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灏往人堆里一扎,伸头一看。
只一眼,他便觉着自己两只眼仁儿都被那大黄大红又大蓝的颜色戳伤了。
值房墙上那告示描了黄边,顶上一行浓墨大字“姚记知行斋盛大开业”,正中画着只肥硕的玉兔,玉兔坐于深深夜色之中,头上歪扎着书有“读书”二字的红色抹额,爪子握着杆毛笔,正一脸狰狞地低头奋笔疾书。
这勤学兔底下,还用尺把大的字排了三行,一行红底白字写着“同窗喊我学习我欣喜若狂”,一行黄底红字写着“先生布置课业我喜极而泣”,一行蓝底黄字写着“我爱学习,我自愿在知行斋从早到晚学习!”
耿灏眼直了,手抖了。
简直……简直丑绝人寰!
他活到如今,未曾见过这般丑陋的招子!从头看到尾,只觉有人往他眼里滴了一整瓶茱萸汁子,辣得他浑身难受。姚小娘子这告示,比那些乡野上走街串巷卖大力丸的招贴写得都热闹,每个字都像举着锣在他耳边敲,直震得他满脑袋“咣咣”作响。
可偏偏他还真就看完了,还被迫深深记住了,那几行“我爱学习”的话语简直如刻印在他脑海中一般,挥之不去。
觉着这招子丑的不止他一人,有个学子用帕子拭了拭眼,再看仍觉难以忍受,又拭了拭,抓髻痛呼道:“如此峻拔端方的好字,为何要写在这儿俗艳骇人的招子上?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他大叫一声,气愤不已,紧了紧肩头的褡裢,接着便怒气冲冲进了巷子:“我倒要去看看那知行斋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另有几人反倒被这奇特的招子逗得哈哈大笑,耿灏扭头一看,是丁字号学斋的卢昉一干人。
这人乃范阳卢氏之后,累世簪缨,本朝虽门阀凋零,但也算家学犹存,不过他入学时仅分到了丁字学斋。
多少世族宁去辟雍书院也不愿在国子监受如此差别对待,唯有卢昉很不在意,大喇喇地留下来了,还与一群寒门学子混迹得称兄道弟,丝毫没有那些世家子弟自持金贵的毛病。
耿灏他爹曾说,卢昉年少通达,贵而不矜,能懂得审时度势、守相藏拙,是个聪明人,还叫耿灏跟人好好学学。
于是这人便被耿灏记住了。
但此人在耿灏看来,就是个傻愣子罢了!除了蹴鞠踢得不错,和他一般读书读得一塌糊涂,什么守相藏拙,他明明蠢得跟自己差不多!
他听见卢昉与同窗柳淮言笑道:“这一看便是姚小娘子的手笔,她做事总是这般有趣。走走走,我们也去瞧瞧!没想到她这么快便将知行斋经营起来了,好生利落,我还以为起码得等到三月呢!”
几人说着,兴冲冲跑进了巷子。
耿灏嗤鼻,有什么好看的?读书还用得着去什么读书室?他家的书房只怕都比姚家整个院子都大!还有丫鬟打扇书童研墨,真是……能有什么稀罕的?
耿牛和耿马却在他身后默默对视一眼,两人都太了解耿灏了,相互使了个眼色,立即上前堆笑哄道:“灏哥儿,国子监还未启学,横竖无事儿,你看这招子上还说,说是备着文房四宝并茶汤细点,旁的不说,姚小娘子做得小食还是好的,咱们要不要也去消遣消遣?”
耿灏其实早已心动,这会儿便轻咳一声,勉为其难地掸了掸袍子,道:“真是一群没见识的夯货,罢了罢了,你们既想去,我便陪你们走一遭吧。唉,上哪儿寻我这般和气的主家。”
“谢灏哥儿体恤!有您这样的主家,咱们几个那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耿牛嘿笑着,熟练地奉上一记喷香马屁。
耿灏被拍得十分受用,舒爽地昂起头,哼了声,率先走在了前头,一路往姚记新开的铺子去,十二生肖便也连忙跟上。
另一头,孟家雕版坊。
孟员外一早被爆竹声吵醒,便觉着右眼皮直跳,心口突突。他趿鞋披衣,走到媳妇关氏用来梳妆的桌案边,小心翼翼自桌案上大大小小的妆匣、瓶瓶罐罐中,抽出一面菱花镜,揽镜自照。
他的右眼皮果然在剧烈抽颤。
老话说得好,左眼跳财,右眼……估摸是昨夜没睡好吧。
孟员外战战兢兢将镜子归位,生怕碰到任何一个瓷瓶瓷罐,上回他不慎打碎了一个,竟被关氏拧着耳朵一脚踹得滚到了廊子下,三天都没能回屋睡觉。
唉。他去外头打水洗漱。
专门放牙刷子和牙粉的窗台上,干净白陶杯里搁着的是关氏那根根分明、齐整如新的鬃毛刷,那牙刷子连孔隙都没有残垢;旁边则是另一只黑陶杯,杯沿攒了一堆牙粉白垢、刷毛也四面炸开如刺猬。
那自然是孟员外的牙刷子。
他毫不在意,取过来炸毛刷子,忍着还在抽搐的眼皮,龇牙咧嘴刷得沫星四溅。咕嘟嘟漱干净口,随手用个破破烂烂如抹布的巾子一抹脸,就算洗漱过了。
他把拉丝破洞的洗脸巾子挂回钉子上,又往窗台左侧瞥了一眼,角落里有个带盖儿的藤编筐子,里头装满了关氏的各类面脂、面药、手油、口脂等等,他把手伸过去,从那装得满当当的筐子旁边……的角落里抠出了他十文一罐的猪油膏,他挑一块出来,糊在脸上,大力搓几下。
戴上帽子,他便出门了。
他要去林司曹家。
孟博远过年都没回来,竟然大咧咧跟着林家回朱仙镇过年去了!而他引以为傲的孟三也跟着俞家人跑了,现在都还没回来!生了这么些个儿子,最后竟膝下荒凉,孟员外这心拔凉拔凉的,这年便也过得极不好受。
正月里这些日子,他日日都要被关氏骂,骂他不分青红皂白把儿子赶走,骂他比家里的驴子还倔,骂他脑壳有包遭驴踢了像个疯子乱发脾气娃娃才不回屋,之后更逼他先低头把儿子找回来。
倒反天罡!哪有老子给儿子低头的道理?
但关氏已对他下了最后通牒,否则被扫地出门的就是他。
孟员外实在怕关氏,她只要脸一黑,阴森森说一句:“老娘数到三……”他能立刻给她跪下来。
所以今日,他再不情愿也只能来林家把那孽障弄回家。
孟员外一脸苦涩地走到林家门口,他之前来了几次都不敢敲门,除了觉得老子求儿子很丢脸,自己心里也茫然无措,已经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又倔又横的小儿子了。
怎么就偏偏他最难教呢?之前三郎都不必他操心!
他深吸一口气,总算扣响了门环。
英氏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来开门,孟员外一见是她反倒松了口气,期期艾艾、声如蚊讷地问了句:“我家老四……是不是搁里头呢?”
孟博远没有别的去处,他就俩好友,程书钧家只有一个年轻寡母,他不好意思长期在程家里借住,实在不方便。所以据孟员外偷偷观察,那逆子几乎一整个冬假都缩在林家,每天可勤快给人家家里干活了,抹桌子扫地洗碗倒煤灰通火墙……
这混小子,在自个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在人家家里甜嘴蜜舌、殷勤备至,跟林家家里养的长工似的。气死他了。
但他虽不着家,好歹还是知道要读书上进的,日日和林维明结伴去上学,这还是让孟员外略微安慰的。
没耽误学业就好。
此时,本以为英氏会敞开门把那小子叫出来,没想到英氏却道:“孟员外来晚了,你家四郎一早便已卷铺盖走了,我听着他与我家大郎说……好像说是要去如意家新开的什么读书室里当伙计。”
当…当什么?
孟员外如遭雷劈,一时愣在林家门口,好半晌,他才抖着手转身,往巷子深处看去。今儿姚家新铺子开张,他是知道的,很早之前姚如意便为了她的读书室来寻过他了,不仅问过他今年买宅子时请的是哪位中人、可靠不可靠;还问过制作板书、刻印书籍的琐碎事项,最后和他约好了日后需要刻书时给个好价儿。
一早把他吵醒的爆竹便是她家放的。
如今姚家杂货铺斜对面,之前空置多年的宅子门前张红挂彩,还有不少学子陆陆续续往里头进,络绎不绝。孟员外只觉着有股无名怒火蹿升,抿了抿嘴,一言不发也往那儿走去。
英氏看孟员外神色骤变、脸都青了,心道不好,她刚刚顺嘴说漏了!都忘了孟员外是这副德行,可别给如意惹麻烦了,人家可是开张的大好日子!
她赶忙又返身进去,把还在屋子里悠哉悠哉躺着看闲书的林维明一脚踹起来,推搡着把他也撵出去:“还看!快去救孟四!他老子杀过去了!”
林维明鞋都没穿好,衣襟盘扣也扣得七扭八歪,就被他娘一把推出门了。但一听是孟四有难,也顾不上这些了!
毕竟孟员外打儿子是真狠呐!他一边跳着一边穿鞋,也赶紧往知行斋的牌匾处冲过去。
姚如意不知孟员外已在打儿子的路上。对于铺子里的活计,她自也有所思量,招工是一定要的,她原也倾向招国子监的学子“兼职”,一是方便,二是大学生便宜……咳咳。
外头募工,一日没有一两百文打不住,若是学子兼职,还能以小时工计价,或是干脆抵用读书室的费用,能节约许多人力成本。且在读书室里干活,抄抄书、收收钱、算算账、烧烧水,说出去也不算有辱斯文。
读书人的事儿,怎么能叫打工呢?
二叔说了,那叫“以经纶换五斗米,怀丘壑而谋稻粱也!”姚如意决定把这句话挂在她的知行斋里,时刻提点那些学子,要知行合一。
但她没想过招年纪那么小的伙计啊……姚如意低头望向小石头。古时是没有童工说法的,市井里多是几岁便满街跑卖果子、鲜花,或是给人传话跑腿儿送信送饭菜的孩子,或是被送出去为奴为婢、当学徒的孩子,若是在乡野田地,小石头这个年纪也早已下地干活了。
可是她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直到小石头有些害羞地垫脚拉着姚如意小声地说了说缘由,还叫她不要告诉别人,一定一定为他保守秘密。
她心里一疼,把他搂住,还是把他收下了。
无妨,小石头年纪小,却不是那等没分寸的孩子,收进来做个跑腿儿的其实也不错,也不叫他做那些危险的活计,捡些他力所能及的叫他做就是了。回头,她给小石头包些饭食,给每日四十文的工钱,想来也够了。
这便算定下了。
不需姚如意多啰嗦交代,小石头风风火火便上工了。
他一溜烟便进西厢,踩着小板凳便趴在窗口上,像模像样地学着平日里姚如意看杂货铺的样子,拿着鸡毛掸子,这里掸掸,那儿抹抹,还把窗口上一排悬着毛笔的笔架比比齐整,砚台也摆好。
又去货架上转了一圈,拣出几样程娘子绣的香云纱葫芦包、柿红宋锦双肩囊、八答晕锦的塔链,取竹竿挑起悬于檐下,又在边上再挂了几个周木匠做的小文昌塔、文昌笔之类的吉祥小物件,这东西穿了绳子,能挂在书袋上。
他还在货架上看到了他娘做的绒毛十二生肖挂件,显然都是姚如意要求的,里面用棉花填得满满的,通通都做得胖乎乎、圆滚滚。有肥得头身都连成球的胖虎、有吹气儿羊皮囊般的小羊球,连龙也做得又粗又短又胖……
小石头一眼就认出来了,怪不得有好些日子娘夜里都精神十足地在做针线活,家里积攒了一堆棉花和碎布,原来是做这个。
转一转,还闻到一股清凉的香气,他还发现了薛阿婆配的安神香囊和驱蚊香包。她是老太医的妻子,耳濡目染几十年,也懂一些医理,看病抓药虽不能够,但做些紫草膏、薄荷油却是手到擒来。
小石头恍然大悟,估摸着如意阿姊早已跟巷子里的婶子们打过招呼了,请她们都各展所长做些小零碎来售卖,这样大伙儿都能一起挣银钱。
除了程娘子书包用料有锦缎、丝帛,是最昂贵的,其他婶娘和阿婆的东西都是几文钱乃至十几文的小物件,想靠这些大富大贵自然是不能够的,但添些油盐的零用还是能的……
小石头咽了咽唾沫,他还是私心希望他阿娘的东西能卖得好,他便挑了几个做得最肥润最逗的胖生肖,绑在了那些书包袋子上,将挑子往前挪挪,搁在了最显眼的窗口顶上挂着。
仰头看着头顶上数个毛茸茸的胖生肖动物在风里晃动,好似迈着小短腿驮着胖身子在风中奔跑一般,他低头捂嘴一笑。
小石头笑着笑着不免畅想起来。
如意阿姊方才便说了会给他结工钱呢。
他如今虽已有了大马将军,但他又开始攒钱了。
年过完了,阿娘节省地用了一整个冬日的羊脂膏也用完了,羊脂膏不过二十几文钱而已,阿娘却罐子底都刮得一点儿不剩了也不舍得买,还拿温水往里滴,兑水摇荡,和出些油水,才又往脸上抹。
昨日,他与茉莉去雕版坊找关戎戎玩过家家酒时,关戎戎有一堆用空的胭脂盒子、匣子,她说都是关婶子快用完便送给她玩的,她洗净后正好用来开“胭脂水粉铺”。还说,孟员外只要出去谈生意,总不忘给关婶子买这些东西回来,如今桌上胭脂水粉都要堆不下了,日后一准还有更多瓶罐,回头她也送几个给他们玩。
用空的瓶罐里,也有不少如意阿姊铺子里的口脂面膏,还刻着姚记的字呢。那会儿小石头不仅看得大开眼界,还有一点点为他娘难过。
他爹每天去衙门上值,孟员外见了他总很恭敬地行礼,也常笑眯眯请他吃酒,看起来,这七品官似乎很威风。但爹出了夹巷,却也要日日对上官点头哈腰的。娘说,爹挣的俸银,除了一家子吃喝嚼用,全用来奉承上官、结交同僚了,指望能受到提拔或是调个油水足的衙门,可又有什么用呢?
娘给他梳头时还抱怨说:“那些银钱还不如拿去奉承小叔呢!只是你爹什么事儿都办半截儿,想讨好人家又抹不开面,先前如意家里中了食毒,正是要人手的时候,我想叫大郎去帮衬,他非说不去,说什么什么之心路人皆知了,你说你爹,那想求人提携,不就是要叫人知道的嘛?难道还叫人猜?”
娘越说越激动,梳头梳得也越来越紧,梳得小石头的眼梢都吊起来了,疼得他哇哇叫,娘才发现,赶忙松了手。
的确,爹就从没给娘买过胭脂。小石头想。他如今也没什么要的了,爹不买,他自个偷偷攒钱给阿娘买,先不说,回头等娘过生辰,他再掏出来。
娘一定会高兴!
反正……他已经习惯不吃糖了。
正因存了这心思,前几日便听见孟四哥和他大哥说如意阿姊的新营生,也听到了孟四哥说要去应招伙计的事儿。
他便一直装睡,哪怕他大哥在被筒里连环放闷屁也宁死憋着没露馅。
小石头捏着鼻子,憋得脸通红,但脑筋却还是十分灵光,他想着,既然孟四哥都能去如意阿姊那儿当伙计,他怎么不能去?
他也要去!
小石头自觉自个比孟四哥能干多了呢,孟四哥刚来林家的时候,褥子床单都不会铺,还是他教他的,火也不会生,笨得很!所以,今儿孟四哥一听见爆竹声便匆忙起床收拾被褥,小石头也赶紧泥鳅般滑出被窝,抢先一步溜出来寻如意阿姊了。
幸好聘上了!
小石头低头摸了摸自己的领口,刚刚如意阿姊给他系了一条蓝底儿绣着“姚记知行斋”字的领巾,巾子脚上还有姚记的那只兔头。
斜眼睨向仍在门前哀求如意阿姊的孟四哥,小石头的胸膛挺得愈发高了。
孟四哥可没有这个。
他才是正经的姚记伙计,孟四哥这等没名没分的,那叫……散工!
姚如意也在想呢,至于孟博远么……
她先前跟孟家的老账房学打算盘,对孟员外此人也有所了解,他是个除了儿子以外,对所有人都八面玲珑、如沐春风的厉害商人。正常谈生意为人挑不出什么错来,但他只要一知晓孟博远逃学或是闯祸的事儿,便全变了个样,有些不可理喻。
尤其,他最恨小儿子不读书去摆弄些商贾之事。所以,对孟博远,姚如意更加不知道该不该收留他。但她望着恨不得屁股后头长出个尾巴来摇的孟博远,又见他是卷了铺盖来的,想着之前他那些叫人怜悯的遭遇,挣扎了许久还是松口点头了,只叫他对外别说是来做伙计的,只当他是进来读书的。
孟博远见姚小娘子好不容易才同意,心头也是一松,终于能将自个背着的铺盖先搁在门后了。姚小娘子说了,回头等今日关张没客了,就给他安顿个屋子。如今还是先顾眼前的生意。
是这个理儿,孟博远万万没想到自个来招工竟然能输给小石头!正好此时有学子陆陆续续看到姚如意那色彩夺人的告示,都被吸引过来想要一探究竟,门前渐次热闹起来。
他很有眼力见,立刻使出浑身解数,当即将姚如意搁在门口的“价目牌”扛在肩上,粗粗掠过上头的字迹,便大嗓门地替她吆喝起来:
“诸位同年,各位同袍,知行斋读书室开市大吉!三文钱一时辰,十文钱坐一整天,日票虽好,月券年票还有折上折。今朝入会,八折通惠!八折通惠嘞——”
“不会写诗?不会作文?解题还头疼?不要慌张,不要害怕!只要花上几个铜板,便有教出过探花郎的老博士亲自为你点拨,来过知行斋方知读书乐,今朝无名辈,明日状元郎!都过来瞧过来看,看看不要钱——”
姚如意在旁边插不上话,目瞪口呆地看着孟博远熟练地招揽了不少学子,与人家煞有介事地有问有答,还两三句话的功夫便拉到了三个要入会的,一边请人稍等等,一边扭头就找她:
“姚小娘子,姚小娘子?你发什么呆呢?哎呦喂你还有空发呆呢,这是你的铺子还是我的铺子啊!快快快贵宾卡拿过来!还有记名簿子呢?笔墨伺候,快,都拿给我!”
“哦哦来了来了……”姚如意恍恍惚惚被他支使得团团转,匆匆忙忙来回拿东西,见孟博远很自然地替她收了铜钱,又端端正正在会员记名册上落笔,一瞬间发出去四五张会员卡了,她才后知后觉地醒过味来——
不对啊,到底谁是跑堂伙计呢?
就这么晕乎乎的,姚如意的读书室迎来了第一拨客人。
卢昉是头一个“零零壹”号会员,他原本以为姚小娘子这读书室的贵宾卡,不会做得太精细,恐怕和外头茶馆的似的。有些茶馆是用竹子刻的,有的还用葫芦牌呢,但没想到,孟博远递给他的竟是一张水墨流光的卡片。
这应当是特制的硬纸浆,刷了两层桐油,对着日光看,上头的水墨纹路能折射出流银般的光泽,他出身不差,竟然都从没见过这种油墨!
而且卡面儿上头刻字也刻得好,和外头那告示瞧着像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背后那一丛斜飘而出的藤蔓,刻画手笔也十分俊逸,就是不知为何……卢昉把那卡举在眼前细辨半晌,发现那藤蔓不是松枝、梅枝也不是紫藤、迎春之类的,是……苦瓜藤?
卢昉眯了眯眼,总觉着心头中了一箭,姚小娘子是不是隐喻他们这些学子日夜读书只为挤科考那一条独木桥,便如苦瓜一般可怜?
不,姚小娘子怎会如此浅薄,她可是姚博士的孙女儿,这苦瓜定有深意。
卢昉细细想来,很快大彻大悟!
不是讽刺他们是苦瓜,而是对他们这些学子的勉励啊!苦瓜初嚼极苦,但只要细细品来,又清冽回甘,便如他们一般!
凿壁偷光、青灯黄卷之时,苦得如此孤寂,但一朝登科,便能品得“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甜。苦瓜之苦,仅苦在皮肉;但读书之苦,却苦在心智。然皮肉之苦养身,心智之苦养心……他懂了,他悟了,姚小娘子正是借苦瓜勉励他们万万不要放弃,日后定能等到苦尽甘来的那一日啊!
不仅如此,这看,这卡片上雕琢的这两枚苦瓜,瓜形清瘦、孤悬枝头,这不正是读书人以苦自守的情操么!多有道理啊,苦瓜从不与百果争甜,士人更不与世俗同流。苦相之下,自有文人的孤高撑持。
“妙啊,妙啊。”
卢昉简直为这份意趣拍案叫绝!
他将这卡片紧紧攥在手里,心想,不愧是姚小娘子啊,他真是心悦诚服,从此,他再也不会蔑视轻慢苦瓜了,这东西虽不好吃,却是个好东西。
而他,还是知行斋的“零零壹”——头号大苦瓜!
卢昉内心顿时充满里力量,怀揣着这番顿悟,昂首阔步进了知行斋,他心绪激荡,在心中暗暗发誓,自己今日定要读一整日的书,方不辜负姚小娘子对他们这些学子勉励的拳拳厚意啊。
本想直奔那读书室一探究竟,但一进去,他便率先看见了西厢的两间铺子,头一间卖的是文房四宝,但又不仅仅有文房四宝,里头琳琅货物似乎长了双手在他心上挠似的,卢昉没忍住好奇,停下了脚步。
他怀着苦瓜之志向,想着只是略看看便直接去读书,最多逛一刻钟就好,一刻钟也不耽搁什么,于是走了进去。
铺子里柜台处有个小孩儿盯着,见他进来还脆甜甜地说了声欢迎光临!货架间则还有姚记杂货铺之前见过的娃娃脸仆从在理货。
铺子里粉刷得白墙,窗口开得很大,这处宅子的采光比姚记杂货铺更好,地面铺的是红泥菱花小砖,墙上还挂着好些《我爱学习》的字画,卢昉没来得及细看,只觉着一走进去便十分敞亮。
当中便是两排双面的乌木清漆货架,一面全是各式各样的毛笔,有鸡距笔、狼毫羊毫兼毫,这都是寻常的。
不同的是,有好些笔杆或是有雕刻,或是有镶嵌,有的笔杆上刻了“金榜题名”“胜券在握”“甲榜第一”的字样,有的笔顶上绑了个拿葫芦做的木鱼小滴溜,管身刻着“功德加壹”“知识加壹”“美貌加壹”。除此之外,墙角竹筐里斜插几管异形笔,笔杆顶端做得像炙肉肠和糖葫芦的毛笔,也有笔杆顶上雕了猫猫狗狗的,好有趣……
卢昉左看右看,见还没什么人,便飞速拿了根“甲榜第一”的狼毫中楷笔,厚着脸皮再拿了个“美貌加壹”的兼毫小楷笔,走出两步,又倒回来再拿了个“开花炙肉肠”毛笔。
每个货架边上都挂着一摞竹丝篮,卢昉已经逛得忘了自己的苦瓜志向,顺手便取了个小篮子,把自己选的几根毛笔都搁进去,接着往下逛。
那娃娃脸仆从偶尔看他一眼,也并没有过来,随他逛。这叫卢昉心里也舒坦些,他有怪癖,以往去旁的文房铺子里,伙计掌柜的鞍前马后地推介这个拿那个,他还觉着烦恼,他宁愿自个慢悠悠地挑。
逛着逛着,他眼前一亮,又拿了个圆圆的带盖儿的锅子白瓷砚台,这东西瞧着就实用!这砚台旁边立了个牌子,写了怎么用,外头一圈加水,中间一圈加墨,盖子一盖,研好的墨几日都不会干,又小巧方便携带,这必须来一个。
咦,竟然还有专门装这砚台的束口小布袋,瞧着像个小钱袋似的,还绣了些字和花草,有“不可一日不读书”“腹有诗书气自华”“萤窗万卷书”倒很精巧,也拿一个。
再往前走,便是卖各式各样线装册子的,卢昉每一个都喜欢,有些是硬纸壳的,有些是布艺的线装册子,每一本都是独一无二的孤品,卢昉喜欢红梅和香兰,买了两本花卉布艺的册子,准备用来抄录诗词。
布上还缝了梅花扣子,可用绑带捆绑书口,在册子里夹杂些票据、书签便都不容易掉落了。
他挑选时还拿在手里翻了翻,缝得还挺好,纸页厚实平整,纤白如雪,中间的线装笔直,粗布的三十文一本,丝帛的六十文一本,但他觉着料子不错,花色染得也好,便一点儿也不嫌贵了。
再往前,便是挂各式各样的书包袋子、笔袋的墙面,精美非常,卢昉自然也没逃过,他挑了个绣着黄色肥猫的笔帘,这一看便是汪汪啊!怎能不买?
除了这些,还有各式各样的佩囊、香包、荷包、香膏,有舒神的蔷薇花香囊、有提神醒脑的薄荷膏、还有汪汪和大黄模样的猫狗头荷包袋。
买!但凡见到有汪汪的,卢昉都买了,正好凑一套。
甚至还有一些陶杯、瓷杯,都是手捏刻绘的,有的刻绘了小猫小狗,有的还刻着“喝茶不忘凌云志”,有的捏得奇形怪状……但莫名令人感兴趣。
逛到最后,一个篮子装不下,他又取了个篮子专装绘有汪汪的陶杯、杯垫、书包带挂件、举着“努力”“你最好”小木牌子的汪汪摆件。
卢昉原本想着进去逛一刻钟便出来专心读书的,最后逛得入迷,大包小裹出来时,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了。
他逛文房铺子时,知行斋里也已经很热闹了,到处都是结伴四处逛逛的学生,甚至他还看到了几个年轻的讲学博士也混在其中……咦,那个鬼鬼祟祟的好像还是雕版坊的孟员外?他撅着屁股看什么呢?
不管了,他要去读书了!
但……这还只是一间,隔壁还有一间茶室呢!
卢昉迈不动脚步,隔壁那间房里正飘来阵阵热腾腾的甜甜茶香,似乎还有炒货、花果甚至汤饼的各种香气。
从窗户望进去,里头人头攒动,隐隐约约当中摆了好几张长桌,左侧还有一个高高的柜面,还有好些散落的小货架摆满了各种吃食。想来姚小娘子应当是将杂货铺里的零嘴吃食都搬了一些过来,又叫外头的商铺送了好些新的货品进来,似乎还做了新口味的茶汤。
林大人身边总跟着的老仆好似在里头,咦,汪汪好像也在!它被学子们抱到了窗边系着的麻绳吊篮上,好些学子围着,争着给它悠吊篮、挠肚子、拍屁股、梳毛呢。
他也好喜爱汪汪啊,如此肥美又亲人可爱的猫读书累了,摸上一摸,多舒坦啊!汪汪不管被多少人抚摸,他都不会伸爪子咬人,还会呼噜呼噜眯眼享受。他实在心痒痒,仰头看去,那间门楣上挂着个弯弯的扇形匾额,上头用墨字行书潇洒地写着五个字:“茶愉读书后”。
嗯,逛了那么久,的确有些渴了。
这匾也取得好,读书,就该吃饱喝足再读嘛……
卢昉两眼放光走了进去。