戳妹妹脸蛋的指头,一边也压低声音道:“你看两人都到这份上了,你看我我看你的,就差戳破窗户纸了,咱们外人都快急死了,林大人怎的还不请媒婆上门?”
俞婶子白她一眼:“你懂什么,如意做生意还算精明,在这事儿上头可有些傻,林大人心这般细,只怕是要等她自个过弯来呢。”
“这还有可什么等的!”英婶子说着赶苍蝇似的摆摆手,将两个碍事的儿子轰走了,压低嗓门,“都是长了嘴皮子的齐全人,有嘴不使,留着糊灯笼纸么?这还用等,张嘴一说,如意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你…唉……你啊!”俞婶子拿手点点她,“一看林司曹便不是你自个相看的夫婿。这姻缘夫婿啊,要自个相看、心里明白了才好嫁。”
当年,俞婶子就是自己选的俞守正。她闺阁时,媒人送来五六个庚帖,都是门当户对的,她爹娘挑花了眼,也不知选哪个了,便为她寻了些庙会灯市的机会,暗地里让她将几家儿郎都挨个瞧过。
俞婶子偷偷看了几回,还借着万姓交易时,假装偶遇与俞守正说了几回话、同个茶摊喝过茶。最后回了家,她便对爹娘道:“就俞家了。”她爹娘还嫌俞守正蔫头耷脑、窝窝囊囊,看着就没什么出息。
还是年轻姑娘的俞婶子反倒劝爹娘:“您闺女我可是天仙下凡?”
爹娘立即摇头。
她又问:“您闺女我可温柔贤淑啊?”
爹娘猛烈摇头。
她双手一摊:“那不就成了?”
果然,她选得没错。俞守正年轻时脸还没这么长呢,个高,生得还算文气的,不难看。且她就是看中他胆小脾性好,总爱屁颠屁颠跟着你,大事小事都爱问她,对她几十年了一句重话也不敢说,更别提纳妾。
出门和同僚吃酒,都不敢叫唱曲儿的。
英婶子以前家里便没有这么开明,她轻轻悠着女儿的睡篮,垂眼道:“我自然是爹娘相看的,成亲前我连我相公生得是圆是扁、高矮胖瘦都不晓得。若早知道他长得像个没毛的瘦猴儿,我才不嫁他呢!那我宁愿嫁给家门前卖馄饨的哥子,一身腱子肉,壮实力气大,还俊。”
俞婶子大笑不已,指着远处跑跑跳跳打闹的林三郎兄弟:“这般编排林司曹,仔细叫你儿子听了去。”
英婶子也跟着笑起来。
不多时,几个妇人又聊起别的闲事。
唉,春日啊,真是人心浮动。
俞九畹也笑着摇摇头,也倚回在草枕上阖眼假寐,继续晒太阳去。
再说姚家小院里。
林闻安听见身后追来的脚步声,垂着眼角,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脚下步子也放慢了,却装作没听见,并不回头。
姚如意几步便追上他,小声问道:“可是没吃午食?”
林闻安顿住脚步,等那脸上贴的花都忘了摘的少女一溜小跑站到他身边,才佯装平静地摇摇头。
“怎能不吃呢?回头伤了胃如何是好?”
林闻安忍住笑意,静静听她唠叨。
这些日子她总是这样,以往她对他说话,句句都二叔长二叔短的。如今似乎觉着叫他名字别扭,便常常略了称呼与他说话。但如意这样的变化并不叫林闻安不快,反倒……他每每察觉这一点,心底都有一丝受用。
姚如意没留意到落在她身上的温柔目光,已专心琢磨起来。
家里午间的点心早已用过,今日做得少,并没剩下。且她今早刚把铺子里的麦粉全送到附近做馍馍的小摊子上,说好春闱那日一早,要请那对夫妇起早,多送几百个鸡柳肉夹馍和炒鸡子肉夹馍来。
这是学子们跟她订的。
她之前推出的朝食套餐每日都能卖空,那对夫妇做的馍馍不少学子们吃惯了,春闱那日更不愿换吃食。
姚如意也是才知晓,科考前也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譬如考前不能洗头沐浴,怕不慎染了风寒影响考试,也不敢吃外头新鲜没尝过的东西,怕考时紧张还闹肚子。也忌讳穿新衣新鞋帽,怕鞋子硌脚怕衣裳磨人,总归一切都得是旧物才妥帖。
因此吃惯了她这儿吃食的学子,便央求着那日多备些,科考是大事,她爽快应了。
但那对夫妇囤积的麦粉不足,若叫摊主临时出去买或是现磨,也怕买到陈麦。姚如意便将自己铺子里的麦粉都腾出去做,这样便更安全些。
所以,如今家里竟连麦粉都暂时售空了。
不过她很快想起铺子里还有一样吃食,问道:“我给你煮碗清汤银索如何?掐把丛辛刚种出来的菠薐菜,煎个荷包蛋,再切些嫩豚肉来烫,一准好吃。”
虽怀了些小私心,林闻安却不愿让如意劳累,不由蹙眉道:“现做岂不是太麻烦了,舀碗杂蔬煮就是了。”
“杂蔬煮今早刚卖完,还没串新的呢。不麻烦的,煮银索快得很。”姚如意说着便撸起袖子,扭身进了铺子,又倒回头指着他眼睛叮嘱:“你在廊下寻个避光处坐着,我转眼就做好了。”
林闻安却没有依言等候,将手里那篮子杏花和宫里带回的糕饼往廊下小几上一撂,跟着她进了铺子。
银索是汴京的叫法,南边通常称为米粉、米缆,分干湿两种。
晒干的便称为粉干,能存上好些日子也不会坏。
这米粉也是江南西道附近的鱼米之乡常见的一种吃食。林闻安想起在抚州时,家里三天两头拿米粉煮汤,配上酸豆角和炸花生,浇上多多的茱萸辣汁子,能吃得人吸吸嗦嗦,浑身冒汗。
丛伯还吃出了一番“粉经”道理——出门买粉,非宗山的米粉不买。
在汴京倒是少见了。
汴京人爱吃面食,不常吃这东西,即便有银索,也多用来包馒头、炖鸡,很少如姚如意所言,如汤饼般以清汤相煮的。尤其京师平日里好吃的花样应有尽有,即便备了这样的吃食,也总想不起去吃。
将银索煮成“汤粉”,是南边最家常的做法。
不过,他想起来,如意与先生祖籍也是潭州长沙县人,荆湖路这个地界也好吃米粉,花样也多。听闻以常德的粗圆粉最有名,以猪骨或牛骨熬制的清澈汤底,搭配肉丝、酸辣等丰富码子,汤头鲜美且讲究原汁原味。那儿还有许多拌粉,邵阳、永州便风行拌的,搭配豆腐豆芽木耳臊子,干拌后香辣浓郁。
怀化有鸭肉粉、郴州因渔产丰富还有鱼粉。
如意今日会这么提起,便也不奇怪了。
他与如意虽非同乡,但似乎在吃食的口味上还多有几分相和呢。他默默想着,刚迈过门槛,见姚如意把着货架的层板,踮着脚要去够顶上一个捆扎得极为结实的油纸包,心道,果然。
他虽日日要去衙门上值,不总在家,但曾经帮过姚如意看过几回铺子、理过几次货,林闻安还记得她归置东西的习惯。
这等不常卖的吃食,她向来束之高阁。原本以她的身量踮脚也是够得着的,但这包粉干似乎被塞得太靠里头了些,她便有些够不着了。
林闻安便快步走上前,站到她身后说了声“我来”,抬起手,去将那包东西取下。
姚如意踮着脚正使劲,没料到高大的影子突然将她整个罩住,温热的气息也霎时贴近。
她一愣,几乎不敢回头。
货架之间的间道本就窄仄,只容得下两人侧身过。林闻安伸手取物时,两人不可避免便要离得更近,她紧绷住了身子,盯着近在咫尺的木隔板,后颈能清晰感知到身后传来的体温。
他的手穿过她的肩部上方,袖子便轻轻地落在她肩头,衣料摩挲着她耳后的碎发,下巴也离她的发顶不过分毫,衣袍下摆还蹭到了她的脚踝,挠得她有些痒。
她甚至能听见他有条不紊的心跳和平静的呼吸。
还有他身上的气息,温热的,还带着一点点挥之不去的药气,像是晒干的艾草混着皂角香,暖烘烘地裹过来。
这般近,好似是……被他从后面拥抱了一般。
但那不过是片刻。
转眼林闻安取了东西下来,姚如意立刻紧张想逃开,没想到,林闻安却没动。
她一转过身,鼻尖却险些撞上他锁骨。
她吓得后退半步,后背贴在了货架上,才下意识仰头望他。
此时,林闻安已默默撤开半步,垂下眸问:“可是要取这个?”
姚如意接过那粉干,忽然瞥见自己映在他瞳仁里的模样,自己还是沾了花瓣敷得乱七八糟的脸!
苍天啊,她方才竟忘了把她这“面膜”撕下来了。她竟然一直这幅鬼样子和林闻安说话……
可是人在眼前,姚如意又不想被看扁,便一面心烦意乱地抬手胡乱将脸上的杏花揪下来,一面又故作镇定地小声道:“是…多谢……”
就在她羞恼得恨不得把自己的面皮也扯下来时,一只手抬起,指尖擦过她温热的皮肤,将那瓣干得黏在脸上的花瓣捏在指间。
“别急。”
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渗进来,姚如意只觉周身的空气都仿佛凝住了,她怔怔地望着林闻安微微弯腰,替她把没取下来的杏花瓣一片片揭了下来。
两人不过咫尺之间,逆光里,她能清晰地看见林闻安的眼睫在眼睑下投出细碎阴影,看见他鼻尖上有一粒细小的痣,看见他颈上的喉结正轻轻滚动,还看见他慢慢泛起薄红的耳垂。
窗棂漏进一缕阳光,浮尘在光柱里翩跹起舞。
在狭小熟悉的杂货铺里,货架一层层立着,不仅遮蔽了世人的目光,连光线也昏暗。
在这个与她前世外婆的小卖部极其相像的地方,在这个她亲手挣下来的小铺子里,她攥紧手中油纸包,竟难得催生出了莫名的勇气。
她的目光再次停留在林闻安的耳廓上。
平日里冷白的肤色此时变作冻出来似的绯色,从薄薄的耳皮下透出来。
但……姚如意鬼使神差抬手去摸,果然不是冻出来的,是温热的。
林闻安抬手替她揭花的手立即一顿,转瞬,深邃的目光便转了下来。但这一次,连姚如意自己都吃惊,竟没有移开视线。
她与他对视着。
四目相对时,他眼底的波澜像被投了石子的井水,沉沉的,一圈圈漾开来。姚如意看见自己的影子在他瞳孔里带着震动般摇晃,忽然就不想躲了。
原来,他也并非无动于衷。
原来,不仅是她一个人在兵荒马乱,不仅是她在心烦意乱,不仅是她总是在深夜回想与他有关的点点滴滴时,胸腔里便会泛起密密麻麻的痒意与悸动。
原来,他也一样。
似乎是为了印证什么,她揪住他的袖口,壮着胆子将脸轻轻贴向他的胸膛。
几乎不必再深思,她已听见了他的胸腔透过衣料传来的骤然加快的心跳声,还有他几乎在她靠近的一瞬便紧绷起来的手臂。
姚如意干脆放纵自己,张臂环住他的腰。手臂刚更紧地环上去,就觉出他整个人都绷得像张满弓。耳边紧紧地听着他愈发无法遏制的心跳,她有些做了坏事般得逞的笑,把脸埋得更深,闭眼闷闷地笑了。
还装,被她抓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